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一直想不明白，那些义勇军士兵究竟为何要发动这样一场毫无意义的兵变。”
在与那具尸体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冬妮娅突然开口道。
“大教堂底下关了那么多俘虏，你何不在他们被特务部队全部折磨死之前找几个自己问问呢？”
爱丽丝开玩笑似地说道。
“审过了，殿下，那些被俘虏的人大多只是被群体意识所裹挟，一时让热血和破坏欲冲昏头脑的怂包而已，还有少数几个是见风使舵准备给我们当带路党的叛徒，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处理’掉了。”
明明说着内容十分可怕的话，但听冬妮娅那口气，却是和在报告今天的主厨推荐菜单一样。
贝克特爵士并不打算深究少女口中的所谓“处理”是怎么回事儿，他知道模范军里有不少黑暗精灵，而这些尖耳朵的性癖相对于正常人类而言可谓是域外游荡者那种级别的变态。
贝克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以老臣混迹军界政坛的多年经验，这一次义勇军内部爆发的兵变，不过只是一次来自军队底层某些投机分子，又或者是理想主义者的煽动，他们散布一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制造出不安和恐慌的气氛，接着就跳出来指点江山，用最激进最赤裸裸的言论来撬动士卒们内心中最黑暗最脆弱的部分——在那种兵败如山倒、人人自危的氛围下，只需一点点火星，就能瞬间点燃整间磨坊里飘散的面粉，爆炸和火光会迅速而猛烈地吞噬一切，什么理智、法律、荣誉、道德、理想之类的统统都会消失，被炸得粉身碎骨，只有无耻的叛徒和最胆小的废柴才有机会能从焦黑的废墟里爬出来，带着他们的奖赏，又或者挥之不去的梦魇，重新回到这糟糕透了的世界里去...”
“爵士大人似乎对这种事情颇有感触？”
侍卫长问道。
“因为老夫就被手下士兵造过反，那是在佛兰德斯原野战役之前几个月，我从首都招来的一批新兵半夜里搞串联，想要抢我的军火跑路，还好被老夫巡夜时撞破，一刀一个全都撂翻他奶奶的了！”贝克特爵士倒也真够性情，想起这件丢人的往事，直接破口大骂，全然不顾自己身边还有个（至少是表面上）位高权重的二八少女。
“您可不能以常识来衡量艾茵兰人，侍卫长小姐，恕我直言，这些生活在首都地区的刁民和其他地方的人比起来压根就不能算是同一个物种。”
爵士嘴角轻轻挑了挑，地域黑什么的，谁不喜欢呢？
“这些人，他们是矛盾与冲突的集合体，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否定什么东西而存在的。国王还在的时候，他们造国王的反；议会推翻了国王，他们就造议会的反；如果只是一个艾茵兰人孤零零地待着，那么还好一些——他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情不过是每天喝得醉醺醺的、骂一骂老婆，然后跑到马路中间拉屎撒尿；但要是让他们聚成一堆，这些乌合之众立刻就会变成骄傲自负而且及其好斗的凶徒，像漫天的蝗虫一样到处乱飞乱咬，糟践掉任何他们能糟践掉的东西，可是如果你把大炮顶到他们的鼻子尖上，让他们一睁眼就能看见炮膛里那满满当当的一大提葡萄弹，匪徒立刻就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强权欺压的小市民了......”
“听您这么一说，似乎每个国家的首都都有着相似的弊病啊。”
皇储殿下意味深长地一笑，似乎并不在意老人方才的无礼行为：“您知道么，贝克特爵士，家父筹备组建模范军时，他的一位老师就给他提了这么一个建议——一定要审查每个士兵的政治面貌和出身背景，如果发现家里从他往上数连续三代都是土生土长的首都居民，那不管这人有多么优秀，打死都不能录用。”
“所以模范军中才有如此多的黑岛人、巴巴里人后裔，甚至是黑暗精灵这样的异种组吗？”
“如果您想要像国内那些老学究一样在本宫耳边吹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的风，可是会大大降低您在本宫心里的评价的哦。”
“岂敢岂敢，”贝克特爵士连连摇头：“皇储殿下这支新军不论威容仪仗还是战斗力，全军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对于皇储殿下和令尊摄政阁下的治军手段，老夫可是仰慕得紧啊。”
“是么？这可真令本宫受宠若惊。”
爱丽丝的感叹中带着升调：“您不会对见到的每一支部队都是这么评价的吧？”
安娜契卡差点笑场，搞错台词了吧我的大小姐？这老头他娘的又不是在搭讪啊。
“不，老夫的眼光可是非常刁钻的，其他大抵只有同出与帝国陆军一系的铁道骑兵，以及永绿邦联中海门关一脉的海军陆战队那种级别的军队才能真正让我能看得上眼吧……”
“那么国民义勇军呢？在爵士大人的眼中，这支部队能处在一个怎样的地位呢？”
“如果是当年有林登万指挥的义勇军，大概能杀进我心目中的前五强吧，但要是没有了林登万，没有了他的领袖魅力，这些义勇军只不过是不入流的乌合之众罢了。”
