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名路公寓。
时钟敲过八点，门铃也跟着响了起来，吴浩海冲过去一把拉开门，啊地大叫一声，紧紧抓住门外的人，手劲儿一点点加上去。他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一年了，妈的整整一年你音信全无！我以为你真的死了，纸都烧了一大通了！
林小健微笑看着他。
吴浩海炸雷般的一顿大吼，吼得唾沫星子四溅，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样：你浑蛋，王八蛋！你是天下最没心肝的人！你害得我好苦！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说走就走，就不怕我死在南京吗？
林小健任他捶打撕扯，等他平静下来，才四下打量了道：公寓很漂亮！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穿这身军服也很好，比警察那身黑皮强多了。呀，中校？
吴浩海看到好友简单的着装，立刻痛恨起自己军服笔挺，痛恨起自己华丽的公寓：阿健，你说这些是在打我嘴巴，这都是你给我的，我当了将军也还是你兄弟！
林小健被他连抱带拖地弄了进厅去，刚刚按着坐上沙发，突然发现房中还有一个女子，他认出来，非常惊讶：慕容倩？你在这里，徐阿姨好吗？
慕容倩的激动丝毫不亚于丈夫，面孔抽搐得一塌糊涂，牙关咬紧，硬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吴浩海只以为妻子害羞，抢先介绍道：阿健，这一年来你不在，我做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是当了这个中校副队长，另一个就是娶了阿倩当老婆！
林小健马上笑称弟妹，慕容倩一言不发，掉头就走。吴浩海看了妻子背影一眼，兴致勃勃地说：老夫老妻害什么羞呢！阿健，这一切全是你给我的，你是我们的大红媒，我要补喝喜酒！哈哈，你这下子可再也跑不掉了！想在南京我整整找了你三天三夜，脚全起了泡，做梦也想不到你还敢回上海来……
他紧紧挨林小健坐下来，把着他的手臂，生怕他飞了一样，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林小健神色开始焦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浩海，我在报上看到你抓了小康？
吴浩海愣了一下：我们兄弟相逢，大喜的日子，说那些做什么！一会儿好好喝一杯……
林小健再次打断：小康的事到底多严重，你们准备把他怎么样？
吴浩海直愣愣地看着他：刚见面，说些高兴的事好不好？
林小健也看着他，急切之色溢于言表：这些天你们杀了很多人。我很担心阿康！
吴浩海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林小健也站起来，抚住他的肩：浩海，我不希望因为过去的事，你仇恨常家！
吴浩海皱眉，想了想咬牙道：你不说我忘了，我姑妈失踪，小宇和勇哥都是死在他们手里……我和常家要算的账是很多，是不是常家人出事，都要赖在我头上？
林小健也一时语塞，想想苦笑道：阿海，我知道你不会公报私仇，但我只怕你会为我例外。如果是那样，放了小康吧，他是无辜的，你们到上海来，要打的是老虎，他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小猫。
吴浩海真生气了，重手推开他：好！好！你好！我们兄弟一年没见，是不是那个臭小子不出事，你就永远不会来见我！
林小健沉默了一下，坦言道：是！
吴浩海脸红脖子粗地掏出枪来，啪的一声拍在茶几上：你心里只有你那个浑蛋弟弟！
慕容倩闻声跑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呆呆望着他们。
林小健低下头，慢慢向外走，半路停了一下，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还是向外走去。
