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水道的另一端，一道火光冲出了墙壁上的裂缝，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黑暗。
年轻的义勇军士兵气喘吁吁地从裂缝中挤了出来，他左手高举着用刺刀和衣服破布绑成的火把，肩膀上还扛着另一个人。
当他终于踏进下水道的那一瞬间，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前倒下去，跪在了潮湿滑腻的青砖上。
他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想起把肩膀上那个人给放下来。
那是昏迷不醒的中尉小姐——士兵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将她抛弃在那着火房屋的地下室里听天由命，他独自扛着中尉走过了可能有数百米长的——至少他赶紧是有那么长的废弃管道，最终来到了这片更为宽广的通道中。
士兵举起几乎快要燃尽的火把，搜索着四周，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任何能够确定自己所在位置的东西，火把紫红色的光芒渐行渐微，将他的影子拉向远处的墙壁。
在黑暗之中，闪过了一道金属的反光。
士兵喜出望外，他立刻朝那墙壁闪光处跑去。
果不其然，那里镶嵌着一块金属牌，旁边则是是生满铁锈的爬梯。
“武人街W06检修口”
士兵看着金属牌上的铭文，顿觉喜出望外。
他知道武人街，这是运河区附近的一条干道，两侧多是商行货栈、以及给那些码头上的苦力、单身汉、穷学生、失意知识分子和伤残废兵们居住的廉价住房，他每天早晨都要赶着装满自家面粉和干酪的马车从首都南方的农场出发，去为红教堂区的慈善机构送货，武人街是他的必经之路。
就是在这条路上，他接触到了德纳迪诺、柯蒂斯等原国立士官学校的教员，以及许多像玛雅诺夫卡这样满怀理想与热情的青年军官。
这些人时常会在闲暇时一大早站在泥泞的国道边上，准备搭他的顺风车到城里去（国立士官学校的驻地在郊外），他们倒不是去剧院、酒吧或者风月场所逍遥自在，而是到广场上、到大路上、到平民百姓们聚集的集市上，去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些演说的内容可以说是极度激进的，他们大量地引用数十年前伟大战争和国民大革命时期流传的那些血淋淋的通俗段子来讽刺议会的当权派与南方分裂势力的大小头目们，在将这些二道贩子、孬种、寄生虫们批得体无完肤的同时，极尽所能地煽动着首都民众们与生俱来的那份高傲的忧国之心。
这一套在下层民众中尤其吃得开，饱受腐败官僚和兵痞流氓压迫的下层市民们将这些国民义勇军的军官们当作真正为首都人民的利益发声的英雄。以至于后来每当威利驾马车带着这些人进城时，都要面对群众们的“围堵”。
有好几次，这些军官们干脆把他驾着的破马车当成讲台，站在上面朝着周围不断聚拢过来的人们发表演讲。
而这个赶马车的好小伙子永远都是离他们最近的一位忠实听众。
武人街...武人街...
士兵飞快地在脑子里回想关于武人街和附近的情况，但他所得出的结果无疑等于往他头上浇了一盆凉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里正好被卡在两个被攻破的街垒中间——换句话说，这地方已经是南佬的地盘了。
所以，尽管现在就有一条出路近在眼前，他也不敢贸然出头，他可保不准自己一爬出去会不会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南佬包围起来一人一刀活活剐了。
士兵回过头去，借着火把的光看了眼那水道中由污水汇聚而成的汹涌河流。
他面前是一段漫长而笔直的下坡路，两侧不时有支流汇入，但那些支流的口子很小，而且被手指粗细的铁栅栏封闭起来了。
士兵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他知道，下水道的污水最终全部都会被排进贯穿城市的大运河，而且他也在酒吧里听说过有一些古早的废弃水道一直通往城外的郊区，还被盗贼拿来当作藏身之处之类的秘闻传说。
所以稍加思考之后，他决定沿着这条汹涌的腐烂河流一路向前——武人街距离运河的距离其实也不算太远，只要能从运河排水口出去，想要溜出城估计也会轻松许多。
但现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他做出抉择。
那就是正倚靠在墙壁旁，气息渐微的中尉小姐。
士兵现在感觉自己真的是疲惫至极——他依旧一整个星期没有吃好睡好了，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更是滴水未进，而且直到半个小时之前，他都在和一群怪物般的敌人进行着高强度的生死搏杀。
现在他还能站起来，完全是靠着勉强还行的身体素质和尚未过劲的肾上腺素作用，否则他只要躺在地上一闭眼就能连睡个三天三夜。
