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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死几般险

绕过这厅堂,有一间卧房,当中起居用具都和外边那具肥胖尸体颇为相符。倒是一旁衣柜打开,露出一条往下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时若闻等三人站在敞开的衣柜前,各自思索。

那年轻捕快前些日子才来司里报道,这算是他第一次外出查案,故而发现这密道时,实在难以掩饰紧张心情。时若闻年岁即长,便不免以前辈自居,笑着道:“莫要紧张,以后还有许多机会见着这种东西。”

魏远书打趣道:“瞧你这话说的,国泰民安不好么,干嘛非得一天天地出来查案子。”

时若闻白他一眼,“你这文字狱放在旧时候,那就算一桩大案。”随即对那年轻捕快问道:“你叫什么,是怎么发现这密道的?”

那年轻捕快面容还有几分青涩,想必也不是经由十五州大选而来的,多半是师门和朝廷有些关系,来巡捕司挂职,历练打磨。但他没有半点骄纵,倒是有几分稚嫩,听到上司问话,当即正色道:“下官韦肃。这密道并不怎么隐蔽,下官敲打几声,发觉是空心,便四处寻开启机关,也没费什么力气,便在床头寻到了。”说罢,伸手一指床头枕边,一处小小的凸起。

时若闻点点头,瞥一眼魏远书,笑着道:“查到衣柜里边也算仔细了,何况还要找那不起眼的机关,韦捕快做的很好。要是换了旁人,只怕一剑下去,什么机关都白费。”

魏远书倒不以为耻,笑着道:“大巧不工嘛,我看一剑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时若闻回道:“都做暗室了,也不在乎那余下的暗器毒针。不过此处看上去倒是没什么陷阱。这可奇怪了,不是福海堂的作风啊。”

说罢,时若闻嘱咐韦肃盯紧外边,便朝着那地道而去,魏远书自然紧随其后,唯恐天下不乱。

下到衣柜,是一段木制楼梯,尽头不知在何处。一片黑暗之中,时若闻点上了火折子,魏远书不改本色,调侃道:“老时你也真节俭,用过的火折子还用,唉,你说这通哪儿啊。”。

时若闻小声道:“别多话,仔细听着有没有声音。”

楼道不窄,可容得下两人同行,直行数十步,有密道,初时窄,但十余步后,便能容下两人并肩。时若闻与魏远书一前一后,警戒着向下走过一段,便到了一条直直的通道,时若闻用火折子依次点亮墙上的火把,把这条通道照的亮堂。

这通道虽在地下,做的却极为精巧,四周石料打磨的仔细,若是雕饰纹路,便有几分传说中武林高人隐世居所的样子了。

再走一段,便是一件开阔的暗室。这暗室本是个石洞,凿成书房的模样,墙上也凿了一排排书架的样子,只是空空如也。时若闻一进到此处,便闻到了一些莫名的香味,将火折子熄灭收起,时若闻走到那雕刻出来的书架前,发觉这书架虽是纯粹以山体的石料凿出,但做工精妙细致,和墙壁本是一体,再回看这暗室,其中布局不是寻常工匠能做出来的。

密室之内,除了那石刻的书架,便只有一张石床。石床朴素却不显寒酸,放着一个小小的琉璃枕。而四周墙上的火把亦和外面通道不同,灯油淡绿,闻之有清香,再不识货也瞧得出来不是凡品。

那边时若闻观察书架,而魏远书懒洋洋地走到石床前,仔细瞧着上面的雕刻,发觉这石床之上有淡淡的寒气,他似乎有些印象,在哪里见过。

他闭上眼,仔细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发觉这淡淡的药味似乎也闻到过,还有一些熟悉的墨香。

看一眼仔细观察书架的时若闻,魏远书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石床前,瞟了一眼石床正面的纹路,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强作冷静,环顾四周,轻轻地蹲下,做一个半跪的姿势,果不其然,在视线前方看到了一圈熟悉的水形纹路,魏远书知道这是鹿形纹,象征风神,他见过许多次。只是当时还有其他人,面前这张石床上也有位大人物。

他站起来,看着时若闻仔细搜寻的背影,面色冷峻,毫无平日里的懒散笑意。

魏远书的剑慢慢出鞘,但时若闻毫无察觉,他发现书架上有墨香味,但布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说明此处本有一摞书籍,诸如账本一类,而石质书架的纹路又有些奇怪,当中应该是有些深意的。

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层书架,发觉这墨香太过奇怪,密室里没有异样的味道,说明这里必定有通风处,但这墨香却久久不散,这让他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墨才能维持这么久?

