一匹黑色的骏马小跑着踏过哈罗夫大街，马蹄铁在破碎的石板与积水中敲打出一段小鼓似的节奏。
跨坐在马鞍上的骑士显然驭术高超，她单手轻牵缰绳，操纵着自己的坐骑轻巧地避开了路上的陷坑与死尸——这匹比寻常马匹还要高出一头的纯种骏马在她的座下，动作竟然像是追逐老鼠的小猫一般灵活。
骑士一直策马走到方才被义勇军遗弃的外围防线跟前，他将左手提着的一柄旗枪狠狠往地上一插，枪柄末端的矛头直接刺穿了地上两具叠在一起的复兴党士兵尸体，就那么直直地立了起来。
旗枪头上系着两面旗帜，最上面的是红底金丝玫瑰纹旗帜——帝国皇储爱丽丝的私人旗号，而在那面旗帜下面则是象征不战的白旗。
街垒上，义勇军士兵们已经排好了阵势，街垒上两排黑洞洞的枪口已经蓄势待发，街道两侧建筑里和楼顶上还有伺机而动的狙击手。
中尉小姐此刻正站在街垒掩体的隐蔽处，从街垒杂物的缝隙间仔细观察着那个骑在黑马上的人。
她一眼就认出，那人穿着的是模范军军官的制服，不过颜色偏暗，更接近于血红色，衣服的前襟、袖子、立领和肩章上都用金色的线绣着花纹；头上戴着一顶帝国陆军军官式的礼帽，闪闪发光的金属帽徽固定着三根翡翠色的孔雀尾羽，看上去可谓是雍容华贵。
“看样子是个官家少爷啊，中尉大人！”老士官长手里捏着一把小手枪，悄悄从街垒上凑了过来，那支手枪在他手里简直像是小孩子的袖珍玩具。
老士官长从掩体后面稍微探出点头去观望着：“举着白旗呢，不会是来和咱们谈判的吧？”
“谈判？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好谈的？”中尉转过头白了士官长一眼：“劝降的还差不多。”
仿佛要印证中尉的话一般，街垒里立刻就听见外头那家伙用带着点子口音的希弗伦话吆喝了。
只见那人驾着马儿，在原地转悠了一小圈，待他开口时，竟是一副女人的音色。
“贵军守将何在？”
说起话来倒是文绉绉的。
中尉小姐刚想到街垒上去回话，却被士官长一把按住了肩膀。
“不要命了您呐？”
老士官长小声说道，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意思是他先去试水。
老士官长摘下自己的帽子爬到了街垒上，从一群架着枪的义勇军士兵中露出头来。
“我就是这里的长官！下面兄弟报个蔓（报上名来）！否则爷们一口唾沫把你打成花盘子（麻子脸）！”
他粗着嗓子对街垒外的骑士吼道。
“少跟本宫在这儿晃门子（说假话）！”那骑士一扬马鞭，远远地指着士官长道：“昨个晚上刚绑了你们两个料水的（放哨的），都说你们这儿管事的是个女人！赶紧叫正主出来说话！”
“中尉！”老士官长俯下身子，偏头向中尉小声说道：“不得了，来的那个兔儿爷是个熟脉子（内行）。”
“你们刚刚都在说啥？什么熟脉子？”
中尉听得一头雾水。
“熟脉子就是...哎呀，等会儿跟您解释吧，人指名道姓要找您啊！”
“......”
中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爬到了街垒上。
粗制滥造的街垒并不算多高，防护力也无限趋近于零，但胜在视野开阔，射界良好——造街垒这事儿可以说是首都居民的传统艺能了，大革命那段动荡的日子里，艾茵兰的市民们可是把制造街垒的手艺练得炉火纯青。
中尉小姐站在士兵们中间，隔着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十字路口与那名骑士四目相对。
尽管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但中尉小姐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骑士其实是个女人。
她回头瞥了一眼老士官长，这老头儿手里正拿着刚才喝完的空酒瓶，和瓶口大眼瞪小眼呢。
没救了真是。
“早在国内，本宫就曾听说希弗伦国民义勇军忠勇无双，今日一见果真不假！”那黑马上的骑士见中尉小姐现身了，便又在下面扯开嗓子来：“军容齐整、纪律严明，战斗素质也是没得说，且不提这街垒修得是如何坚固，就单论这举枪的动作都像是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那些肉脚们连着打了两天也没能撼动你们分毫。”
那骑士小腿轻夹马腹，一扯缰绳，黑色骏马便顺着她的意思往左边迈了几步。
“不过，贵官有如此一支强悍的部队，又身居坚固街垒之中，为何刚才面对单枪匹马手无寸铁的本宫时，要那般遮遮掩掩啊？”
中尉小姐满头黑线，心说这孙子是不是在变着法儿骂我呢？
“多说无用！”中尉朝着那人喊道：“本官乃是希弗伦共和国国民义勇军步兵三一五团中尉排长、现哈罗夫大街街垒总指挥官露西娅·玛雅诺夫卡！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你们已经坚持到这个地步了么？一座街垒的指挥官竟然只是区区的一个中尉？”
那骑士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的笑容。
“我军人事，与你何干？你可是军使？即刻说明来意，否则休怪枪弹无情！”
中尉小姐眼神一凛，从自已腰间抽出明晃晃的指挥刀来，高举过头顶。
“全体都有！举枪！”
中尉刚说完，街垒上的义勇军士兵们皆是“咔嗒”一声掰开了步枪侧面装着燧石的击锤。
不过那骑士本人似乎是毫无惧意，甚至嘴角还露出了一丝冷笑。
“军使？你们未免也太小瞧本宫的诚意了吧？”
那骑士伸手摘下了自己头顶上的帽子，此时正好起了一阵微风，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便与旗枪上的战旗一同随风飘舞起来。
骑士深吸一口气。
“本宫是伊斯帕尼亚帝国皇储、伊斯帕尼亚王室长公主、希弗伦的保护者、复兴党最高领袖，爱丽丝·玛丽安·伊斯帕尼亚！为拯救尔等性命而来！”
她将那顶帽子护在胸前，帽子上的孔雀尾羽在风中来回扑闪扑闪的。
“义勇军的诸位，请听我一言...”
