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怪物们依然是那般没有理智地嘶吼着，把口水洒向慌乱的人们，他们用爪子和牙齿撕开人们的身体，贪婪地大快朵颐了起来。夕洛似乎听见了自己在内心中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眼前的这一幕不管看多少遍都无法平静地接受……
梦魇轻轻地依靠在夕洛的耳畔，她感知着夕洛心底的抑郁和悲伤，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父亲重新笑起来……所以她便跟着夕洛一起抑郁着，将这残酷的一幕刻入灵魂深处。
【爸爸很难受呢……】虽然稚嫩的意识还不太能理解这种情绪，但是本能地厌恶和排斥这种负面感情，哪怕是梦魇也一样，那……想要帮帮爸爸……想要让爸爸开心起来，那么得怎么做呢……
弥雅妈妈在经历了最开始的慌张后迅速冷静下来，她第一时间去寻找被人群冲散的弥雅，但四周的混乱使得她不断被带离原本的位置，在如同洪水中的人流中，她像是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船跌跌撞撞。
一只怪物撕开了人流后面的缺口，它咧开了嘴巴一口吞下了一整个人，那人还真是不幸……在活着的时候被吞了下去，这也许比死亡还要让人感到绝望吧。弥雅妈妈逆着人流终于停了下来——因为怪物撕开了缺口后便伫立在她的面前。
怪物从鼻子间吐露出的白色气体扑打在弥雅妈妈的脸上，她露出了慌张的表情……惊恐的眼神在弥雅妈妈眼中闪烁，本能的恐惧促使着她的躯体颤栗起来，她并非恐惧怪物，而是恐惧那近在咫尺的‘真相’。
她又被找到了……怪物张开了嘴巴，朝着弥雅妈妈合了上去，夕洛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却看见自己半透明的手臂径直从一个慌张逃窜的人身体里穿了过去。万幸弥雅妈妈并没有吓得呆滞，她反应比夕洛想象中的要快。
在千军一发之际她往后躲闪了一下，怪物咬了个空，但它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锋利的爪子划过了弥雅妈妈的肚子，这一次她没能躲过去……破碎的连衣裙碎片飞到了半空中，与之一起的，还有一大片鲜血和肉渣。
弥雅妈妈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章鱼怪物赶到了，他挥舞着触须拍打在怪物身上，两只怪物就这么纠缠在一起，趁此机会弥雅妈妈跌跌撞撞地往旁边逃走，从肚子上的伤口里不断流露出细微的……晶体一样的颗粒……
那个男人变成的怪物虽然造型奇葩，但是攻击力却比面前的另一只怪物要强大，他的触手每一次拍击在怪物的表皮上都能打的它皮开肉绽，怪物疯狂地反击着，但最终慢慢被他磨死。
他的身上也鲜血淋漓了起来，被怪物抓咬的残缺不堪，但是从伤口里却能看到不断蠕动的肉芽，大量的增生物填补着伤口，很快地他便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只是新生的肉比原本的肉多出了一抹粉红色，看起来分外恶心。
他继续寻找着弥雅妈妈的痕迹，帮她抵挡一只又一只的怪物，直到弥雅妈妈在慌乱中露出了惊喜的模样——她找到弥雅了！
她连忙跑到了弥雅的身边，将她搂在了怀里，长长的头发盖在了弥雅的脸上，她温柔地说了些什么，但是弥雅却根本听不见，弥雅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似乎还没能从这一切中清醒过来。
只是她脸上的泪痕为何如此让人怜惜……
章鱼怪物在一旁阻挡着七八只想要围过来吃掉弥雅妈妈的怪物，他不停地从身上增生出一只又一只触手，把怪物们牵制在自己身旁，他或许是强大的……随着他越来越丑陋，一只又一只的怪物倒在他的身边。
最后，他默默地蠕动进了阴影，此时，黑幕降临。
“爸爸……”梦魇的声音在夕洛耳畔响起，压抑的心情有了一丝触动，夕洛叹了口气，勉强从极端的心境中解放出来——他实在是厌恶这些残酷的景象，他对弥雅妈妈和弥雅的遭遇感动不安和难过。
梦魇轻飘飘地落到了夕洛身前，薄雾一样的身体缓缓散开，如同魔法一般的……汇聚成了人类的模样，不断清晰着，不断清晰着……最终她变成了弥雅的样子，是十六岁模样的弥雅。
除了颜色和眼神不一样外，夕洛几乎找不到她和弥雅任何的区别，梦魇拉住了夕洛的手，她从未以这样的模样现身过，哥哥告诉她爸爸不喜欢梦魇变成人类的模样，可她忍不住……
通过灵魂链接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夕洛的心情，那股死寂和抑郁，是她被藏起来无数年都没有感受过的……或许她以往没有感情，不懂得什么叫做难受或者开心，但当她被‘挖出来’的那一刻起，她便疯狂地汲取着这些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一切她自身并不知道，她就像是一块海绵一样不自觉地学习着。
夕洛悲伤和难受的同时，她一并承受着这份心情，这种痒痒的……闷闷的感觉……爸爸也不喜欢吧？她虽然幼小，但信息树给予了她极高的智慧和学习能力，她模模糊糊地感觉爸爸难受，就是因为自己选择的寄主。
“爸爸好难过呢……”