这难倒了他,他是捕头,杀人的毒药和江湖的高手他可能知道不少,但笔墨纸砚却不太多接触,他皱着眉寻找蛛丝马迹,浑然不知身后小魏眼神冰冷,剑已出鞘。

但魏远书迟迟没有出剑,以他的剑术和内力,只五步之遥,就算是现在的穆关陵,也不敢背对自己,他练的是一击必杀的剑法,是古时刺客的快剑,剑如白虹贯日,却无一丝杀意,是代天行罚的剑。

而时若闻不知道这些,他背对着小魏,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可能的分析,神色专注。魏远书隐藏着自己的杀机,以至于时若闻完全没有察觉死亡近在咫尺。

却也只是近在咫尺,魏远书咬着自己的嘴唇,握剑的手却开始颤抖,时若闻抱肩站立,一边思考一边问道:“小魏,你说什么样的墨能历久不散呢?”

魏远书持剑看着眼前这个共事多年,为人严谨却不严厉的老时,突然觉得剑光有些刺眼,他想起跟着时若闻办第一桩案子时,时若闻也是背对着自己,直面秦客观的种种危机。

他闭眼屏息,苦笑一声,收剑入鞘,轻声答道:

“那可不少,老时。”

声音之

中,藏着不可察觉的颤抖。时若闻转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小魏,关心道:“你面色怎么这么差?”

魏远书嘴角一翘,玩笑似地说道:“没什么,早上吃的少,就俩馒头。”摸了摸肚子,继续道:“有点饿。”

时若闻白了他一眼,指着书架道:“这墨香有点奇怪,不仅不散,而且有点药的味道。”

魏远书眼神平静,笑着说道:“有药的味道,或许是几个制药门派的特色,譬如紫泉宫、七情谷这类大派,却也不一定是用药的,药味也可能是原料的问题,有些纸张特殊,用到的墨也是特制。”

时若闻点点头,后退几步,仔细盯着书架,魏远书却瞧向了石床右边,他知道那个方向有一道门,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门。如果时若闻仔细推那面墙,墙不会动,也不会有声音,但如果他用床上的琉璃枕嵌入石床侧面一处,那就会引发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概率虽小,但魏远书知道时若闻的能耐,再破几件大案,时若闻可能就是另一个神捕了。

好在石床本就做成榻的样子,周围有镂空的装饰,单看琉璃枕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关联的。魏远书装作不经意地走了几步,走到石床附近,摸了摸琉璃枕,手掌处的感觉告诉他,这琉璃枕上有些复杂的凸起,是和石床侧面的雕纹相配。

时若闻不再理睬那柜子,转而望向四周墙上的火把,发觉灯油有着和书架同样的药味。

而魏远书拿起枕头,假意把玩,手心处却暗自发力,以绵柔的暗劲磨去琉璃枕上凸起。此举实则极为耗费内力,且若是一不小心,运行至手少阳三焦经中阳池、中渚二穴的内力便会失控,到时不仅是琉璃枕破损,更可能会废掉自己一只手。更坏的是,时若闻就在几步之外,必须不露声色,魏远书心中苦不堪言,暗自道:“老时啊老时,你可真是走运。”

时若闻哪里知道自己走运,一边绕着石室踱步,一边想找出这石室的作用,可怜魏远书一边收敛心神,一边答时若闻突如其来的问题,个中艰险,不比和老头子打一场来的轻松。好在琉璃枕小巧,魏远书“把玩”罢这玩意,长处一口气,把琉璃枕扔回石床上,说道:“回去吧,我看也没什么能查的了。”

时若闻并不着急,沉吟片刻,走到石床前,摸着石床的纹路,手指沾上了魏远书磨平琉璃枕凸起而留下的粉末,却当做是灰尘,拍拍手不再理睬,转身取出一方小盒子,存了一点灯油,揣入怀中,魏远书偷偷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依旧笑着道:“老时你的东西还真齐全,百宝库啊。”时若闻最后扫视一眼石室,随口应道:“有备无患。走吧。”

魏远书心中松了一口气,跟在时若闻身后,向着地上走去,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炸了这处地方,以保万全。但突然间,只觉天摇地动,隧道里尘土碎石纷纷掉落,更有隆隆声在耳旁炸起,时若闻惊叫道:“塌方!”