“那可真是糟糕透顶，”冬妮娅做出一副惊讶状：“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可就面对着一支总数约三万人的‘有林登万指挥的义勇军’呐。”
“侍卫长小姐，你多虑了，现在的林登万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聚拢人心的幌子而已...”贝克特爵士搓搓手指道：“他有自己的骄傲与荣誉，他不可能放弃他曾经誓死保护的艾茵兰和城中百姓，更不可能放弃自己手下的士兵——哪怕是哪些靠着拉关系走后门空降上位的人...您觉得那些大头兵对林登万抱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虽然这几十年来议会派和那些给旧王室罪行洗地的愚蠢公共知识分子都不遗余力地在抹黑他、将他塑造成一个心怀叵测的投机客、一个古怪偏执的战争狂人，但在整个希弗伦境内，仍然到处都遍布着他的支持者，艾茵兰的底层人民、义勇军的基层士兵、还有为数不少的士官学员都尤为仰慕他的精神与人格魅力，将他作为人生导师、偶像一般崇拜；您认为如果真的是他下达撤退的命令，他的这些崇拜者们会像这样激进极端地抗拒吗？”
爵士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说这么多话让他感到口干舌燥。
“哪怕退一步说，即便林登万真的还掌控着‘他的’义勇军，但这次义勇军犯下了如此暴行，抗命、临阵哗变、屠杀军官，这是最最严重的不可饶恕的背叛行为——更别提这些被他们弄死的军官里有多少议会派大佬的亲戚子女...您觉得于私于公，议会派的人有不狠狠恶整他一顿、把兵权从他手里收回去的理由吗？”
“但是，贝克特卿，除了林登万，现在议会军真的还能找出第二个稍微靠谱点的将领出来阻止我们吗？能吗？”爱丽丝挑挑眉毛：“或许他们会继续猜忌、打压、削弱林登万，但他依旧是有用的——一个优秀的人才可是比什么都要宝贵。”
“议会军中其实又不少优秀的人才，殿下，只不过这些人或者资历尚浅、或者没有‘门道’，所以久久无法崭露头角...即便他们看上去确实很面，我依旧希望您和您的参谋们千万不要过于轻视他们。”
“纠正一下，爵士”
爱丽丝伸出双手作暂停状：“第一，他们不是看上去很面，他们是真的面，不仅面，而且窝囊；第二，本宫现在真的没心思、也没那个精力去轻视他们——也根本没有必要去轻视他们，他们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了我模范军参谋部上下的一致鄙视。”
虽然已经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并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但爱丽丝看上去仍旧是一副掩盖不住的心累。
“本宫帐下的参谋们原本预计，议会军的主力部队在野战失利之后会直接撤入城区，依靠优势兵力和城内储藏的物资进行防御，在拖垮我们后勤补给线的同时，积极寻求作战机会，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我们大抵只会落得两种下场：一，与他们对峙，直到冬季降临，然后在人困马乏的情况下被城内杀出的大量敌军包围歼灭；二，主动后撤，放弃我们这一个季度以来所侵占的所有土地，回到艾尔河沿线的堡垒群中越冬——前提是我们能在敌人的追击之下活着回到那里...”
帝国的公主殿下以手抚额，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不得不说，现在的实际情况和本宫所想象的差异实在有些大。”
“殿下，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贝克特爵士疑惑地看着身边愁眉紧锁的少女：“现在敌人主力部队大都逃窜至北方，首都也被我军收入囊中，只要我们可以尽快解决那批滞留在河岸上的敌军，今年冬季就可以依靠河流天险，在首都休养生息了；待到明年春天，物资补给充足之后，我们便能发动新一轮攻势，将战线继续往北推进...”
“贝克特卿，在考虑那种不切实际的未来之前，还是好好先面对已经摆在眼前的问题吧。”
皇储殿下摊开自己的双手，盔甲的咬合处发出金属摩擦时尖锐的响声：“看看这座空荡荡的城市，贝克特卿，你觉得它对我们而言有何实际意义？这里原本积蓄着的大量财富已经被敌人洗劫一空，留给我们的只有一片废墟和上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嘴。”
“虽然首都周边地区有一些轻工业和农业基础，但在短时间内想要靠它们产生收益是相当不现实的，现在复兴党势力范围下的广大地区国民经济都趋近崩溃，甚至已经崩溃了...这几个月来南方的工业生产活动完全是靠着帝国的输血才能继续苟延残喘，所需的粮食也有超过七成仰赖于进口。虽然今年我国国内农作物取得丰收，粮库充盈，但也不可能在根本见不到回报的情况下无限度地将存粮和其他各种储备物资往这边输啊！且不说人民会有多么不满，内阁光是上折子就能把家父给压死了。”
爱丽丝用她那双宝石般的异色眸子死死地盯着贝克特——脸上挂着高利贷从业者时常会露出的嘲讽似的笑容。
“在这种情况下，您是准备再到什么地方去再借多少贷款和援助来帮助这百余万人民熬过接下来的冬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