那张和弥雅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夕洛的眼神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不要这么做……”，弥雅是弥雅，梦魇是梦魇，这根本不一样。但梦魇却轻轻环住了夕洛的腰。
她把脸埋在夕洛胸膛上，感受着名为温暖的错觉：“爸爸内心很渴望这样吧……”
“不要这么做！”
“爸爸把我当做她吧……这样爸爸会好受一点。”
“……”
黑幕逐渐消失，所有的一切又在倒带，夕洛无法抗拒自己的本心——他用力地抱住了梦魇，就像是抱住了弥雅一样，他咬了咬牙齿，像是要把牙咬碎一样用力，太难受了……
实在是太难受了……这股心情……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对不起……弥雅……”夕洛下意识地轻声呢喃着，抚摸着少女柔的头发，眼神有些涣散，一股清香的味道传入了夕洛的鼻子，真熟悉啊……这股弥雅的发香味……可她不是弥雅……她只是梦魇……
“……”夕洛轻轻推开了梦魇，在梦魇那快要哭出来的悲伤表情中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需要把自己当做任何人。”
“可是爸爸很喜欢她……爸爸在为了她而难过……”
“啊……是啊……”夕洛扯了扯嘴角，他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我曾经好像做了一件错事……不……也不算错事……我当时如果留了下来，也许弥雅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吧……”
“爸爸……想拯救她吗？”
“拯救？”夕洛露出了笑容，“对呢……我想拯救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只是单纯的唤醒这个梦境，夕洛能够做得到，但是噩梦醒了也不会消失，弥雅依然会在每一次夜晚中不安地回荡在噩梦里。
梦魇拉着夕洛的手，声音很轻：“爸爸真温柔呢……哥哥说爸爸很温柔，没想到爸爸真的很温柔呢……比小梦想象中的爸爸还温柔……”，次种的梦魇也能继承主体一部分记忆，她对爸爸很熟，但也很陌生，她从未亲眼看过爸爸，所有的情感都源自于最初的主体。
梦魇脸上的悲伤逐渐散去，她像是迅速成熟了起来一样，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夕洛看不懂的光芒，那像是期待着、并释然的表情：“那……请拯救我吧……爸爸……”
“小梦，不要用弥雅的脸……”
夕洛的话并未说完便强行被咽了回去，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梦魇的身体逐渐变得清晰而又富有质感，那薄雾一样的躯体渐渐从黑色染成了彩色，和弥雅一模一样的脸上也开始有了和弥雅一样的神韵。
“不要！”夕洛瞬间想起了什么！惊恐的声音从他嘴巴里吼了出来，灵魂链接一阵不稳定的颤抖，但已经来不及了……
“爸爸……小梦能够看到你……真的很开心……小梦不想要和爸爸分开……但是……小梦愿意为爸爸做任何事，只要爸爸开心……”梦魇的小脸上为什么会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那张明明如此开心的脸为何只能让夕洛感到一阵绞痛？
“笨蛋！不要啊！”夕洛的咆哮并未能阻止这一切前行的脚步，当梦魇的身躯彻底地化为了实质，她消失了……如同泡沫一般，伴随着五颜六色的美丽光芒消散在空气中，整个梦境世界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彻底地‘活了’过来。
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夕洛的身体瞬间从透明变成了实质，路过的人们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望着夕洛，他们不理解明明前一刻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来。
眼泪顺着夕洛的眼角滴落，他又失去了……失去了很宝贵的一样东西……
明明才刚认识不久……明明才答应她会好好保护她……会弥补曾经对她做过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又会变成这样呢？
梦魇选择了融合。
这是次种延伸出来的能力，梦魇选择融入梦主人的梦境，用自身的信息树彻底牢固梦境世界，等同于实实在在地造就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整体信息低于主世界但实打实存在的梦境世界。
但以此为代价，次种的信息将被剥离并覆盖到梦境里面，换句话说……她消失了……从信息层面上的消失，除了夕洛以外，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她’很聪明，聪明的让夕洛想哭，她知道自己这次惹了多大的麻烦，于是她想要弥补。
