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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风雪川江行(上)

三天过去了,没有城子的一点音讯。

他们必须得走了,乡主对这片水域的巡察和追踪越来越严,这个地方无法再停留下去了。

在洞厅决定各自寻路的时候就做好了出不来的准备。

该走了,城子,自己保重。

阿昕和小玉最后回望三门海的碧水青山。

“其实真的不想走,留在这里,这儿多好啊,江水清澈,山色空朦;绿树成荫,山花烂漫;天有群鸟,河有锦鲤,好像美丽的桃源,连秀才都说这里是他见过最合适隐居的地方,就像无泪水基地建之前那样,在三门海的水洞中生活,在崖壁下漫步,看着太阳在山崖上打上一幕幕绚烂的光芒。何况这儿还有无泪水化时代豚族遇到的唯一一个喜欢看落日和星空的二脚,善良而与众不同的二脚。”

可惜不得不走了,等到无泪水建起来,这片桃源将不复存在,像荆江和扬子江许许多多的地方一样,美丽的世外桃源将很快变成臭水沟,二脚又可以欢呼了,他们就喜欢臭水沟,没办法,他们跟我们豚类喜欢的不一样。

“小玉,你那么远赶来,现在又要带你去更远的地方,你不怪我罢?”

小玉摇摇头说:“能在这里找到你,我感谢上苍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你呢。走就走罢,只要能跟着你,走到哪里我都不在乎。”

阿昕见她神情,脑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那是她弹身坐在莲花湖的莲叶上,尾鳍一荡一荡,嘴里咬着莲子,轻轻一咬,那青涩的皮就出来了,——他是怎么也无法做到的——扬嘴“噗”地吐到江水中。两排珍珠般的皓齿反复咀嚼,柔软的丁香小舌搅拌舔舐,最后被吞下雪白的喉咙……

“小玉!”阿昕拉住小玉的手,望着她的眼光满是怜惜。

小玉的柔软的小手被阿昕宽厚的手掌握着,目光中充满了幸福满足温柔得如同夕阳下的湖水。

二豚逆水而上,三门海渐行渐远,回望之际,那高高的山崖以及神奇的洞穴已经埋入了灿烂的霞光里。

西行不远,在前方的山崖上出现了丈余见方两个朱砂大字:丰都。

鬼城丰都。

传说中,这里是阴阳两界的唯一一个交会点。

世上的族群死去之后,离开阳间进入阴界,要先后经过鬼门关、黄泉路,忘川河,上了忘川河岸便是还魂林,从还魂林出来到下一世投胎的必经之地便是这丰都城。

转世投胎需要极大的机缘,所以,从忘川河上岸的鬼魂们往往经年在还魂林中徘徊等待合适的机缘。鬼魂们在丰都城外越聚越多,这座原本属于阳间的市集也被笼罩了阴冷的色彩,从长江里经过的豚们便把这座江边崖上的小城,唤作鬼城。

小玉仰着头看粗砺的山崖上阴沉沉的天空问:“阿昕哥哥,这就是丰都鬼城啦?”

她停下来,静静地聆听,半响,说道:“你听到还魂林中的风声了么?”

阿昕听了听,说:“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小玉轻声道:“你再听,顺着崖壁往上听,那‘呜——呜’声音。”

阿昕又听了一回,说:“隐隐约约还真像是有呢,哪里是风声啊,分明就是那些不及投胎的群鬼们的呜咽。”

小玉皱着眉头道:“好惨,他们投不了胎就一直要在林中游荡吗,这儿江风那么大,他们会不会冷?”

阿昕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说:“小玉,什么时候要你替鬼操心啦?”

小玉不做声,望着高耸云天的崖上的丰都,叹道:“鬼真可怜。”

阿昕说:“豚族也很可怜,我们就跟鬼一样,在林中不停地徘徊,焦急地寻觅,却连一个安身之所都找不到。”

“豚族和鬼族一样都是可怜人。”

小玉央求道:“阿昕哥哥,你给我讲讲鬼城的故事吧。”

阿昕说:“我哪有什么鬼城的故事啊,我只是听说,在川江的丰都崖上有一处地方可以沟通阴阳两界,有什么故事我可说不上来。”

小玉道:“不会啊,阴阳两界的交会口,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比邻而居,前世和今世就隔了一片林子、一条河,多少前世的情感都沉在了这条深不见底的忘川河中,多少今世的悲苦都注定在了这片整日大风呼啸而过的还魂林中,这个地方,你说该有多少故事啊!”