“你少特么跟我来这套！”不过中尉小姐似乎并不吃这招：“我管你是谁！瞄准！”
街垒上又是一排整齐的“咔哒”声——那是士兵们的手指拍在扳机安全铁上的声音。
二十多支步枪此刻已经对准了那一人一马身上所有的要害部位，只要中尉小姐的指挥刀一挥，那个自命不凡的骑士就会同她的坐骑一起，在两秒之内化作一滩筛子般的碎肉。
“本宫说话的时候别插嘴！”
那自称爱丽丝公主的女子低声咆哮道，她瞪向街垒上的众人——后者突然全都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心悖。
中尉小姐亦是如此，一滴冷汗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她握着指挥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一时间，她居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位爱丽丝公主继续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尽管我们的立场全然不同，但这几日来，本宫仍然深为诸君奋战时的英姿与斗志所打动！对诸君英勇奋战的精神感到由衷的敬佩！”
“但现在，义勇军的诸位，请好好想一想，你们真的还有必要继续打下去吗？”
“看看你们周围！议会军已经被赶出了首都圈！那位所谓的大总统就这么将他发誓要保护的人民丢到了脑后！”
“然而就在他们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同时，却不肯放弃这些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
“国民们存在银行里的血汗钱、大教堂里供奉的银器与圣物、甚至博物馆中那些寄托着民族历史与灵魂的珍贵文物都叫那些脑满肠肥的政客们掠夺一空！”
“他们要将这些东西运到北方去，把这些瑰宝连同希弗伦的尊严一起低价贩卖给永绿的那群混账！然后又从他们那里买来武器，继续掠夺人民！”
“你们知道他们会这么做的！”
“他们宁可销毁掉所有的粮食和药品，也不会给你们——国民义勇军的将士们留下一颗土豆、一卷绷带！”
“他们宁可让军火库里的武器腐朽殆尽、也不会给你们——国民义勇军的将士们换上一双好一点的靴子！”
中尉听见街垒后方的士兵们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情况不妙。
中尉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四个大字：“杀人诛心！”
杀人诛心！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如果部队哗变，那后果将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她的身体，不知怎么地就是没有办法行动起来！
“放下你们的武器吧！你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本宫在此愿以人格保证，将善待所有战俘，赦免他们的一切罪行......”
“赦免你妈！”
伴随着士官长的怒吼，一个空酒瓶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线（炮兵出身的果然臂力惊人），砸在了爱丽丝面前几米远的屎坑里，溅起的粪水都喷到了她那件华丽的军服上。
“我们有什么罪需要你来赦免？保卫自己的家园是罪吗？向杀死我们同胞的凶手复仇是罪吗？”
士官长涨红着脸，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颤抖，他端起自己的手枪，直直地指向一脸错愕的爱丽丝。
“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在，老子都要和你们这群肮脏的贱种死磕到底！”
接着，他扣动了扳机。
一发子弹伴随着火药爆燃的轰鸣，径直飞向了少女的，打碎了她怀中帽子上装饰着的孔雀羽毛。
枪声散去之后，是死一样的沉寂。
“这一枪，我就看作是你们的最终答复了。”
马背上的少女冷冷地说道。
她的右手迅速伸向自己背后，从马鞍上的暗袋中抽出一柄前端和枪托都被锯断了的来复枪。
那来复枪的枪口处倏地喷出一股白烟，街垒上的众人皆是齐刷刷地俯下身子寻找掩护。
中尉也被两个士兵强行按倒。
这时有人突然惊呼一声：“军旗！”
中尉如梦方醒似地抬头看去。
那插在街垒上的、已经被弹片和硝烟糟蹋的不成样子的国民义勇军双翼白玫瑰旗帜，此刻正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天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瞬间挣脱了两名士兵的阻挡，从街垒上爬了起来，像林间的鹿一般，在街垒的边缘纵身一跃。
那旗帜被她牢牢地抱在了怀中。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好像要掉下去了。
街垒大概离地三米多高。
但下面是刚撒的碎玻璃。
哦豁，完蛋。
就在中尉吓得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悲惨命运的时候，一只大手从后面拎住了她的腰带，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手...
好险好险，离她最近的好几个士兵及时伸出手去把她生生拽了回来。
当惊魂未定的中尉终于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街垒最高点上，面对着二百多名同袍。
这些人的脸上、身上、衣服上沾着烟灰和血迹，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许多人的嘴唇和皮肤都因为缺水而干涩开裂，而她几乎找不到一个全身完好无损的人。
他们沉默地看着中尉，一言不发。
直到她举起自己手中那残破不堪的旗帜，用自己颤抖的声音发出了一句坚定的怒吼。
“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数百名义勇军将士的怒吼汇作一片汪洋，他们的吼声与远处天际线上炸响的闷雷遥遥呼应着。
一场腥风血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