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早饭时，格温的心情都不怎么轻快。
疯狂的梦境、化为灰烬的护符、梦中漆黑的巨塔和深海中的怪物，它们像是某种古怪的征兆一般萦绕在少年心头，他只要一想起梦境中的那些怪物和情景，便会感到身体中挥之不去的灼烧感。
当格温坐在餐桌前，看到壁炉中的火焰时，他莫名的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和火焰更加相似的滚烫的岩浆，窗外工厂机器嘈杂的运作声、脚边爬过的灰色甲壳虫、椅子和木制地板摩擦的吱呀声——这一切都让他的情绪越发暴躁。
“您昨晚睡得还好么，格温先生？”
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坐在餐桌旁的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还好。”
强压下心中莫名的烦躁，格温从火堆上挪开视线。他将面前足有拳头大的黑麦面包撕成小片，沾着猩红色的甜果酱塞进嘴里，狠狠咀嚼起来。
“对于今天的行程，你有什么安排，安小姐？”
“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自己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但我想····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回我舅舅的遗体。”少女有些紧张地放下刀叉，“他毕竟是我的血亲，我不能让他的身体得不到安葬，灵魂无法回归泰莎的怀抱。”
“泰莎是哪位？”
“她是不朽的大地母神，掌管群山与土地的神圣母狮，”安卷起袖口，露出戴在手腕上的一串兽骨手链，其中最大的一枚骨球上雕刻着母狮与山峰的图案，“也是我们信奉的远古三神之中最仁慈的一位女神，凡生于大地上、埋葬于尘土中的生灵，精魂都将在死后归于她在群山中的国。”
“好吧。”
格温点点头，“我尊重你们的信仰，安小姐。但经过昨晚的事，我和云梦的悬赏画像很有可能已经散发到了整个阿卡纳，如果要去下水道找遗体的话····也许会有风险。”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格温先生。”
少女低头看着手链，“只要一想到亲人的遗骸被丢弃在下水道的污水中，我就会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神圣泰莎会注视着我们一生所有的行为，抛弃亲人的遗骸是要遭天谴的。更何况我舅舅是为了保护我而死，这不只是因为信仰，格温先生，就算是出于良知，我也要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透出一股无法动摇的坚决。
“如果您不愿意冒着风险帮我，那我也会立即离开，终止我们的契约，自己想办法去做这件事。”
格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柔软。
“你说服我了，安小姐。”
少年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然后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好享用早餐吧，这事儿交给我来办，你只需要出点钱就好。”
“需要多少，格温先生？”
安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感激，“我这次离开故乡远行，身上还是带了不少积蓄的。”
“一银。”
“一银？！”
脸上生满雀斑的少年摩挲着手里崭新的银币，他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格温，“你怎么突然出手这么阔绰了，伙计，你不会要让我去做些掉脑袋的活儿吧？”
“不是什么难事，老兄。”
格温翘起大拇指，指向躲在身后的安，“这位小姐的舅舅在黑市里惹了点麻烦，尸体被人丢到了下水道里。我只是受她所托，找你帮忙把尸体从水里捞出来。”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看到雀斑少年脸上的踌躇，格温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在下城区这滩烂泥里一起长大的朋友，阿杜，难道我还会哄骗你？你们捞尸人做的不都是这个行当么，想想吧，这么好的生意可不多见了！”