以他现在的状态，自保都有困难，要想再拖着一个累赘从这暗无天日的下水道地狱中逃出去，那简直无异于自杀。
中尉小姐的面色因失血而变得异常苍白，嘴唇青紫，她在昏迷之中依旧呢喃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字眼，像是要警告什么人、或者传达什么事情的样子。
士兵看着中尉，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手默默地摸到了自己后腰那把转轮手枪的枪柄上。
这时，士兵裹在刺刀刀身上的碎布条终于被烧断了，带着星星火苗的焦黑碎布片从半空中缓缓飘落，随着火苗的熄灭，整个下水道里再次被黑暗所笼罩。
直到远方突然传来一道稍纵即逝的闪光。
。。。。。。
拿波利欧吃力地淌过齐腰深的粪便池塘，他脚下柔软绵密、一直没过小腿肚子的粪便与垃圾混合而成的淤泥就像胶水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他的靴子，他每跨出一步都必须耗费极大的气力。
这里是下水道中一条隐秘的支流，通往市中心附近一条无名小巷，那里是盗贼劫匪、乞儿小偷们的藏身之处，正午的太阳也照不到的阴暗所在，换句话说，是最适合拿波利欧这种鼠辈的栖身之所。
现在他怀中的那些赃物——从约翰的尸体上剥来的贵金属器物、钱包之流完完全全成为了阻碍他前行的累赘，但他依然无法下定决心将这些东西抛弃掉。
真是笑话，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好不容易甩开了两个烦人的家伙，现在这些财物可都是他一个人的了！
在与其他两人分散之后，拿波利欧第一个打定的便是这个念头。
不是如何逃生，而是怎样把这些财物都独吞掉，倒是颇有他的个人风格。
“钱可是好东西啊，拿波利欧，钱是好东西！”
在黑暗与腐臭之中，拿波利欧对着自己小声嘀咕道，他的眼睛像是野兽一样，发出了淡淡的红光。
“人人平等？屁，人至死都不会平等...钱！只有钱是重要的...钱！”
拿波利欧的脚再一次陷进了淤泥之中，他使劲一拔，索性直接抛掉了自己被污泥吞没的那只靴子。
“看看那些富人的坟墓吧！看看他们的坟墓！合腰粗的大理石柱子，红木烫金的棺椁用四匹黑马来拉，祭台上供的是纯银的烛台...还有十字架...哈哈，死人给一个死掉的神明献上金子和宝石的十字架！”
他继续在污泥浊水中前行，不知为何这些散发着恶臭的混合物似乎变得越来越浅了，在污水中浸透的衣物紧贴在他的躯体上，如铠甲一般束缚着他的行动，也让他感到后背上传来一阵一阵的瘙痒。
拿波利欧喉咙中的咕哝声越发低沉，像是野兽的咆哮一般。
“穷鬼的墓穴，呵呵，那也叫墓穴吗？那就是个土坑！拿来当粪坑都嫌浅喽！在沼泽地！荒原上随便找的乱葬岗子，裹张垃圾似的白布挖个坑一埋就了事！连个墓碑都没有！被野狗刨出来吃！被人挖出来吃！挖出来卖！做成木乃伊磨碎了给那些狗日的有钱人当膏药使！见鬼！老子要死在有钱人的墓地里！才不要死在这种鬼地方呢！”
拿波利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暴躁心情，他不再去关心身后随时可能杀到的追兵，在狭隘的水道间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起来。
热！太热了！满腔的鲜血似乎要沸腾，热血烧灼着周身的血管与心脏等器官，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混账！”
拿波利欧伸手向自己的衣服领口抓去，这军服的领子束缚着他的脖颈，几乎令他窒息。
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撕开了那快破破烂烂的布料，此刻他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何种恐怖的变化——他的指甲变得尖锐、发硬，手背与面部开始生长出黑色的毛发，脖子与躯干的肌肉像是吹气球一样开始膨胀，几乎要撑破他身上所穿的制服。
一道琥珀色的光芒从他胸前破碎的衬衣口袋中浮现出来，但拿波利欧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向前走着，仿佛那光芒、以及他身上伴随而来的那些疼痛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口中依旧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恶毒的抱怨，充血的眼睛如地狱的火焰般发出荧光。
起初在街垒之中，特拉克苏给他的那枚宝石，现在已经同他胸前的皮肉粘连在了一起，随着他心脏的一起一伏，闪烁着飘忽不定的诡异光芒。
只消片刻，这光芒也被黑色的粗短毛发给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