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士官长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扁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这时他发现酒壶里本来也没有剩下多少了，于是干脆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液全都喝了下去。
在打了个酒嗝之后，他涨红着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缓缓地说道：“艾茵兰第八步兵团，八百三十五人，都是从首都附近的几个村镇募集的年轻人——农夫、木匠、放羊的、磨坊里做工的、马夫、猪倌、屠户、卖洋火的、做鞋的、钉马掌的、磨刀的...他们中的大多数我都认识，叫得出名字，知道住在哪儿，有的还一起喝过酒玩过骰子...”
“当初被征兵，我们到还颇有些得意，那时女王刚完成军制改革没多久，我们这些泥腿子当兵不用自己带装备和口粮，国家统一给发，锃光瓦亮的的钢制胸甲和头盔啊！我的乖乖，我那会儿也就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天到晚就在牧场里跟奶牛和草叉打交道，哪里见过这个？一人还有一件大红色的羊毛斗篷，一把长矛，矛尖用黑岛的好钢打的，亮得跟镜子似的，能照出我头发丝儿来——那会儿我头发还多...”
“你们那时知道，你们要面对的是黑岛人吗？”中尉抚摸着望远镜的长筒，冷不丁地问道。
“知道。”劳士官长叹了口气，中尉隔着好几米远都能闻见他嘴里飘来的那一股子劣酒气味：“打一开始就知道，但我那会儿要是知道黑岛人的大炮有多么厉害，那我打死也不会去啊。”
老人突然把酒壶狠狠往自己手掌上一拍：“嘭！黑岛人一发炮弹落过来，在地上炸开了花！等我爬起来一看，刚刚还在我旁边站着的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没了、消失了，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连一块肉、一片衣服都找不着了……”
“......”
中尉一言不发地看着老士官长，她并不想打断老人碎碎叨叨的回忆——事实上就算她那么做了，此时此刻她也找不到别的什么更好的事情可以干。
这时，街垒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怎么回事！”
前一秒还在满嘴跑火车的士官长突然就蹦到了阁楼窗户边，把中尉小姐吓了一跳。
士官长把头伸出窗户，对着下面吼道：“臭小子们瞎嚷嚷什么！？”
“老爹！您得来看看这个！”
几个士兵正艰难地推着一辆板车绕过十字路口处的尸体和路障，那板车的油布下面看来有不少东西。
“我们找到了大炮！”
几分钟后，两门看上去惨不忍睹的“大炮”被从车上卸了下来。
“这是海军用的二磅炮啊……”中尉用手摸着其中一门长满了铜锈的老式火炮。
这种青铜火炮是在八十年前黑岛所装备的“新式武器”之一，也是最原始的一种火炮，为了更好地发挥这种武器的威力，黑岛人还特地设计了新式的风帆战列舰，这种拥有三桅杆和双层火炮甲板的快速战舰成了现代军舰的老祖宗，这种武器就像黑岛人在上个世纪所创造出的许许多多发明一样改变了世界，旧大陆诸国也曾经大量仿制这种青铜炮装备给军队，不过仍然和黑岛研制的更为先进的钢制野战炮存在代差。
中尉觉得按刻在这炮身上的出厂年份来看，这街垒里的大部分人得管这门火炮叫爷爷。
“你们不会是从博物馆里拉过来的吧？”
其实也不可能，博物馆老早就被乱军和暴民洗劫一空，现在那里处于复兴党的控制下。
“中尉您不常去酒馆吧？”
带头的那个士兵说。
“这宝贝一直就摆在米兰夜莺酒馆的吧台前面，每个月第一天酒馆老板都用它表演‘老鼠飞弹’。”
中尉轻轻用手肘顶了一下士官长：“那个‘老鼠飞弹’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把厨房里逮到的老鼠塞进炮膛，然后一炮打到墙上。”
中尉刚刚抚摸炮身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
“不过我更喜欢他们的‘水果断头台’。”老士官长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德纳第那老海狗居然这么爽快就借给你们了？”
德纳第是米兰夜莺酒馆的老板，以前曾经在海军服役，官至巡洋舰水手长，在退休之后他通过自己在海军的人脉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来装饰自己的酒馆。
“事实上他死了，先生。”下士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他昨晚上跑到菲德尔街去吸鸦片，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叫巡夜的南佬骑兵当成我们的人给一刀子劈了，尸体挂在路灯柱子上，他夫人说要我们用这炮多杀几个南佬给他报仇。”
“老海狗死得其所！我们当然要为他报仇！这炮有多少弹药？”
“一发都没有，长官。”士兵指了指大炮旁边的一个大包裹：“不过老板娘把他们能找到的铅锡质地的酒杯、刀叉、烛台什么的都一并打包给我们了，我们可以融了它们然后自己铸点炮弹。”
好吧，看来今晚那口锅里确实还能煮点什么。
“不过要我说不如直接填一打叉子进去，老海狗肯定很高兴看到南佬的尸体上插满他家的叉子。”这个士兵又取下自己的背包，变戏法似地掏出两瓶看上去就不怎么正牌的葡萄酒：“还让我们捎来几瓶酒，老板娘说，以后米兰夜莺就关门大吉了，这算是请我们喝最后一轮。”
“她要走吗？”