阿昕说:“那要不你说一个我听听。”

小玉望着阿昕,默默地望着。

阿昕说:“望着我干吗,你给我说个故事呢。”

小玉勾起嘴角,漾出羞涩的轻轻的笑意。

她转过头去,重新看着缓慢好似停滞的江水,轻轻说道:“阿昕哥哥,我就给你讲一个——讲一个不喝孟婆汤的故事罢:

相传,豚死后,跟着无常到了阴间,第一个是要过鬼门关。过了关便上了黄泉路,路上盛开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路尽头有一条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奈何桥。有个叫孟婆的女人守候在那里,给每个经过的路人递上一碗孟婆汤,凡是喝过孟婆汤的人就会忘却今生今世所有的牵绊,了无牵挂地进入六道,或为仙,或为豚,或为畜。

孟婆汤又称忘情水,一喝便忘前世今生。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这碗孟婆汤遗忘得干干净净。今生牵挂之豚,今生痛恨之豚,来生都相见不识。

可是有那么一部分豚,她们不愿意放弃一生的牵挂,不愿意喝下孟婆汤,孟婆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们。但在这些豚身上做了记号,这个记号就是要么在脸上留下了酒窝,要么在脖子后面点颗痣,要么在胸前点颗痣。这样的豚,必须跳入忘川河,受水淹火炙的磨折等上千年才能轮回,转世之后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那个记号寻找前世的恋人。

她们盼来生,再续前缘;她们祈来生,还能再见。

她们经过千年的等待来寻找前世情缘未了之豚,去完成前世未了的心愿。为了爱,她们有勇气跳入忘川河,忍受千年煎熬之苦。为了爱,她们愿意承受一切。”

小玉回过头来看着阿昕,嫣然一笑:“阿昕哥哥,你说,她们是不是好傻?”

阿昕痴痴地听着这个故事,他看到小玉的微笑,他看到她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一颗梨花般的美丽的酒窝。

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微笑时的酒窝,那么美丽的酒窝,像雨后的海棠花瓣。

……

丰都隔开阴阳两界,于是,

走着走着,下雪了。

“从秋天到冬天,那么快,好像过丰都的时候时间在飞似的。”阿昕说。

“嗯,你不知道吗,时间就是这样的。”时间就像三叔用来给病豚针灸的骨针,能够拉伸和收缩,——取决于阿昕在不在她身边。小玉心想,“你个傻瓜哪里知道这个。”

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她们游过气势恢宏的夔门,游过两岸猿声的白帝城,游过巧夺天工的石宝寨,游过千年水文的白鹤梁……

雪越下越大,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在天空中翩翩起舞。

二豚寻了一棵大榆树下躲雪。

小玉抬鳍去接那一片一片的雪花。惊喜地叫着,“哇,好大的雪,好久没看到这么大朵的雪花了,真美。”只见她仰起头,数朵雪花栖落到她的睫毛上,让她看起来像个闯荡江湖的白眉大侠。

从榆树枝叶间隙漏过的大把的雪花碎片从她身旁飞过,她觉得自己似乎能看清每一块在她周围飞舞的碎片。

慢慢地,一块接一块地不停翻动,每一块碎片上面都有水面的波光在闪耀,像是细小而美丽的彩虹。

阿昕想,冉香也喜欢下雪呢。那是他和她的第四次见面,扬子江也在飘舞着漫天大雪,她孤单寂静,仰首蹙眉,微闭双目,立于江雪之中,如一枝破雪而发的红梅。

为什么雪如此迷人呢?是因为它让豚有机会看到一些依然洁白无暇未受糟蹋的东西吗?抑或是它让豚在积雪被践踏变黑之前,能够感受到新季节稍纵即逝的优雅,感受到一个全新的开始。

先祖的太古藏书有记载:南方有种鸟叫雪鸢。翅膀短,春夏秋天学鸡鸭鹅,漫步原野。到冬天,两翼吸寒云成羽毛,奋然起飞,往北而行,和南下的大雁擦身而过。越往北,双翼越大,成垂天雪云。冬季将完,它便南行,沿路春暖,翅膀化成大雪洒落,它自己越飞越低,滑翔到河滩寒树边。谚曰:鸢雪下,春归来。

“按照这个传说,那雪鸢该有多大的翅膀啊,大到连夔门都装不进的吧?”