“行！”
少年咬咬牙，冲格温点了点头，“我信你，伙计，我们是朋友，这个活儿我接了。你和这位····这位小姐稍等片刻，我去准备一下。”
阿杜小心地收起银币，他朝安笨拙地行了个礼后，转身向小船跑去。
“格温先生。”
安拽拽格温的袖口，声音压得极低，“我们能相信他吗？”
这里是一处位于运河旁的窄巷，两侧都是破旧的平民公寓，巷口左侧的台阶从街道底下直达运河堤岸。台阶旁的角落里蹲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们围绕着燃烧的垃圾桶烤火取暖，时不时朝格温和安投来打量的目光。
“阿杜和我一样，都是在码头上长大的孩子。我们一群孩子一块做过码头帮工，拾捡捕鲸船上落下的鱼肉块，在冬天冒着寒风卖报，想着法子帮家里赚钱。”
格温扶起头顶歪斜的鸭舌帽，望着雀斑少年在堤岸旁忙碌的身影，“后来我去了福利学院，他加入灰鼠团成了一名捞尸人。阿杜是阿卡纳这个烂泥塘里为数不多的好人了，和他相比，当初的那些孩子大都长成了一堆烂货。”
“打手、小偷、骗子，为了赚钱这些坏胚什么都做得出来。”格温抬脚碾死一只从脚下跑过的老鼠，“只有阿杜不同，他心太软、嘴巴又笨，只好干这种赚死人钱的行当。至少——我自己认为这不是坏事，毕竟尸体也不需要钱。”
安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阿杜的声音从堤岸旁传来，他站在一艘小船上向两人招手。
“格温，你和那位小姐可以过来了！”
“走吧。”
格温对安伸出手，“安小姐。”
他们沿着台阶下到堤岸旁，等两人在小船上坐稳后阿杜才启动了引擎。
随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小船沿运河一侧向上城区驶去，将两侧的房屋与工厂烟囱抛在身后。约莫二十分钟后，将上下城区河道分隔开的运河水闸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水闸旁还有一座小型码头，一些穿着鲸油厂皮衣的工人正在码头上搬运成罐的浓缩鲸油，期间还有几名捞尸人正在从水闸前打捞浮尸。
“黑市的下水道出口连通运河，”阿杜将小船停靠在码头旁，“丢弃在下水道里的尸体最终都会漂入运河，最终被水闸挡下，这位小姐的舅舅兴许已经被打捞上来了。”
捞上码头的尸体被胡乱摆放着，他们身上的衣物剥得干干净净，苍白肿胀的肢体暴露在阳光之下，宛如纠缠在一起的白色丛林，其中怪异浓烈的腥臭味于码头上缭绕不散，不多时便引来一堆嗡嗡作响的飞虫。
“快点上去找找吧，安小姐。”
格温嘟囔着踏上码头，“这地方总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他瞥了眼那些在码头上堆叠的尸体，伸手把安也拉了上来。
少女一上岸便急匆匆地向那些尸体旁赶去，浑然不顾扑鼻而来的尸臭和鱼腥味。她紧咬着嘴唇，瞪着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在那些纠缠不清的肢体躯干中寻找自己的亲人。格温捏着鼻子正想上前帮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嗓音。
“那女孩在找谁？”
“与你无关。”
格温头也不回地答道，“别多管闲事，伙计。”
“是她舅舅吧。”
沙哑的女声中多了几分笑意，“不远万里跑到阿卡纳做生意，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都是贪婪的报应啊。”
格温猛然转头，他看到一名穿男装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后。她留着一头干练的银色短发，手脚细长，虽然在笑，绿色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在自己身上。
“我们见过么？”
察觉到女人怪异的眼神，格温不由皱眉问道。
“当然。”
她突然抓住阿杜的手腕，如同撕扯一张纸片般将少年的手臂拽了下来，阿杜惨叫着跌倒在地面上，鲜红温暖的血液自他肩膀上的伤口中喷洒而出，飞溅在格温脸上。
“你瞧，”女人像个炫耀自己新玩具的孩子一般，她将那条还在踌躇的手臂递到格温面前，嘴角裂开的弧度越来越大，直至露出其中锋利惨白的獠牙和鲜红的长舌，幽绿色的双眸中满是恶意的嘲笑，“这就像我们初遇的那一晚。”
狼人俯视着脸上还沾着血，目光呆滞的少年，它张开嘴笑了。
