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爵士被爱丽丝突然敲过来的这么一棒槌打得有些懵，他一时间居然也想不出该怎么回应皇储殿下的质问。
说真的，这种问题你该去问美第奇家的人，经济和后勤方面的事情他们才是专家，喂饱首都几百万饿死鬼关我这个一辈子打仗的老头子吊事啊？
“首都附近原本分布着的大都是纺织厂、印刷厂和奢侈品加工之类的轻工业，在现在的情形之下显然无法为我们带来任何实际收益；如果能找来足够数量的工人，米尔豪斯机械厂或许能为我们生产一些必要的机械设备、修理一下我们的马车、枪炮，甚至制造一些堪用的货车，但没有原材料也是白瞎；我想，我们可以将部分首都地区的居民组织起来迁往南方，填补后方腹地那些工厂、农场和矿山出现的的劳动力缺口，哪怕是送他们去伐木、垦荒呢？只要尽可能地恢复生产，同时喂饱这些为我们工作的人就行了...”爵士并没有将自己心底的怨念暴露在脸上，他暗自思索了一会儿，极尽所能地在脑中回想着早些时候他听其他人说过的相关的解决策略。
“除此之外，连接首都地区和南方的国道需要修缮，运河需要清淤，我们还需要在首都附近修建大型的物资堆积场、兵营，如果真要与敌人隔河对峙，那么沿河岸进行筑垒作业也是必须的，为了运送物资，我们还要招募更多的车夫与马车，还有沿路的护路队与治安维持部队，虽然首都人作为士兵不堪用，但打压打压手里没有像样家伙什的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
“还有...”爵士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坚决地说道：“还有铁路。”
说出这个字眼之后，贝克特爵士不知为何感到脊梁骨上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仿佛数百只马蜂一起将它们毒辣的尾针刺进了他的皮肉中一般。
当然了，刺向他的并不是马蜂，而是身后那群同伴们饱含‘深情’的目光——刚才还一直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贵族头目们一听到贝克特爵士隐隐约约说了“铁路”这个字就全都崩紧了神经。
几个月来，对于帝国援建铁路一事，复兴党内部的各位贵族老爷都没能达成统一的意见。对与那些和铁路没甚关系的边远地区，领主们自然很支持建造这么一条现代科技奇迹，为焦灼的前线送来急需的物资与兵员，毕竟就算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就算铁路真的出了什么幺蛾子，也轮不到他们遭殃；但对于那些位于铁路沿线的贵族们而言，情况就要复杂得多了——首先是建与不建的问题，原本要想取最近距离的话，这条铁路只需要经过六家贵族的领地，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和缓坡丘陵，建设难度和工期都属于教学关卡水平，但是，六个领主中居然有四个人跳出来公然反对建设计划，而他们提出的理由则更是个顶个的荒谬至极。
“一大群外地工人聚集在我家门口，绝对会影响到治安，我那块小破地方可真容不得再出乱子了。”
“我可不放心让一群来历不明的帝国人在我的土地上搞测绘，那些该死的间谍会把一切都抖出来的。”
“修铁路的话，就难免要征用农民的房屋和田地，这种侵扰治下人民的事情在下断然不会去做的。”
“开山修路势必会惊扰到地下的亡灵...鬼魂和我爹，我才不想让我这辈子最怕的两件东西同时出现。”
要不是为了大局，贝克特爵士早就同意美蒂奇家大公子的提案，在开会的时候把这四个没眼力价的傻瓜当场做掉杀鸡儆猴了。
在经历了一系列反反复复的修改之后，这条铁路最终的定稿方案比起原计划多出了接近三分之二的工作量，而接下来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义务和权利如何分担的问题：这条铁路全程共穿越了超过十二个大大小小的贵族封地，在每块封地上索要建设的长度也略有不同，所以这十二名贵族在如何分担铁路建设费用和享受路权方面出现了分歧。有人建议按照每家独立出资、再按所占路段的长度比t't例来决定；也有人觉得铁路这玩意儿不能用旧的眼光去衡量，只有向帝国取经，大家一起搞股份公司才有未来；还有人明摆着一副黑吃黑的模样，感觉要是不多给他些好处的话，以后路过这里的火车都有可能出点子小小的意外。