小玉望着雪花出神道,“我听妈妈说,世界上每一片雪花都是豚间某一只悲哀的豚叹出的一口气,这些叹息飘到天上,聚成了云层,然后变成细小的雪花,寂静地飘落在地面的二脚们身上。”

在这个寂寞的冬日,多少叹息无声地飘落在寂寞的天地间,又有多少二脚耳闻?

“阿昕哥哥,你说的对,其实,豚族和鬼族一样都是可怜人。”

阿昕握着她的鳍,说:“还好,我们有温暖,有爱。”

两人相视一笑。

小玉心中只是想,只要能被他握着鳍,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别说是鬼城,别说是孟婆汤,便是走到十八层地狱里,我也是欢喜无限。

待雪稍歇,二豚继续上路,寒冷的冬日,牵着阿昕的鳍而感到格外温暖。小玉看到江岸上二脚的杀脚飞车来往穿梭快速奔驰,她庆幸豚族没有这种快速的机器,她可以让他牵着手,缓缓而行,用三天的时间,一起走接下来到翠屏山岷江口的一百里地,走风景过去后起起伏伏的暗蓝的雪地。

缓缓而行,是一首最美的歌。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在川江漫天的雪花中,小玉唱着歌声轻盈地掠过江面上的积雪,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雪花在她的歌声中飞起了舞步,积雪在她的歌声里温暖地融化。

阿昕听着歌声,不禁又想起了扬子江湖泊群中的悠游岁月,又看到她在菱湖中像一道闪电左寻右找,采摘最饱满的菱角,看见她纤柔可爱的身影,“大哥哥,你别找了,你跟在我身后,都给我采光了,哪里还有,”她现出酒窝的狡黠一笑,“呐,”她抓起一把递给他,“给你。”

……

他望着小玉,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小文弱的小玉了,她已经独自完成了长征。家庭的变故,征途的漫长让她一下子长大了,她的脸上已经脱掉了稚气,代之以悲悯和忧郁。当她唱着歌在江雪中奔跑的时候,他感到她就像一个仙女,纯洁、善良、仁爱的仙女,追随他从扬子江一路走来。再次遇见她,他是何等的幸运!

在三门海他和城子引开二脚追兵的时候,在抱着必死决心的那刻,当城子问起他的遗愿,他想,我还在想一个豚,要是能见她一面该多好。在那个他们已经认定的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忽然就想起小玉来,那时候,出现在他想象中的还是个快乐青春的小妹妹。他不知道她在经历着他同样的经历,成长着他同样的成长;当他看惯风霜饱经世事,她也同样用内心的坚强书写了不朽的诗篇。当他心想着要是能见她一面该多好的时候,她也正在日夜忍受着相思的煎熬。是的,从小她就喜欢跟他亲近,长大以后依然如故。只是经历了长征的分别之后,她才真正清楚了,这种情感,就是相思。

当她历经艰辛在三门海见到他的时候,巨大的欢喜过后她的脸是红的,目光中闪耀着炙热的光芒,她说:“你上溯以后,再也没来瞧我,我好生恼你。”

阿昕道:“恼我什么?”小玉斜了他一眼,道:“恼你忘了我啊。”

他不知道,这薄怒多情的少女情怀。

长征之后还能怎样探望?可多情的少女是不管的。

当她遇见了情郎,欢喜得只想歌唱。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当时只道是寻常。

迎着风雪,火热的内心让她一点点感觉不到寒冷。

往前看去,透过风雪,依稀可以望见沉默了千年的神女峰。

与其在悬崖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在纷纷白雪中,神女峰下,是一排排早已凋零的迎春花!

她忽然停下来,不唱了。

阿昕赶上来,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冰晶般的泪花。

小玉说:“我想哥哥了。”

天冷了,冷得连最后的一朵迎春花瓣也凋零在了池中寒冷的空气里。

金色的月亮给拉雅带来了希望和勇气。当小布把这条由柳枝和迎春花编织的残缺的金色月环戴到她的脖子上,拉雅终于想起了一切。她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正是曾经燃起了她的英雄崇拜,让她越来越依赖着的小布。在月的花环下,她清醒过来了。她仿佛看到小布在江边巡回游弋寻找合适的柳条,寻找盛开的最金黄的迎春;她看到他编织月环的用心和专注;她看到他迎向研究所的捕鱼船,面无惧色;她看到二脚将他捕捉时,他的嘴里死死咬着月环,咬着送给她的礼物,牙龈的血滴在甲板,死死不放。

