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快就降临了。
暴风裹挟着大雨如约而至，雨幕将马路上残留着的鲜血和秽物冲了个干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对于街垒中的国民义勇军士兵们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可能也会是他们中许多人的最后一夜了。
在下午的劝降风波平息之后，中尉小姐让士官长召集了街垒里战斗和逃跑经验最丰富的老兵油子们开了个战斗会议，会议上，大家对于这场战斗究竟该怎么打的问题存在着严重的分歧，但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模范军或者复兴党的部队绝对会在今晚午夜到凌晨时分趁着夜色和大雨的掩护发动夜袭，所以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来做好相关准备。
今天下午运来的青铜大炮已经被士兵们推进了建筑物一层的沙土袋掩体（许多沙袋是用死人的衣服、裤子临时赶制的，还使用了大量装满泥土的箩筐），以此防备头顶上随时可能到来的弹幕袭击。
他们还用铁皮罐头、酒瓶、麻绳头等垃圾制成简易的防风油灯，往里面灌上从四处废墟中收集而来的宝贵燃料——鲸油，点燃后放置在十字路口和街道上提供微弱但聊胜于无的照明。
但骤起的大风使义勇军摆放在十字路口和壕沟附近的油灯有不少被刮倒，倾倒出的鲸鱼油脂在短暂的燃烧后只留下一片黑暗。
虽然士兵们手中的燧发步枪在大雨中基本都还能正常工作，但在这种见鬼的天气中，他们完全看不见雨幕那一侧的黑暗中潜藏着什么。
每个人都只能在这仿佛要把一切都吞噬的黑暗中紧张而焦灼地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直到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夜空。
“模范军！是天杀的模范军！”
街垒上值岗的士兵看见了！十字路口上那些银色的胸甲！和胸甲之下狰狞的血红军服。
“至少五十人！他们冲过......”
子弹伴随着迟来的雷鸣，夺走了这个年轻战士的意识，他轻飘飘地从街垒上坠了下来，仰面倒在了泥水中。
一朵红色的玫瑰在他的身下扩散开来。
“敌袭！”
中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立刻拔出自己的手枪，朝天鸣枪示警。
这一枪被对面一阵更猛烈的枪声盖了过去。
刚刚爬到街垒上的两个义勇军兵应声倒地，两侧建筑物的窗口处也激起一阵白烟。
但很快，更多的义勇军士兵冲上了街垒。
“掷弹兵准备手雷！全体都有，着剑！”
士官长大喊着将手里的一盏油灯掷向了十字路口的方向，倾倒在路面上的鲸油立刻燃烧了起来。
士兵们终于看见了自己将面对的敌人。
银色的胸甲和臂铠反射着火光，钢铁铸造的、古典骑士般的覆面头盔上涂着白漆，还描绘着血红的玫瑰纹章，这些战士们每人身上都用皮套别着至少六把转轮手枪，这是一种拥有精密机械结构的武器，采用了帝国最先进的铜壳雷汞底火子弹，靠一个能装填六发子弹的可转动的转轮进行供弹，可以实现连续快速的射击，其火力在中近距离上可以给敌人带来不小的压力。
突击步兵们单手持枪，用持枪手按住扳机，另外一只手快速连续扳动击锤就能够实现连续射击，当一把枪的子弹打完了，便将它插回枪套，再拔出另一把继续开火，在近距离上威力相当可怕，更不要说他们腰间挂着的狼牙棒、连枷和利斧了。
这就是帝国皇储的王牌之一，模范军的突击步兵。他们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狂热的拥护者和信徒，只要她一个命令，这些人甚至敢一丝不挂地朝着敌人骑兵发起冲锋。
议会军的步兵们就曾经因为这群铁人不要命的压制冲锋而阵型大乱。
远方突然闪过一道道耀眼的白色光芒，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闷的巨响。
街垒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的预兆。
“炮—弹—来—袭！”
在那些炮弹坠落产生的破空尖啸传入士兵们的耳朵里之前，已经被炸出经验来的义勇军们就已经做出了反应，他们纷纷蜷起身子卧倒，同时默默祈祷，请求圣光、地母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千万别让他们被炮弹或者碎片砸中。
实心的炮弹哐哐哐地砸向路面，有几个特别倒霉的家伙不幸中招了，他们大多只是闷哼一声便死了，连惨叫的功夫都没有。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暴雨的缘故，裸露在外的泥土路面变得潮湿软烂，炮弹砸在上面几乎弹不起来，这有效地避免了伤亡的进一步扩大化。
“不要怕！撑过这一轮就行啦！”士官长从一片泥泞中站起身来，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朝着街垒上已经就位的士兵们吼道：“掷弹兵！给我扔！炸死这群不长眼的狗杂种！”
“和他们拼了！”
“希弗伦万岁！”
街垒上爆发出一阵激昂的战吼，义勇军士兵们红着眼睛将手中那一个个造型各异的土制手榴弹抡圆了朝着对面突击步兵的头顶上砸了过去。
只不过，他们扔出的土制手雷终归是可靠性有限，相当一部分因为火药受潮或者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引爆，而那些成功爆炸的，要么是离得太远或者破片塞的不均匀而没能炸到人，要么就是破片直接被突击步兵的胸腹甲挡了下来，给突击步兵造成的伤害简直微乎其微。
反倒是突击步兵们一边小跑，一边照着街垒上又是一梭子撸到底，压得义勇军们抬不起头来，不少没来得及防备的士兵中弹身亡、或者受伤，倒下去一片，弄得场面相当混乱。