讲真，这条铁路头五十年的路权被你们抵押给帝国换贷款来修铁路，后五十年的路权被你们抵押给帝国换贷款来买粮食军火，前前后后一百年，你说这是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有多大信心才能指望靠着这玩意儿收钱？
“修筑铁路需要大量的劳动力，皇储殿下，那些需要专业知识的职位暂且不提，夯压路基、开山炸石、铺设铁轨枕木之类的力气活都需要大量工人进行作业，铁路之外的相关设施的建设也一样；鉴于现在根据地内的劳动力短缺问题，如果要继续从工厂和农田里抽调青壮年劳力去参加铁路施工的话，无疑会令我们的生产工作蒙受更大的损失，所以如果能从首都征集工人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我知道，您的原意是派遣帝国内的工人来进行建设，但我想对于大多数南方的居民和一部分领主而言，果然比起帝国人，还是和他们说着同种语言的艾茵兰人更容易被接受一点。”
“以工代赈吗？”爱丽丝默默念叨了一句：“本宫原本以为，您对家父在国内实行的那一套政策并没有多大兴趣呢。”
“世道总是在变，我的殿下，像我这样的老古董如果不能跟上时代变迁的潮流，迟早会落得跟圣光教廷那些老虔婆一样的下场。”
“还是别老损别人了吧，贝克特卿。”爱丽丝笑道：
“您的想法倒是不错，虽然执行起来依然有相当大的局限性。”
“确实，我们能够提供的工作岗位，比起首都的人口简直是杯水车薪，但即便如此......”
"不，本宫更关心你准备拿什么东西去喂饱那些愿意来打工的人，难不成您还想继续扩大从帝国进口粮食的量吗？”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我的殿下？”贝克特爵士反问道：“据我所知，帝国现在囤积在手里快要烂掉的粮食可和山一样多，哪怕再多卖给我们几百上千吨的，应该也无伤大雅。”
“真伤脑筋，要是像您这样毫无节制地买下去，我国的粮食价格大概很快就会一路飞涨吧。到时候您又准备如何支付这笔昂贵的费用呢？”
“希弗伦的王冠、还有子民对您的爱戴——难道这对您而言还不够吗？”
贝克特爵士沉声道，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淡淡笑容。
要是让他看看现在冬妮娅的手搭在什么地方，他估计就笑不出来了。
“贝克特卿，本宫真是有些不明白了...”
爱丽丝转过头，迎面对上了贝克特爵士闪烁着寒芒的视线，同时默默地伸手示意自己的侍卫长不要乱来。
“您难道真的以为，本宫会在意那顶肮脏蠢笨的古董帽子？”
皇储殿下咧嘴笑道，露出了自己那两颗尖锐小巧的虎牙。
“还是说，您觉得凭本宫的能力，离了那顶帽子和怀柔手段之后就没法让希弗伦子民承认本宫的地位了？”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您不能戴上那顶王冠的话，我们南方贵族要求王政复兴的愿景就无法达成，届时大家还能不能继续支持您可就二说了。”
尽管贝克特的语气相当平和，但在场的所有人都闻到了其中蕴藏着的火药味。
“贝克特爵士，”
在数秒钟的沉默之后，爱丽丝终于开口道：“能容本宫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吗？”
贝克特爵士微微颔首：“洗耳恭听。”
“听说您当年在大革命期间，曾经向革命政府妥协，共同打击境外势力扶植的王政派军队，是这样吗？”
“没错。”
“您和您的家族是蒙受王恩的贵族，为什么您最后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为了家族的利益，当然。”爵士捋捋胡子：“与革命政府合作，我们可以保留我们的封地、财产以及政治上的地位，而要是王政派带着他们的野种新王回来了，我家几百年的基业搞不好一朝一夕之间就会变成那些家伙的所有物了。”
“结果您现在的立场和当年完全对调了——屠龙的勇者变成了巨龙？可以这么说吧？您对您的行为在心里产生过哪怕一丝一毫的自我厌恶吗？”
队伍依旧行进着，走过钟表店用木板封上的橱窗、走过大门紧闭的面包房，风吹过提尔皮茨大街两侧梧桐树的枝桠，将一片片干枯的落叶卷起，在半空中晃啊荡啊，最终掉到未知的什么地方。
“厌恶？厌恶！哈哈哈哈...”