迎春花的花期很长,但即便再长的花期,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和磨难之后也逐渐凋谢了,花环上只剩下几朵小小的黄黄的花骨朵,不屈地挺立着。

望着这凋零的月环,好像望着小布历经苦难后憔悴的脸庞。

那一瞬间,拉雅终于醒悟到小布为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眼含热泪望着这个被自己疏远了好久的亲人,轻轻地说了句:“小布,谢谢你。”

她凝望着他,用已经消失了很久的脉脉柔情心疼地凝望着他历经磨难的面容,那坚毅英俊的面孔如今消瘦了很多,颧骨高高突出来,青青的头顶已经被灰白覆盖。她看到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深邃,深邃的如同大海,这大海般的眼神中,满是温暖的义无反顾的爱。

拉雅这才意识到,小布对她的爱是如此之深,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远远超出了她的回应。

那不是简单的爱慕,而是像山般高峻、像海般辽阔的全身心的爱;是可以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可以为她舍弃掉生命的爱。

她才发觉,自己亏欠这个亲人实在太多太多。

她想努力去补偿他,像他爱她一样爱他,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虚弱,轻的像一片莲叶。

“我该怎样回报你啊,我的爱人!”她在心里呼唤着。

她抬起鳍来,吃力地抚摸着小布的脸,说:“小布,你太苦了。”

小布为拉雅的高烧和虚弱的身体而万分难过,但是拉雅恢复了记忆终于认出他来的惊喜同样让他无比的激动。

他说:“拉雅,只要你像今天这样清醒过来,就是再苦上一百倍我也愿意。”

拉雅抚摸着小布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布也双眼湿润了:“真的,拉雅,我是说真的,我不苦,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我们俩终于在一起了,而且你的病好了,从今天起,我们终于可以真正的在一起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拉雅听得懂他说真正在一起的意思,以前她只是个疯子,小布对她的爱就像把石子投入无底洞一样,是听不到回响的。

拉雅说:“这听不到回响的事情你也愿意做?”

小布说:“愿意,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拉雅哭道:“小布啊,我怕是要辜负你的厚爱了。”

小布用手抵住她的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这不在一起了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拉雅看着小布满怀憧憬的神情,不忍再伤他的心,她就不说话,安静地躺在小布的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小布,我也好希望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

“——可是小布,我怕是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让小布紧紧搂在怀中,泪水涟涟,心中充满了歉意。他的怀抱越紧,她的歉意越深。

先知说过,豚族从来就没有长久的幸福。以前也许有过,现在肯定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这是豚族的命运。小布,你要相信命啊!”

阿昕和小玉迎着风雪游到了沱江口,南溪城。

风雨漫南溪,天涯洒泪行,且饮一杯酒,江湖无故人。

南溪是一座古城,耸立在两江交汇处,因码头水运而繁华,积攒了千年的烟火气息。

雪后的南溪洁白而美丽,一缕缕炊烟在雪地里升起,更显出一种世俗的温暖。大雪覆盖着小城的街道房屋和码头,让这个古城凭添了一份味道,多了一份历史的沧桑感,少了一份二脚普通城市的张扬。

雪花是营造历史感最好的添加剂,因为它能将红尘隔离。

两豚决定在南溪歇息。

南溪城江边的码头用青条石砌成,一直迤逦到江水深处,这是个多功能的码头,二脚在这里上下船,在这里运载货物,在这里洗衣服。

一般接近码头的地方总会有大量的鱼群出现,因此码头是豚族在漫长的路途中补给的驿站。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冬雪的大江冷静而萧条,万木凋敝,除了极为特殊的三门海四季长绿外。而这处江边的古城则是熙熙攘攘忙忙碌碌与宽阔的大江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

阿昕说,有个叫马远的二脚画过一幅寒江独钓图:大片空旷的水面,大雪纷纷扬扬,一叶小舟,一个渔翁独坐船头,入定一般垂钓晚江,等待鱼儿上钩。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阿昕说,在这一点上二脚跟我们还是相似的,他们也喜欢雪,喜欢雪后的大江,独钓寒江雪——雪当然是不能钓的,钓的是一种意境。一种孤傲的,卓尔不群的意境,就像你刚才在大江上放歌轻盈的舞蹈,这就是意境,幽美绝伦。