两人大吃一惊,时若闻拉住魏远书的手腕,径直冲往向上的通道,魏远书方才运功掩饰琉璃枕秘密时,内力已然耗尽,险些伤了本源,正是虚弱,忽逢此等大厄,脚步虚浮,只由得时若闻带着他狂奔。

两人跑到楼梯处,身后隧道忽的塌陷,时若闻快步冲上楼梯,把魏远书推到身前,内劲吞吐,一掌把魏远书送上衣柜处,旋即转身朝着地道,又是气贯山河的一掌,借住反冲之力,脚尖一拧,身子冲向楼梯口。

厢房之内的韦肃,只听得密道处隆隆作响,有尘土飞扬,更有时若闻的喊声传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正欲下去一探究竟,却见得一个黑影“飞”了上来,正是魏远书,好在他早有防备,展臂抱住魏远书,向后蹬蹬蹬退了几步,在地上留下几个浅浅脚印,却也没料到势头之大,只得猛一蹬地,腰间一扭,将魏远书身上的力道卸去,抛向一旁的卧床之上,魏远书撞在床上,咳出一口鲜血。

韦肃见魏远书咳血,却不见时若闻踪迹,霎时就明白这一冲是时若闻送上来的,冲到衣柜处暗道口,见着时若闻离通道口只有几步之遥,但通道摇摇晃晃,难以站稳,情急之下,将手中佩剑连鞘一齐,钉入地下,向时若闻伸出手,要拉他上来。

衣柜密道中,时若闻那一掌虽已用尽全力,无奈先前送魏远书上去的那一掌,实在是毕生之最大力气,还要兼顾不能重伤魏远书。此时旧力初去,新力未全,没能到出口。

眼看通道崩塌在即,时若闻急中生智,抬手将官服下摆撕了,手腕一抖拧成绳状,缠在韦肃剑上,借着这最后一点力和逃生欲望,终于又生出一股力气,冲出衣柜,只是韦肃松手扶他时,地板裂开一条缝隙,那剑掉了下去。时若闻踉踉跄跄扶着上前的韦肃,急促的呼吸之余,还看到了魏远书的狼狈样。

方才使力拉动经脉,扯动五脏旧伤,时若闻捂住嘴连声咳嗽,张开手一看,是一滩暗红鲜血。扶着他的韦肃大惊失色,正要扶他坐下,时若闻却摆摆手,调息片刻,将手上血随意甩掉,微笑着安慰韦肃道:“没事,死不了。”

一旁的魏远书站起来,揉了揉腰,巧在韦肃方才也扭到腰,两人相视,不免大笑。时若闻劫后余生,等同一场搏命之战大获全胜,也是放声大笑。稍微调息片刻,三人离了厢房,以防再出意外。走到院宽敞落处,魏远书揉了揉腰,笑着道:“老时,你这一掌厉害啊,差点拆了我骨头。”

韦肃亦是苦笑道:“早知道时捕头你掌力之强,我是不该留余力的。”时若闻的虚弱还没消去,有气无力,自嘲道:“这不,现在遭报应,内伤又发作了。”魏远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时若闻训斥道:“还笑!你这两年啊,叫你好好练功夫,就是不听。”

魏远书心想:若不是毁去琉璃枕耗光内力,也不至于落得内外失衡,心神失守。当下真是有苦不能说,只得立誓从此好好修炼,不拖后腿。时若闻训斥他几句,望向韦肃,眼神之中满是赞扬,说道:“韦肃,你师父是谁,教的一个好徒弟啊。”

韦肃少年心性,受得表扬也是欣喜,回道:“下官师从离原先生。”

时若闻了然,“离原先生?也难怪你要留余力了。真是名师高徒,不错不错。”

几人修整一会,去往别处勘察的捕快也一一返回,见着时若闻和魏远书这狼狈样子,惊讶万分,得知来龙去脉,也竖起大拇指夸一声时若闻。魏远书则少不了被揶揄几句。

这宅子不大,方圆很快巡查完毕,八个方向,除却那密室之外,并无其余异常。魏远书故作可惜道:“那密室毁了,确实可惜。”至于是不是真可惜。那就不一定了。

时若闻亦是叹一口气,说道:“罢了,反正案子也是结了,一了百了。不过好在带了这个出来,也算有点收获”掏出怀里的小方盒,魏远书“笑”着道:“呵呵,还是老时你厉害。”