贝克特爵士咀嚼着这个字眼，居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来，吓得后边不明所以的诸位贵族们一愣一愣的。
“哈哈...真是失礼了，我的殿下，”爵士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才终于完全抑制住自己那躁动的心脏，他用手指轻轻抹去眼角边渗出的几滴浑浊的眼泪，毕恭毕敬地向爱丽丝致歉道：“抱歉，老夫只是很久都没有听到过如此好笑的事情了。”
如果意念真的能杀人的话，冬妮娅和安娜契卡两人的能量加起来，应该已经足够把爵士老爷活生生做成手撕猪肉汉堡了。
作为正主的爱丽丝倒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那么您的答案呢？”
她说道。
“我就这么跟您说好了...”
贝克特爵士笑着，将手举过头顶，指向青色的晴朗天空。
“我的心也好、行为也好，都如这天空般清澈明净毫无阴霾，而我的所作所为无不都贯彻着我的正义！所以，我问心无愧！”
“无耻老贼。”“中二少年。”皇储的忠犬一号和忠犬二号分别在心中如此评价道。
“呵，好一个问心无愧，爵士大人，您今天还真是给本宫好好上了一课呢。”
爱丽丝笑道，心说居然又温习了一遍人的脸皮究竟能厚到什么程度。
“不得不说，您刚才提出的条件确实很有诱惑力；”皇储一边说，一面抬起左手，轻轻抚弄了自己白银头冠一侧装饰着的狮鹫翎羽，那簇有着美丽渐变色的羽毛如火焰般跳动了数下：“想来这世界上任何一名理智尚存的统帅，站在本宫这个位置上的话，都不可能反对您提出的这个提案吧。”
“那么...”
贝克特爵士心里一阵暗喜，但就在他刚要张口继续说下去时，爱丽丝的眼神却突然变得锐利了起来。
在后方都有人的视线盲区之内，这位年轻的少女皇储一改平日端庄高傲的大小姐姿态，她的嘴角毫无风度地疯狂上扬，露出了平日里绝不会展示在常人面前的狂妄而轻蔑的张扬笑容。
她张开嘴，从唇齿喉舌之间发出了一种怪异委婉的声调，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希弗伦语，却夹杂着大量奇怪的独特语法与音节，仿佛是某个偏远地区的古老方言般晦涩难懂。
在场的贵族们全都一头雾水，唯有贝克特爵士一人知道，那是另一种语言——一种已经伴随着文明一起消亡的语言。
那是黑岛公国的官方语言，黑岛公国以前的统治者本身就是希弗伦人，所以他们使用的官方语言与希弗伦语有诸多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但总体上是完全没法相互听懂的。
这种语言体系本来应该已经随着黑岛公国的彻底覆灭而走向消亡了，贝克特也只是在青年时期为了泡黑岛逃难过来的妞而曾经短暂自修过这种语言，所以他勉强能听得懂爱丽丝现在所说的这段话的意思。
“但是，我拒绝。”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般击中了爵士的胸膛，他的意识仿佛凝固在了那一瞬间。一切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了，只剩下少女甜美的声音依旧萦绕在他的耳边。
“我爱丽丝·伊斯帕尼亚这辈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那些自以为‘老子这下赢定了’的人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不’！”
爵士身子一斜，在重力的作用之下不受控制地朝地面上栽下去。
当他的后脑勺即将触碰到路砖之前，他看见两道火花，带着无数碎片，分别从那位皇储的肩头与耳侧飞了出去，黑色与红色的花朵凌空绽开，载着少女娇小的身躯，向后缓缓坠去。
这时，枪声才陆陆续续地从远方响了起来，伴随着侍卫长的嚎哭声、贵族们的惨叫声、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命令声一起，让原本安静的街道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