当义勇军们组织起第一轮有效的排枪齐射时，突击步兵的尖兵已经摸到了街垒下面。
突击步兵们所装备的钢制盔甲平均厚度不过五毫米，保护着他们的要害部位，这些护具足以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免受手榴弹破片和步兵刺刀的伤害。
但对于义勇军们的燧发枪而言，在一百二十米之内，这些铁罐头里装的都是死人。
义勇军士兵的一轮齐射着实给了突击步兵们当头一击，几个没能及时冲到街垒下面的突击步兵被乱枪放倒。
但那些冲到街垒障碍物下方的，上面的枪却是打不着了。
突击队队长把背靠在街垒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掀开了自己的面甲，对旁边属下吩咐道：“爆破筒准备！”
“爆破筒准备！”
一个兵解开了自己身上背着的圆柱筒状物体，里面是装着拉丝引信的黄色炸药，用丝绸和皮革包了两层。
这时，街道一侧的建筑物中飞来一发小炮弹，将那个兵戴着头盔面甲的脑袋直接削掉了，带着血和碎肉的炮弹撞穿了街垒，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最后狠狠砸在了第二道防线的沙袋上。
还不到十秒，又是一堆更为细小的铅弹伴随着火光向街垒下方的突击步兵们砸来。
“二楼上有弗朗机！”
有模范军士兵叫道。
这帮义勇军居然敢拿弗朗机朝着自己的街垒轰！
但就在他们以为第三发炮击即将到来时，一个火球腾地从那个窗口里升了起来，木屑和砖石碎片劈头盖脸地砸到了突击步兵们的头盔上。
看来是对方使用的子铳因为燃气泄漏而殉爆了！
“爆破筒就位了！”
另外一个兵捡起了无头尸体边的爆破筒，用牙齿撕开了底部一侧的胶布，露出了里面的拉丝引信。
这时一个义勇军从街垒上探出头来，手中捧着一枚点燃的手榴弹！
“尝尝这个！婊子养...”
没等他说完，突击队长抬手一枪就把他撂了下去，他手里的手雷随着尸体一起滚到了街垒内侧，爆炸时激起了义勇军阵地上的一片哀嚎。
突击队长接过爆破筒，一把将其塞进了刚刚被炮弹贯穿的洞里。紧接着，他拉响了爆破筒的引信。
在延时引信燃烧的呲呲声响起之前，经验丰富的突击步兵们就已经撤到了爆破点两侧的安全位置。
“女王的痔疮啊……”
站在街垒上的老士官长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他急忙跳下街垒，朝后方第二道防线跑去。
“撤下去！快撤......”
在他发出命令的瞬间，爆炸的气浪就将他和街垒上许多士兵一同掀了起来，被冲击波震得到处乱飞的石块碎屑就如炮弹一样撕扯着它们所经途上的一切。
老人被一块碎石砸中了腰部，他还没来得及吭声就觉得脚下一软，栽倒在了一片狼藉之中。
街垒之外，模范军的突击步兵们纷纷站直身子，伸手合上了头盔面甲，那些猩红的玫瑰徽记在火光中显得狰狞起来。
义勇军的街垒上此刻出现了一个丑陋无比的大洞，尸体和街垒的碎块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砸在突击步兵们的头盔上。
“爱丽丝殿下！”突击队长高举手枪，嘶吼着带头攀上了街垒的废墟。
“万胜！！！”
剩下的数十名突击步兵欢呼着，狂笑着，朝着街垒上攀去，仿佛他们不是身在重围之中搏命，而是在胜利的宴会上狂欢。
街垒上，一个义勇军士兵的脸颊被呼啸而来的连枷砸了个稀烂，整个下颌都碎裂消失了，他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自己眼前的铁甲人——后者正将一柄带着矛尖的旗杆插进自己战友那残破的躯体。
街垒上的那面义勇军军旗也倒下了，泡在泥泞与血泊之中，被一个又一个突击步兵的长靴踩了过去。
“贴墙撤回来！都撤回来！”第二防线的炮兵已经把那门硕果仅存的古老大炮推了出来，填上了铅锡合金的霰弹。
虽然现在冲上来的突击步兵只有三十来个人，但他们的手枪在近身肉搏中大显神威，突击步兵那涂了油脂的胸甲可以弹开刺刀的攻击，而他们手里的钝器往往能把义勇军士兵的步枪连同脑袋一起砸个稀几巴烂。
双方在街垒内侧杀得难解难分，这使得建筑物内的士兵和后面的炮兵都不敢轻易开火。
“不要恋战！”中尉抡起佩刀斩断了一个突击步兵握枪的手，然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将佩刀从面甲上的眼洞里捅了进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佩刀杀人。
说实话，实际操作起来果然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在士官学校的时候，她也曾经幻想过，将自己比作传说中万夫莫敌的剑圣，如砍瓜切菜一般在战场上收割敌人的头颅，但...
她突然觉得自己腹部像是中了一记重拳，眼睛一黑，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
原来当那只断手落在地上时，因为碰撞而从枪膛里发射出的子弹贯穿了中尉的腹腔。
中尉闷哼一声，一个趔趄，终于还算是稳住了体势。
但那个敌人似乎迎来了生命尽头的回光返照...又或者说是殊死一搏呢？他突然像是发狂了一般挥动着自己的另一只手，用那穿着防割手甲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贯穿自己头颅的军刀刀刃。
他的意识已经不正常了，喉咙中发出了野兽一样毫无意义的狂怒战吼。
“妈的去死！”
中尉咬咬牙，直接放开手中的刀，强忍着疼痛，抬起右脚踹在了面前的敌人身上，敌人重心不稳，直直地向后栽去，倒在了泥水中，手脚抽搐几下，终于不动了。
中尉则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她捂住自己肚子上不断冒血的伤口，踉跄着俯下身去，捡起地上那只断手中攥着的枪，把剩下所有的子弹都倾泻在了泥泞中的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