该怎么做呢？如果没有‘因’，那么就没有‘果’了，如果连凶手都没有，那么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受害……如果梦魇消失了，那么所有的黑泥怪物和外面混沌的世界也会恢复平静，相当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梦魇的解决道路，但这绝对不是夕洛想要的！
谁都会犯错，不管是曾经如同神灵的‘它’还是梦魇，就算是如今的夕洛也会犯错，但有的人犯错了能得到原谅，有的人犯错了却永远只能在悔恨中度过……‘它’曾经犯了个错，‘它’选择了把梦魇藏起来而不是解决梦魇本身的信息问题。
万幸无数年后夕洛能代替‘它’弥补这个错误，夕洛可以用自己的一辈子慢慢弥补梦魇，这个曾被‘它’抛弃的孩子能重新在夕洛这里得到爱和关怀。但是……又是一场错误……她选择了用‘自杀’来弥补这场错误……
这样的后果，是夕洛又犯了一场错误……他没有能阻止梦魇，实际上，在梦魇变成弥雅的样子的那时候起，夕洛就应该察觉了……梦魇是没有形体的，当梦魇变出了形体，那么只能说明一个理由。
“……”可是现在才想到有什么用？！
鼻子酸酸的，夕洛一拳头砸在了身边的电线杆上，‘……’没有任何声音，但电线杆已经被砸出了弧度。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在梦魇变成弥雅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的！
悔恨、懊恼、愤怒……失去了痛苦如此清晰，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沉眠了不知道多少年，就为了见自己一面的梦魇消散在自己眼前，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最终变成了死寂一般的抑郁。
夕洛的眼神如此平静，但以往的清澈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般浑浊，他甚至能感受到自身的不对劲，但他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很不对，但是经历了这一些，他无法自己走出来。
他始终是个人，拥有着看似无用的七情六欲，这些复杂的情绪大部分时候都会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甚至扭曲灵魂。
“小梦……”夕洛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里似乎还残留着余温，那个天真的次种明明前几秒种还一脸微笑地拉着自己的手，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信息留下来了，夕洛回想着，仔细地回想着。
梦魇的情绪简单而又清晰，她只是个幼小的意识，比起她的主体，也就是她的哥哥……她只有一个懵懂的词语不断在她的灵魂中回响：爸爸。说的也是呢……毕竟只是个次种，她没有主体的经历，只传承了极为简单的意识。
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意识，被‘它’亲手藏起来这么多年后，再见到自己，依然是那么亲密，没有任何不满……这已经不能用傻来形容，就算‘它’打算亲手毁灭她，估计她也只是会笑着说一声：“爸爸开心的话，小梦无所谓哦。”
“真傻呢……”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街道上的行人们看着夕洛表情皆不相同，有几个年轻的女生似乎是想过来安慰一下这个在大街上泪流满面的孩子，但这时候……熟悉的一幕又来了，大量的怪物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有的甚至从半空中出现，一口咬掉了人类的脑袋。
彩色的画面依旧没有声音，但怪物们也不再对夕洛视而不见，这些怪物……就是这些怪物！夕洛握起了拳头，就是这些怪物！如果不是它们！弥雅就不会做噩梦！弥雅不会做噩梦！梦魇也不会选择自我牺牲！
一场隐匿的风暴在夕洛的灵魂中刮了起来，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早已一片赤红，也没有发现‘它’和自己的灵魂链接不知不觉已经中断，但这一次夕洛没有感受到痛苦，他只是感觉到了那似乎无穷无尽的力量。
狂暴……疯狂……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
夕洛所处的区域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漩涡，每一只企图扑向他的怪物都在距离他几米外的地方被绞成了碎肉，大量的血液和肮脏的肉渣被这股力量洒向周围，人类们在经历着双重地狱下惨嚎着。
暴戾的内心在血海中慢慢得到平静，当然最主要的……是夕洛还未丧失理智，他不想吓到弥雅。这时候一切又循环到了快要结局的时候，夕洛亲眼看见年幼的自己在救了弥雅后慢慢得走向了一边，而弥雅妈妈这时候冲出来抱住了弥雅。
一切停止，黑幕降临。
那黑幕似乎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吞没了一切，但却在夕洛的脚边停了下来，如同播放到一般的音乐被按下了暂停，夕洛上前了一步，黑幕便硬生生被逼退了一步，在梦境世界被稳固后，一道额外的信息被附加在了夕洛身上。