二豚在码头边吃得饱饱的,在一棵大槐树下消食。由于在石沉溪洞内外耽搁了较多的时间,现在大部队已经转移到再往上游的岷江口了。他们还有一段路要赶。此时已基本远离了捕豚乡主的威胁,他们可以歇口气,悠闲地看着二脚码头上的一番景象:

水泥船的味道在河面上消褪,但其沉甸甸的船体还在无声地搅动清晨的水流。那被来往船只掀起的波浪有时拍打到附近二脚淘米洗菜用的河埠码头上,如若码头上蹲着的二脚一不留神,一只空面盆,一根锤打衣服的木棒,一条刚剖开鱼肚皮的带鱼就会从码头边沿被波浪席卷,眨眼不见了。那些失掉衣物的老太婆在“唧唧”水声中唠唠叨叨骂起来,你站在岸上听,仿佛她是在骂自己。河两岸的码头上或蹲或站排满了二脚,等待着那条能搭上自己的班船漂去远方。已经是大上午了,满世界的气味立即被洗菜二脚篮子里带到河边上去洗的物什取代了——刚刚淘清爽的米香、生姜和葱,洗衣裳用的肥皂味和菜篮子里的蔬菜味……在两岸沿河的空气里相互掺和、混杂。

小玉怔怔地看着二脚码头的生活气息,看得出了神。

看得出她的眼中充满了羡慕。

“什么时候要是我们豚类也有这样一处可以安稳生活的地方该有多好。”小玉感叹道。

阿昕被她这话说得感慨不已,他们从扬子江迁徙到荆江到川江到金沙,一刻不停地迁徙着,为了找一个安稳的地方生活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诺大一条长江,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家的地方。怎能不羡慕二脚,有那么多的城市,繁华的街肆、热闹的码头、温暖的炊烟、可口的食物,可以定居下来,不用迁徙,不用长征,不用别离,不用担心朝不保夕,不用害怕刽子手。豚族在水中没有天敌,他们本来可以生活的很好,可惜,他们遇上了二脚,一个本来生活在陆地却把触脚伸向无限远的二脚。二脚是世上唯一没有天敌的动物,生杀予夺尽在掌握。当他们不想屠杀了,尽可以找这样一处小城,歇下来,烫壶酒,钓尾鱼,呼朋引伴,秉烛夜谈。他们的生活平静而安逸,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在任何一座小城待上一辈子。

这个世界多么的不公平啊!

本以为可以在三门海过一辈子的,可惜。

“阿昕哥哥,你说是不是,他们把我们赶得无路可去,自己却拥有这么多城市还不甘心,你说可气不可气?”

阿昕说:“没有关系,小玉,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

小玉憧憬道:“我要一个不用整天东躲西藏,不用提心吊胆不敢睡觉,没有饥饿没有鬼音的家园。”

她说他们应该去一个遥远而安全的、没有二脚能够找到他们的地方,去一个能够摆脱过去,找到栖身之所的地方,他们可以沿着一条清澈的河水一直游一直游,游到一个澄蓝的湖泊,鲤鱼在湖里游泳,磷虾在湖里跳跃,湖面上生长着芦苇,湖滩上铺满了菖蒲,湖底下睡着乌龟,爬着螃蟹。

阿昕握着她的鳍说:“会的,我们一定会有一个这样的家园。”

小玉说:“拉勾,你不许骗我。”

阿昕和她拉勾:“我答应你,一定找到这样的地方。”

小玉听了这话,眼中顿时射出极明亮的光彩,低低地道:“阿昕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的么?”

阿昕笑道:“小玉妹子,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小玉紧挨着他,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广阔的粼粼波光荡漾着。

继续前行,又过了一日,前方出现了一处较大的二脚城市,阿昕对小玉说:“小玉,我们离会合的地方不远了,前面就是岷江口。”

小玉听说过岷江,当年豚鲟大战,岷江是鲟族的大本营。

小玉点了点头说,“嗯”,在她心里边,早会合晚会合都不重要,只要能够跟着阿昕在一起,她觉得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小玉问:“你们约好了三处不同的会合地点?”