“说是要去投奔在南方的姐姐。”
“……”
士官长终于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拿起了一瓶酒仔细端详着。
士兵又指着街垒那边，几个会点木匠活的刚刚寻摸着两个还算一样大的轱辘，正试着装在那门小炮上。
“另外还有一门弗朗机速射炮，我们从运河那边的废墟里拽出来的，照看这宝贝儿的那些倒霉蛋被埋在倒塌的建筑里了，我们只挖出来四个还算完整的子铳，而且瞄具也坏了，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至少比这八十年的老伙计靠谱些。”中尉使劲拍了拍这个士兵的肩膀，顺便在他的肩章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这刷子似的肩章大概是从某个倒霉军官的尸体上扒下来的，擦手还挺好用）：“你们干得太漂亮了，一路上有任何友军部队的消息吗？”
“三一四团彻底完蛋了，市场花园街垒那边到处都是尸体和碎肉，惨不忍睹。”士兵一语带过了友军的惨状：“军官估计都死光了，否则他们不可能投降。我们没找到活人，也不知道他们把俘虏带到哪里去了，南佬还拿走了街垒里所有剩下的装备，另外上午的时候我们从楼顶上看见南佬在往大教堂那边倒腾什么东西，有模范军押运，广场上还有被看管着的教职人员。”
“他们抓住了冲维尔主教，我亲眼看见帝国鬼子把他押到大教堂里面去了，教堂外面聚集了一大群看上去像是贵族军官的人，天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另外一个人补充道。
“反正不会是想听那糟老头子讲经。”老士官长啐了一口吐沫：“他们应该不会对圣光教廷的教士动手的，真见鬼，忙着做这种勾当却不肯来找我们接着干架，我还真觉得自己被小看了。”
“其实他们早就动过手了，四十多年前帝国的那位‘贤王’就把境内所有圣光教廷的武装人员全都杀干净了，教廷连个屁都没敢放。”中尉接了这么一茬：“这件事还挺有名的，不过您那会儿估计是在酒馆里泡女人吧？”
中尉说着，一把抢过了士官长手中的酒瓶，接着又十分不淑女地用牙咬着拔出了软木塞，对着嘴直接吹了一大口。
“真是好酒，当年酿它的人一定很用心。”
中尉将酒瓶递给了另一个士兵。
“敬德纳第！敬老板娘！”她笑道。
士兵喝了一口，高高举起瓶子：“敬义勇军！敬没脑袋的国王！”
士官长笑了笑，也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将酒传给了下一个人。
“敬我们的自由！敬我们的健康！”
两瓶葡萄酒，按常理而言是绝对不够这么多人喝的。
但奇怪的是，这些酒在每个士兵的手里都过了一遍，而似乎每个士兵都因为那酒液而焕发了气力。
或许这是个奇迹？
。。。。。。
“绑架教士、占领教堂、还在穹顶边上布置臼炮，我觉得要是有地狱的话，那些人真的该被扔进去炸个几百年了。”中尉小姐看着热火朝天地支起铁锅准备融掉铅锡器具的炮兵们，叹了一口气。
“您有想过最早把大教堂当作军火库兼堡垒使用的其实是我们吗？”士官长这么回了她一句。
“那不一样好吗？而且塔克修士和冲维尔主教他们也同意让我们使用教堂了来着！”
“我想没有哪个人在被别人用枪指着脑袋的时候还敢说拒绝吧……”
“威武不能屈，至少我绝不会向武力低头的。”中尉说道：“不论如何，我们现在至少有点像样的重火力了。”
“两门瘸腿小炮，真是不得了的重型火力，哪怕是魔导兵过来了估计都得吓尿吧。”老士官长自嘲似地笑笑。
“放心吧，魔导兵这种国之重器，不可能轻易祭出来的。”中尉小姐长舒一口气：“你知道为什么复兴党和议会军双方直到现在都没有投入魔导兵作战吗？”
“为什么？”士官长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个新兵用刷子清理着那门青铜炮的炮膛：“因为怕那些法师老爷...我是说魔导兵斗法的时候顺带手把整个首都全给毁了吗？”
“他们担心伤亡。”中尉摇摇头：“魔导兵可是他们的宝贝疙瘩，现在这世道，一万个新生儿中未必能出现一个拥有魔法天赋的人，而即便是拥有魔法天赋，也未必是擅长战斗的那一类...共和国这么多年来在魔导兵的培养上花费了多少财帛才勉强凑出一个大队来，还叫南佬拐跑了一半，现在议会军那些将军怕是一个二个都肉痛得紧呢，怎么会轻易把他们再派到前线来？”
“至少躲在后面扔几个火球助助兴也是好的啊。”士官长小声抱怨道。
“与其期待那种东西，还不如依靠炮兵的火力比较靠谱，毕竟魔导兵每天施法的总量是有限的，他们得留着宝贵的魔力去提防敌人的魔导兵...我在士官学校的时候有一位教员曾经说过，现代战争中魔导兵存在的终极意义并不是和旧时代的法师一样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常规部队，而是歼灭或反制敌方魔导兵部队，以此让我方获得战场上的主动权...”
“呃......”老士官长像只死鱼似的张着嘴巴，看来他听得也是一头雾水：“所以，他们确实不会为了我们这个小小街垒里的几百号老弱病残就出动法师老爷，对吧？”
“这么理解也对。”中尉望向四字路口之外，她的视线越过建筑物的屋顶，落在圣蔷薇大教堂高耸的钟楼尖顶上，一面赤红色的华丽旗帜正挂在那上面随风飘扬。
“不过他们的炮兵和泥腿子们绝对不会让咱们安生的，赶紧趁他们停止炮击的这段时间休整一下比较重要。”
“这点我赞同。”士官长向中尉小姐敬了一礼：“那么，我去监督他们布置阵地了。”
中尉回了一礼。
士官长刚转身走出去两、三步，中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把他叫住了。
“待会儿找两个人把速射炮弄到这座建筑物的二层，等到南佬冲到街垒下面时给他们一个惊喜。”
“遵命，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