慕容倩先急了，顿足道：林大哥不要走！又向丈夫恨道：阿海！你在做什么？！
吴浩海气哼哼一指：让他走！外边全是我的人，看他一个通缉犯敢自己走出去！
林小健猛地回头，直视吴浩海：你好大的气派！
吴浩海自知失言，又哪禁得住这样的逼视，态度立刻软化：阿健，不要走！你知道我多想你！
他声音颤抖，继而流泪，林小健一时间眼睛也湿了，半
天才轻轻道：我知道……今天晚上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谈！
不行！吴浩海追悔莫及，大步跑过去要拦他，林小健已经开门，态度坚决：你要追，就再也见不到我！
吴浩海当即傻住，呆呆地看着他出去，他知道林小健会说到做到，他真的没敢追。
慕容倩穿着丝绸睡袍从浴室走出，看见丈夫陷在大床上眼神发直，她很少看见吴浩海这副模样，不禁责备道：连人都留不住，这会子发呆又有什么用？
吴浩海回瞪她一眼，晃晃手岔开这个话题，指了周围道：你们嘉陵气派可真不小，一个小职员就能住上这样一套公寓！
慕容倩含糊道：只是借住，又不是给了我。你当它是旅馆好了，享受一天算一天！
吴浩海起身拖过她：我天天弦绷得紧紧的，恨不能睡觉都睁着眼。你又是天南地北到处跑，弄得我们夫妻要到上海来团圆。阿倩，干脆你辞了工作，在南京安家，给我生个儿子吧。我可不想让人说吴浩海沾老婆的光，你挣的比我多，老让我觉得自己像吃软饭的！
慕容倩推开他：你现在可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谁敢说你软饭，比这更好的房子你也住得起！
吴浩海皱眉：不会吧？我一个小警卫队长，还不至于有人想到贿赂我。
贿赂？慕容倩咯咯地笑起来：天哪，你真是正经得可爱，连一套房子都能让你想到贿赂，那你干脆连老婆都不要吧。
吴浩海叫妻子说得有些讪讪：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打击扰乱金融市场秩序的不法行为，总队要求可严了，像今天这样回来睡觉都是不允许的，好在我只是个临时帮忙的副队长……
谈到吴浩海的工作，慕容倩也正色起来：阿海，我正有事情要同你讲，就是关于你这次借调的事，我刚刚听说，上海市长吴国桢已经到南京请辞。
吴浩海的脑袋远不及妻子精明：那又怎么样？
你最好还回警卫队当你的副队长，不要再给王升他们做事了！
吴浩海大不以为然：没那么严重吧，上海市民对我们一路欢呼，支持得很，你这都哪听来的？
反正小心驶得万年船，当心给人家当枪使，最后落个替罪羊的下场。你要记住钱将军当年在上海的教训！还有，像扬子、嘉陵这样的大公司，都尽量不要开罪！
怎么，怕我查到嘉陵公司，砸你的饭碗？吴浩海忍不住一脸坏笑。
和你说正经的……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钱将军听了肯定不高兴——邵晓星即将被特赦！
吴浩海对慕容倩的消息灵通一向不服，这回更是连连摇头：不可能！他是南京挂号的重犯，当年差一点就判了死刑，闹得上海滩沸沸扬扬。这才关了两年多，怎么会轻易给放出来？
消息应该确实，是美国对华援助机构提出的特赦请求。
吴浩海更加不信：美国人替他申请特赦？他一个流氓，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忠义社的元老基本都被赶尽杀绝，常小康会发善心救他出来？
据传是他老婆活动的结果。他的岳父原来是外交官，大概在国外有些影响吧。
我怎么没听过邵晓星有这样神通广大的岳父？糟了，这件事要是叫钱将军知道，一定会大为恼火。
这件事要是林大哥知道，一定会十分高兴。
话题就这样转到林小健身上，一时间，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吴浩海抱头仰在枕头上，再不理妻子，又发了半天呆，忽然间长叹：今天见到阿健，心里真不好受！好像我一穿这身军装，我们之间就又向远了！
慕容倩看着他，循循善诱：是呀，林大哥当年宁可走投无路也不肯参军做官，可见他多么痛恨政府……