阿昕说:“是啊,我们不确定乡主追杀我们的意愿有多坚决,所以事先约好了三处不同的会合地点。如果前两个地方我们来不及赶到的话,他们会在第三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一直等我们。前面就是翠屏山岷江口了,他们一定是早就在那里了。”

抬头,岷江已在望。

阿昕说:“听三叔讲,以前岷江入江口是鱼类最丰富的地方,闭着眼睛随便向哪个方向打个滚都能吃到满嘴的食物。后来就不行了,二脚把岷江上游全部穿进了涵管之中,偌大的一条江变成了一条管沟,也许是世界上最长的涵洞。二脚在抽干岷江上游江水的时候,鱼群像沙滩似地成滩成滩搁浅在滩涂,被晒成鱼干。”

那就是二脚投入巨资的岷江涵管化工程,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功绩。岷江水被抽干的那一天,整条岷江形成了鱼尸堆砌的堤坝。作为白鲟最主要的繁殖区的岷江断流让白鲟族一下子面临着亡族灭种的危险。在二脚涵管化岷江的过程中,大部分的白鲟死在了干涸的泥床上,只有少部分逃离出来,进入长江,他们组成东征军,开始侵略豚族的荆江。

“我听哥哥说过,鲟族侵略战争也是被二脚逼的,不能怪他们。”小玉为鲟族辩解道。

阿昕说:“长江中的各种生物数万年来相安无事,要不是二脚的威胁也不致于爆发这历史上最惨烈的豚鲟大战。”

对于鲟族,这是一场能否生存下去的决战,他们没有退路,要想在长江站住脚必须击败长江的统治者豚族。对于豚族来说这是一场保卫家园的战争,抵抗侵略义不容辞。白鲟的攻击力和战斗力之强让他们今日想来亦为之胆寒,好在他们从岷江逃入长江的数量不多,经过几场关键的浴血厮杀,天门山伏击战、城陵矶突袭、黄陵庙遭遇战、赤壁决战,豚族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但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伤痕累累,伤亡惨重,可谓豚鲟两败俱伤。经岷江断流再到豚鲟大战,白鲟族几近灭绝。而豚族也遭到重创,至今未能恢复元气。

可以说,对豚族来说,岷江是他们痛苦的回忆;而对鲟族来说,岷江更是他们绝望的坟场。

小玉无数次听说过这个年代并不久远的战争故事,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战争的起因。如今当她听说岷江断流导致鱼尸堆砌成堤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小玉像是生怕二脚听到似地轻声说:“我以为二脚在长江对我们已经够坏的了,没想到在岷江对鲟族还要狠:在长江是建叹息墙,在岷江居然直接让大江断流!”

“这样绝灭性的大屠杀我想想都要作噩梦,二脚怎么下的了手的?他们就不怕报应吗?”小玉激动道。

阿昕说:“他们也怕报应,他们修了许多寺庙,塑了许多佛像,在他们凡事有所求的时候就去佛前烧香跪拜,祈求无所不能的佛陀帮助他们消灾避祸,心想事成。”

小玉问:“佛陀会帮助他们么?”

阿昕摇摇头说:“这个谁知道呢。”

小玉问:“那我们去拜佛,无所不能的佛陀是不是也会保佑我们豚族?”

阿昕说:“在佛的面前,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贫富贵贱,不分脚神畜生,一律平等视之。”

小玉说:“要真是这样,我也要去拜佛,祈求她助我达成心愿。”

阿昕说:“你有什么心愿啊,说来我听听。”

小玉笑着说:“连阿夕都知道,对着流星许愿的时候,愿望是不能说出声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对着佛陀许愿自然也是如此”

阿昕笑道:“你要向佛许愿再简单不过了,就在这岷江边的青衣江口,有一尊二脚所立的巨大石佛,你有什么样的愿望他都能帮助你达成所愿。”

小玉拉着阿昕的手说:“太好了,我们这就去。”

青衣江凌云山。

阿昕张大了嘴巴,小玉也一样。当时她觉得自己就算再活一百岁,也不可能再看到这么壮观的东西了。

大佛在青衣江与大渡河的交汇处,两河从佛脚下流过,汇入不远处的岷江。

当两豚转过一道水湾,视线跨过一道山岗,投射到凌云山栖鸾峰的断崖之上时,忍不住一声惊呼。

这哪是一尊佛,分明是一座山。这哪是一座山,分明是一尊佛。在夕阳照射不到的暗影里,端坐的大佛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像是旷世顶立的金刚,像是天地之神一般祥和地注视着面前的三江之水,在水光接天波澜起伏的江水边,他心如明镜,自在无碍。

大佛脚下的河宽极了,一起一伏,躺在佛脚下,呼吸得十分均匀,天被它映得特别平静,没有风没有雪。

在惊叹于大佛的雄伟之后,小玉忍不住问:“这就是佛吗?怎么感觉跟二脚长的有点像?”