这是梦魇最后的祝福。
她让夕洛成了这世界中信息权限仅次于弥雅的存在，这样夕洛就可以和弥雅对话了……要唤醒一个做噩梦的人并不容易，夕洛沉重地踏步上前，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定格，唯有弥雅。
这时候的弥雅才五六岁，娇小的身躯不到夕洛的腰部，她在弥雅妈妈的怀里颤抖着，似乎很疑惑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动了。小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害怕和慌乱，这时候一道阴影挡在了她的身前。
那是一个人……弥雅慢慢抬起了头，黑色的眸子看见了一个像是死掉了一样的人。
他慢慢蹲了下来，朝着自己伸出了手，弥雅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小手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角。不知道为什么……弥雅很不喜欢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神好可怕，弥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眼神。
浑浊吗？死寂吗？还是别的什么……啊！悲伤……悲伤到了极致的眼神……大概就是这样的平静了吧……
他的手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弥雅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却感觉头发上传来了一阵柔软的触感，他……在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弥雅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发现这个男人哭了，那浑浊死寂的眼睛里不断渗透出泪水。
他为什么哭呢？
“小梦……”
弥雅听到了声音，明明他没有张开嘴巴，但是却清晰地听见了声音！男人吸了吸鼻子，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笑得很勉强，弥雅感到有点害怕，她不喜欢这种虚假的笑容。
“该醒了……弥雅……”
等等……弥雅小小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为什么……这个声音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为什么想不起来呢？弥雅的眼神往旁边看了看，想不起来……但是为什么总感觉好熟悉……
“没事了，没事了。”
弥雅瞪大了眼睛，听见这熟悉的话语，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男孩，好像也是这样的声音？弥雅并不知道……源自灵魂的声音是不会随着年龄改变的，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她太小了，这个年纪的她还不能理解如此复杂的事实，她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刚才那个小男孩联系到一起……但是他们声音都一样，而且莫名有股熟悉感。夕洛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微微蹙起眉头。
“还在害怕吗？”
害怕？弥雅颤抖了一下，用力地抱紧了妈妈，但是妈妈怎么也不动了。
“不用害怕，我来了。”
可是弥雅不认识你！不要把手伸过来啊！
“……”
夕洛摸了摸弥雅的小脑袋，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作用，梦境依然在继续着……说明这样根本无法唤醒弥雅，如果这时候梦魇在……她一定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吧？夕洛惨兮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该怎么做呢……小梦……”
那一刻，仿佛世界活了过来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在消散，到最后，只剩下夕洛身边的一小块区域还保持着完整，而别的地方成了无尽的黑暗。弥雅抱着妈妈，紧紧地把头贴在妈妈怀里，她害怕外面的黑暗，像是看一眼就会掉出去一样。
夕洛呆呆地望着自己面前，那突然出现的钢琴分外眼熟，模模糊糊间，夕洛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孩调皮地对自己笑了笑。
【作者题外话】：今天依旧为小姐姐推荐一下《布兰度小姐只想舒服的活着》，的确很棒哦_(:з」∠)_，有兴趣快去戳小姐姐的评论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