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
里昂从木框下面探出身子来，朝油漆匠叫道，他的手上和脸上沾满了红色的血液，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回去！里昂！”
油漆匠吼道。
“彼得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止不住！”
男孩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他的眼泪最终还是突破了防线，倾泻而出。
油漆匠一拳捶在马车底板上，把好几颗土豆震得弹了起来。
“见鬼了！把他的伤口按住！扎好止血带！我马上过来！”
他伏低身子，手脚并用地朝车头爬去，油漆匠这辈子没怎么求过神——他曾经还是主张打倒圣光教廷的那一派，但现在这个铁血汉子却不住地向世界上所有超自然的力量祈祷着，祈求他的战友可以平安无事。
“神啊！佛啊！地狱的恶魔啊！”
油漆匠的胡子抖动着，他在心中默默念叨到：“你们这些该死的土鸡瓦狗！给老子睁开眼看看吧！”
他爬到了那木架子旁边，大手一挥把上边用来伪装的帆布统统扫到了一边去。
在那架子下边，露出一个青年人苍白的脸来，很年轻、很冰冷，他闭着眼睛，面容憔悴，皮肤惨白得几乎透明，褐色略卷的头发被身下的鲜血染上了一抹酒红。
这个穿着义勇军制服的青年人，是他们的战友之一，油漆匠只晓得他叫做彼得，至于他家在哪里、以前是干什么的一概不知。
昨天清晨，市场花园堡垒遭到炮击时，这个好小伙子为了保护里昂而被炸伤了腿，仅仅一天，感染和失血的各种并发症状就将他完全摧毁了。
见鬼去吧！你们这些把人的命运当玩具一样戏耍的伪物！为什么要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彼得，别睡！坚持住！”
里昂擦干了自己的眼泪，他使劲按住彼得大腿侧面的那处伤口——血液已经浸透了数层绷带，并且还在不停往外流，只是流速已经越来越慢。
“让开！里昂！”
油漆匠蹲在彼得身旁，伸手朝他的脖子上摸去，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年轻人冰冷的身体时，他的心也随之一凉。
“不...别这么对他...别带走他！你们这些该死的刽子手！骗徒！肮脏的吉卜赛杂种！”
油漆匠将大手摁在彼得的胸口上，使劲按压着年轻人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应该拥有未来！你们就这么残忍吗！让这些最好的人凄惨地死去？你们他X的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他一边按压着彼得的心脏，一边喃喃自语道，他的声音渐渐地从最初牙缝中挤出的呢喃变成了怒不可遏的咆哮。
“把他还回来！把他们都还回来！狗东西们！如果真有人要死的话，那就让我死吧！让这些孩子活下去！你们听到了吗？！该死的神啊！”
“长官！”
恍惚间，油漆匠仿佛听见了里昂的喊叫，但他已经被愤怒和悔恨冲昏了头脑，直到那男孩用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方才回过神来，顺着里昂指着的方向看去。
一个戴着军官帽的骑兵正端端地站在飞驰的马背上，他神色自若、从容不迫，就像是在风暴之中驾驶着战舰的船长一般。
他的手中端着一把来复枪，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油漆匠的眉心。
那一刻，油漆匠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他看见军官的嘴巴滑稽地一张一合，但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看见战马的鬃毛迎风飘动，每一根毛发的轨迹都像是报纸上的铅字那样清清楚楚...
他看见那击锤慢慢地落下，在钢片上擦出一抹耀眼的火花。
油漆匠已然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他的心中没有那怕一丝的恐惧和犹豫，他盯着那军官的双眼，燃烧着的满腔怒火仿佛要从那对棕色的瞳仁里倾泻而出。
“来啊！”
他挺起自己宽厚的胸膛，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刺眼的火光夹杂着浓烈的烟雾，迅速夺去了油漆匠的视野，他的肩头传来一阵灼烧似的感觉，接着便被某种液体所浸湿了。
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五感恢复了正常，肩膀上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一颗铅弹从他右肩肩头犁了过去，带走了些许皮肉，他能看见裸露在外的骨头，鲜血就像打翻的清漆一般从伤口中泻出，这伤势等于直接废了他整条胳膊，没有几个月怕是别想养好。
话说在这个距离上都能打歪，难不成是奇迹吗？还是概率之神给他开了个小玩笑？
但不论如何，他暂时活下来了，而钻心的疼痛也令他的思维冷静了些许。
既然他没死，那么就要战斗！
“里昂！躲起来别露头！”
油漆匠捂着自己肩膀的伤口，缓缓起身，他从车斗里朝外看去，发现方才那个骑兵军官已经从马背上消失了，他的马却一直跟随着马车在狂奔。
“长官...”
里昂轻声呼唤他。
“躲好！小子！那家伙还在外边！”
油漆匠大手一挥，招呼小男孩闭嘴，他的目光扫过那马匹的鞍具，突然，他看见有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大手正箍在那栗色骏马的脖子上，颇为显眼。
好小子！居然藏到马身侧边去了！看来这家伙的能力和刚才那些烂番薯臭鸟蛋完全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油漆匠大口喘着气，他伤口处的血液还是没能止住，失血使他本能地感受到了干渴，以及没来由的恶寒；再加上剧烈疼痛的折磨，他现在很难静下心来去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长官...我感觉...好奇怪...”
里昂再一次呼唤油漆匠，这一次，他轻轻地用两根手指扯了扯油漆匠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半拉的衣袖，声音变得比之前还要微弱了几分。
“该死！别打断我！小子！”
油漆匠怒气冲冲地转身看着里昂，他正准备大发雷霆，却突然看见了令人心碎的一幕。
里昂，艾茵兰的里昂，他仰面躺倒在车斗里，那件被他当作宝贝的蓝色义勇军夹克被他的身体压在身下，一朵红色的玫瑰洒在了他的右胸上，于清晨的阳光中悄然绽放。
男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他的胸膛抽搐着，那急促的喘息声越来越紧迫，仿佛他的心要爆炸了一样。
里昂用微红的大眼睛望向油漆匠，用尽全力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抱歉...我...我摔倒了...”
说完，他眼睛里的光芒随着生命活力一同消失了，除了迷茫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留存在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