阿昕说:“有些一味向善的无发二脚在潜心修行历劫无数之后就变成了佛。”

小玉说:“虽说像二脚,怎么他的目光看起来如此平和慈悲与世无争?”

阿昕平静地说道:“这就是佛的力量。”

“听先知说,原先曾有十三层楼阁遮蔽于前,豚族都看不见大佛,只有二脚沿着栈道爬上山去才能瞻仰一番,如今楼阁没了,让我们豚族也能面江一拜。”

从江面上望去,一整尊佛像亘立于天地之间,像是超越凡尘的力量挡住了大半个天空。大佛目光平视,不怒不嗔,头上整齐的圆发髻像一座一座的山包,眉心一点朱砂象征着无上的智慧。在小玉看来,如此巨大的佛只要稍稍移步,一脚踏入江中,足以使青衣江断流,水漫金山。她不得不为大佛所震撼。

这是二脚开凿出来的?真是难以置信。

夕阳从侧后打在大佛的脸上,那张脸彷佛代表了天地间的一切。

他们立在青衣江上,瞻仰着眼前的这尊巨佛,感受着佛陀的慈悲,感受着天地间的宁静祥和。

在佛陀慈悲的注视下,小玉睡着了。阿昕看护着她,看她千里西行后消瘦而疲惫的身体柔和地蜷缩起来。他轻轻抱着她,让她的睡梦宁静些,让她感觉到他在身边,让她远离噩梦。过了会,他看到她在梦中笑了起来。她梦到什么美好的事物了呢,醒来之后还会记得吗?

阿昕怜爱地看着她,又一次注意到了她笑起来时嘴角的一朵梨涡。

她们经过千年的等待来寻找前世情缘未了的豚,去完成前世未了的心愿,为了爱,她们有勇气跳入忘川河,忍受千年煎熬之苦。为了爱,她们愿意承受一切。

那朵生起的梨涡让阿昕的心为之一颤。

“小玉啊,我该拿什么来报答你的深情啊!”

青衣江水舒缓自在地流动着,就像太阳被时间拉着由东往西的游走。

后来,小玉醒了,看到他正低头看着自己,又是嫣然一笑。

阿昕问她还记得梦见了什么吗?

她想了想说:“我梦见,自从朝拜过这尊大佛之后,豚世间的一切苦难都减轻了。”

她抬头望向这尊天地无双的巨佛,坚信道:“佛陀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一定会的,”阿昕拉着她游到大佛近前,说,“小玉,你可以在佛前许三个愿望,佛陀会一一保佑你的愿望达成。”

小玉问:“阿昕哥哥,你有什么愿望要大佛帮你的么?”

阿昕摇了摇头,说:“还是让他保佑你吧。”

小玉于是虔诚地立于佛前,冉冉拜倒。

在均匀起伏的青衣江水上,她拜倒后弓起的身子显得特别单薄。

她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上溯的孤单旅途,忍不住自伤地哭了起来。

她拜伏下去的单薄的身体随着河水一起一伏,哭声变成了时断时续的呜咽。

大佛可以帮她完成三个心愿!多好啊,三个心愿!

她在心里念叨,佛陀啊佛陀,我知道自私的豚不配在你面前许愿,可我真的没有那么伟大。尊敬的佛陀,请你一定要保佑我一直以来的三个愿望啊,我可是从扬子江一路西行至此来求你的护佑的呀!

为了这一刻,她受了多少苦啊!她跪倒在佛陀脚下,久久不起。

埋下头去,她许下了第一个愿望,愿爸爸妈妈在另一个世界能够互相找到对方。

双鳍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再次俯身跪拜,拜了三拜,许下了第二个愿望,愿佛祖保佑我的哥哥嫂嫂早离苦海,平安吉祥。

随后,小玉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阿昕,用最虔诚的声音像蜜蜂细语般许下她的第三个愿望。

尽管满怀着虔 诚与憧憬,但事实上,小玉不知道,她的第二个愿望是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在她拜佛请愿之前,她的嫂子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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