我这条命和前程，说到底都是他给的。试想当年如果不是他阻止我加入忠义社，不是他向钱将军举荐我，我哪会有今天？可是，他现在却过得这样苦，隐姓埋名不能见光，整个人全变了……
慕容倩眼里也隐有泪光：记得你们当年挟持常小康救出林大哥，
没离开上海，林大哥就把人给放了，可见他有多看重这个弟弟！现在常小康落在你手上，你不如就依了林大哥，放了他弟弟，好不好？
吴浩海非常坚决：这个绝对不行！兄弟情再大，也大不过国法去！
慕容倩嘴差点撇到天上去：现在整个中国，也就只有你们这些人拿了鸡毛当令箭！
吴浩海起身坐直：我们这次来上海搞改革，就是要挽救国家危难。局长说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上海稳定了，全国的经济形势就会好转……
那你没看那些战况报道吗？共产党在北方厉害得很，实力越来越强……
吴浩海眼睛一瞪：你可是党国军人的老婆，怎么不是劝我当缩头乌龟，就是劝我徇私枉法，还在这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慕容倩赌气道：你们把上海想得太简单了！钱敏德当年气吞山河地来，结果还不是灰溜溜地回去？我们不争了，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管得了的。我只想说林大哥的事……你说，做人应不应该讲义气？
应该！
那林大哥对你好，你这回就应该放了他弟弟——这是报答他的最好办法！
吴浩海眼睛瞪得铜铃大：哎哎，好像你比我对阿健还好！我说，你就不怕你老公徇私枉法，被军法处置？
慕容倩认真道：如果为这个丢了军籍，大不了我养你！要是你觉得靠老婆养丢人，就再和林大哥教书去嘛！
吴浩海不气反乐：得妻若此，夫复何求！放心，我已经想好怎么帮阿健了，不需老婆大人费心，来，过来点！
慕容倩心下稍宽，挪过来些，吴浩海一下将她收在手臂里，开始施展雄风……他狂风暴雨的冲击虽然没有得到热烈回应，但还是心满意足，亢奋一过，便翻身入梦。
月光清冷地映在慕容倩的脸上，使她的面色呈现出一种青白，间或眨一下眼睛，说明她还醒着。身边的人突然鼾声如雷，她移开一些，漠然地向那声响的源头扫了一眼，之后把手插入睡袍中，抱着自己，又陷入了冥想之中。每一个难耐的夜晚，她都是靠这样的冥想生活的，发端永远是一具充满诱惑的男性胴体，那沉重压迫下慌乱奇妙的感觉，那清俊面容上忍痛抱歉的神情，那脚骨咔嚓折断的一声脆响……
她震了一下，闭上眼睛从心底发出了一声轻吟，她的快感真正来临了——他还活着，她居然又见到了他！
静安寺路一间古董店，下午的客人不多，蒋芸姗走进来，饶有兴趣地观看着一壁古色古香的瓷瓶。她的风姿在一只只古瓶的衬托下，更显绰约。她看了一会儿，趁四下无人，便叫伙计去喊来老板，指定其中之一问道：这可是南宋官窑的出品？
小姐眼光独到，是懂货之人。这明代赝品尽数摆在两旁，你一指便是正品，可见有研究。
说话的老板四十开外，深灰色的派力司长袍，鼻梁上的铜边圆眼镜，手上一枚硕大的古玉扳指，样样都显出他古董店老板的身份，很难想象他曾是一名出色的国文教师。
他的真实身份，是上海地下党某支部的负责人。
蒋芸姗谦虚地说：鉴赏古玩是一门大学问，博大精深，我也就是粗识皮毛而已。家父要我代他选一两件古董，先生可有介绍？
两人说话间已自然地走进内室，何苍劲表情严肃起来：芸姗，组织上有一个十分紧急的任务，需要你配合完成！
我一定全力以赴！
何苍劲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撩长衫坐定，向外瞄了一眼，将一只古董放在桌上，隔着它面向蒋芸姗，像在鉴赏，又像要探讨价格，声音很轻，但语速极快：形势越来越明朗，北方已经解放大半，大军正在南下。我们盼望已久的日子就快到了！为了加强上海地下组织的力量，上级派来一位领导同志，为掩护他开展工作，组织决定由你扮作他的新婚妻子，协助他工作。你们就在这个月内结婚，理由已经为你编好，新婚的公寓也已经准备好。他的身份是河北的大富商，和你的背景很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