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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上)

酒馆学徒阿尔伯特在运河河沿上停住了脚,他本想下到河边去洗洗自己手上的血迹和泥水,不过看见桥墩上被铁索拦住的一具具臃肿尸体之后,这孩子立刻就怂了。

数十具死尸漂浮在运河河面上,其中既有交战双方的兵士,也有首都的平民;这些尸体的皮肤被泡得水肿、发白,许多人的眼睛、耳朵以及手指尖儿已经不知所踪,想来是成了鱼虾和鸟类的食粮。从他们凝固的表情与诡异姿态中,实在不难看出这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爆发出的情感——绝望、恐惧、不甘、又或是怨恨...此刻他们的思维已经随着生命一同化作飞灰,留在世间的残躯则像是垃圾般堆积在寒冷的河水中,默默地腐坏。

阿尔伯特胃中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抑制不住,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胃酸的臭味和食道里的灼烧感令他的意识一阵迷乱,他摇摇晃晃地扶着河岸上的石板护栏,跪了下去。

少年迷迷糊糊地抹了一把脸,脸上却传来了粘稠的触感——掌心上沾染着的鲜血这会儿都糊到了脸上,任凭他怎么用衣袖去擦都总觉得弄不干净。

他从低矮的石栏上探出头去,望着翡翠色的河水,此时没有了平日里繁忙的往来航船,运河也平静了下来,镜子般的水面上映出了少年的倒影——满脸污垢、头发蓬乱,宛如山林野人。

一具尸体缓缓地从阿尔伯特的倒影旁边漂过,那是一名义勇军士兵的上半身,她看上去很年轻,苍白的脸颊之下泛着鸢尾花似的青紫,亚麻色长发在水中紧贴着身躯,这姑娘的眼珠子已经不见了,空洞洞的眼眶直直盯着天空;阿尔伯特默默地目送着那位姑娘的残躯一路漂向桥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

是在歌剧院门口一起等待公共马车的人吗?是在面包坊的烤炉边擦肩而过的人吗?是送货时搭乘过他便车的人吗?是在教堂里做弥撒时见到过的人吗?还是在酒馆里高谈阔论的人?在街头巷尾终日奔波的人?在工厂机器旁辛苦劳作的人?在小巷子里抢劫别人的人?

少年的思绪一片混乱,许多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面孔如西洋镜一般从他眼前一张张飞速闪过,男人、女人、年老的、年少的、人类、精灵...这些人无一例外,穿着蓝色的义勇军夹克,背后绣着白色的玫瑰,但他们都没有眼睛,空无一物的眼眶里是死一样的黑暗。

眼前闪烁着的一张张画面终于定格在一人身上,那是个年轻的男孩,稚气未脱的脸上长着几粒雀斑,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格外明显,他头上戴着顶义勇军的毛毡帽,乱蓬蓬的几缕卷发从帽沿边上探出来。

那是阿尔伯特自己。

幻象中的阿尔伯特张开嘴,无数蠕动着的蛆虫便从他的口腔、眼眶和鼻孔中涌了出来,用它们锋利的口器蚕食着少年腐烂的肌肉、皮肤与软骨,并且不断增殖着。很快,少年透明的皮肤之下尽是沿着血管与空腔不断蠕动、膨胀的食腐生物,当腐坏的皮肤组织再也无法承受住这些恶心得可爱的小生灵们带来的巨大压力时,少年的头颅便如国庆日晚上的烟火一样,整个炸开了,骨头和脑组织的碎片就像燃烧殆尽的礼花弹,消弭在无尽的虚空之中,除了无边无垠的寒冷与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阿尔伯特的心脏猛地一收缩,强烈的痛苦将他从这恐怖的幻觉之中拉了回来,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脚一滑,正面朝下摔在了马路牙子上,幸而手快,抱住了一根灯柱,这才没摔个狗啃泥。

此时苍白的太阳仍然高挂在天上,阳光从身后拥抱住阿尔伯特,一股暖流从他的脊背开始,随着血液被送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年轻人颤巍巍地伸出手,看着自己被缰绳磨破皮肤、沾染着自己和别人鲜血的掌心,被手枪后坐力撕裂的虎口,还有塞满了泥土污垢和凝固血渍的指甲缝,当他突然狠狠捏紧自己的拳头时,伤口处传来阵阵疼痛,这一切都表明,他还活着。

少年紧紧地抱住那根灯柱,将自己的头埋进胳膊里,他全身不住地颤抖着,上下两排牙齿喀拉拉地打着战——这行为并不是出于寒冷或者恐惧,而是因为喜悦。

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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