“现在你想起我了么，伙计？”
粘在脸上的温热血浆和充斥了整个鼻腔的血腥味令格温的大脑短暂地陷入了空白，等他从眼前这残酷又暴烈的情景中回过神时，浑身的每一根毛孔都在疯狂地叫嚣着，逃！逃！逃!这是一种生物在面对死亡威胁时最本能的反应，但他还未动弹一根指头，猩红色的视野便开始疯狂旋转，最终冲向一片青灰色的平面。
他的脸颊与地面结结实实地贴合在了一起，转眼间便有一滩鲜血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我从不会让猎物从手上逃走两次。”
狼人拎起还在哀嚎的阿杜，一口咬断了少年的后颈，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他的痛苦，“唔，还是年轻人的血肉有嚼头。”在做出简短的评价后，她用锋利如短刀一般的牙齿分割血肉，拆分骨骼，等走到瘫软在地的安面前时，阿杜的整个身子都被狼人吞吃殆尽。
“你看上去真可爱，小家伙。”
安哆嗦着坐在狼人面前，和这头足有两人高的怪物相比她简直就像个小号的布娃娃，仿佛对方只用小拇指就能把自己捏死一般——事实上它也这么做了。狼人用铁钳般的爪子掐着少女纤细的脖子将她提在半空，饶有兴致地观察少女因缺氧而渐渐涨红的脸蛋。
“你们吃过矮人么？”
它抚摸着安小巧的五指，对身旁脱掉了皮衣伪装的鸦人和女人们问道。“它们身子这么小，尝起来会不会和巧克力糖豆的味道一样？”
“我们没吃过矮人，贝拉女士。”
一名鸦人提起安丢下的小皮箱，当它打开箱子看到里面那座古朴笨重的灰色石杯后才放下心，“圣物已经找到了，在临走之前，或许您可以给我们留对眼珠儿尝尝鲜。”
“不。”
狼人缓缓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打算把她整个吃掉，这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它将挥动手脚的少女送到张开的大嘴旁，准备一口把她吞下，结束这个小家伙的痛苦。
一团滚烫的热量从狼人身后升腾而起，在同伴们和鸦人的惊呼和疑问声中，贝拉向后转过头，鼻子上立即狠狠挨了一下。这一拳好像工厂中锻铁用的锤子般将它砸飞出去，狼人松开安跌倒在地上，鼻尖传来的刺痛和灼热令它忍不住尖声嚎叫，只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
那名捧着石杯的鸦人呆望着躺在地上的狼人，还未等它反应过来，便也与前者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只不过它被打中的是后脑勺，一道短促有力的闷哼便是它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
安躺在地上，她在恢复自由后猛地咳了一声，随即贪婪地呼吸着腥臭的空气，喉咙里发出像猫儿一般细碎的哭声。
“别哭了！”
灼热的气浪打在少女脸上，令她手掌上的冰冷似乎消减了几分。安睁大眼睛，她透过泪水看清了蹲在眼前的少年，他浑身缠绕着蛇一般升腾舞动的火焰，手臂前端连接着两只马车车轮大小的爪子，脸颊上爬满漆黑的鳞甲，一对弯曲的螺旋状山羊角顶在太阳穴两侧，那对琥珀色的异类瞳孔让少女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某种爬行生物。
“·····格温先生？”
安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并伸手想要触碰对方身上的火焰，却被他向后躲开。
“带上你的东西，赶紧离开！”
格温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出这话，他抓着石杯的爪子微微颤抖，眼神在疯狂和清醒之间不断交替，“去找云梦，去找他，我来挡住这些家伙！”
他将石杯推进安怀里，转身把一名企图偷袭的鸦人砸翻在地，随即在另一名鸦人尖叫出邪恶的黑魔法之前捏断了它的脖子，“快走啊！”，他挡在安和那些浑身布满诡异青色纹身的女人之间，挥拳和扑面而来的狼人狠狠撞击在一起，犹如发怒的巨龙般嘶声咆哮，口中吞吐着赤色红炎！
“走！”
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格温的背影，她抱着石杯冲上小船，含泪拉动引擎，驾船冲向运河远方。
“来两个人，去追上那女孩！”
狼人怒吼着甩开燃烧的少年，“别让她带着圣物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