时若闻仔细检查盒子是否完好,魏远书心想:这一小点灯油,也不算稀奇,查不到太远的地方,随他去吧,反正密室已经毁了。想到此处,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你说这福海堂,算不算完蛋了。”

“福海堂行事隐秘,做的是下九流里的生意,不讲仁义,况且这些年也不知怎么的,势头正猛,是口肥肉。如今这龙头死了,下面一散,怕是要完蛋。”

魏远书听得势头正猛几个字眼,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一口气,面露悲戚。说起来,福海堂倒是和自己有点关系,只是得失之间,又谁能说清楚。时若闻内伤复发也不是一两次,很快调息好,暗自压住伤势,起身向众人道:“这案子皇上发话,暂停几天,也给我们省了事,今天提前收工,中午就回吧。”

众人皆是大喊万幸,否则过往这类悬案,只怕少不得费尽心思,还不一定查得出来,也有少数人比如韦肃,想不通上头的想法,却也依旧为结案而开心,他哪里知道,上头不是为了结案,是为了逼巡捕司停下调查。魏远书心中有些愧疚,有案不破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想到最终目的,却也不得不如此。

既然已经草草收尾,众人也就启程预备打道回府,将带来的封条一一贴好,这处宅子就算是完事。只是刘千财尸首尚需一趟运回,不过这也是内务府司库的事情,他们连带这宅子大小财物一并收归,至于看守,那自有西山附近的府兵,只待交接,便可回巡捕司。

众人于是翘首盼着府兵早些来,只是直到晌午,仍然不见有踪影,时若闻有些奇怪,信鸽早就放出去了,一个多时辰过去,难道三只信鸽都没送到?回想起早先密室自毁一事,时若闻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约莫晌午快要过去的时候,林子里终于有了声响,接着一队官兵打扮的,出现在捕快们眼前。这一队五人,皆身着甲胄,做府兵打扮。为首的参军打扮,上前同诸位捕快恭敬行礼,饱含歉意道:“让诸位久等了。这处便交由我等府兵看守吧。”

而一众捕快皆是欢喜,时若闻仔细端详几人,质问道:“为何来的这么迟,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那参军连声抱歉,神色恭敬,解释道:“来时有一伙强人,武艺高强,不知哪里来的,挡了路,费了些时候,刚刚才打发走。将军怕误了巡捕司的事情,便令我们几个先来一步,后面还有些弟兄们,约莫五十个人。事发突然,还清大人原谅则个。”

时若闻也不是严苛的人,摇摇头,骂一声山贼胆大,也就把这事情放过了。吩咐几句相关的事宜,尤其嘱咐勿要随意开启封条,便带队下山去了。

三个府兵远远望着他们离去,不约而同将身上甲胄解下,露出一身黑衣,竟是巡捕司的制式。方才那个参军看着时若闻等人离去的方向,没有了唯唯诺诺,反倒有些刚毅,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府兵在路上,抓紧时间。”

三人进入前堂,找到刘千财尸首,参军打扮的人取出一个玉瓶,给那尸体喂了瓶子里的药水,又用内力催他咽下,待到事毕,轻轻擦去水渍,关门离去。又到院落厢房中,抹去种种可能痕迹,做的滴水不漏。而前堂一切如故,只是刘千财喉头处一点红,却渐渐淡了下去。

这也没关系,明日这个时候,真正的危石散自然会发作,到时候那一点朱红便是真的不能再真。

在外边的两个府兵,佩甲持矛站立,作出站岗的姿势,以防时若闻等人去而复返,见到三人出来,亦是把甲胄脱下,露出巡捕司制式的黑衣,静候真正府兵的到来。

而时若闻等人浑然不知这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仍在骑马下山的路上,虽因时若闻伤势不轻,不能快马加鞭,但也是不慢。走到山下一处岔路,魏远书远远瞧见一伙行军的府兵,指给时若闻看了看,时若闻点点头,再无疑虑,“这便没我们什么事了,回去吧。”

那伙府兵确有五十余人,面带疲色,仿佛经历一场战斗,但却并没有什么悲怆的气氛,看起来是没死人。为首的一个将军望着西山,面上露出欣慰的神色:总算到了。

西山之上,五个巡捕司打扮的人正等候着这伙府兵。几声马鸣过后,一个身披甲胄的魁梧汉子,持刀行礼。说道:“折冲都尉韩灵武,见过诸位捕快。”

而先前那参军打扮,此时却是巡捕司的圆领袍,绣着狴犴纹路。他微微一皱眉,问道:

“为何来的这么迟,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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