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霜花
翌日中午，三人终于收到消息说黎清荃恢复意识了。
去看黎清荃的路上，羽阙一直低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直到三愿发问，他才缓声道：“待会儿到了，我有些事要悄悄问他，你们帮我挡一挡银狐卫。”
戚哲转眼望他：“什么事？”
羽阙目视前方，眼神一凝：“虽然我一开始就是打算把他捞出来脱离青丘，放到以后狐君都碰不到的地方，但是我昨晚想了想，青丘毕竟是他的故乡，到底要不要走，我还是要问过他的意思。”
三愿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麻烦。”
戚哲便道：“倘若他不愿呢？”
羽阙神色滞了滞：“那就只能.....开诚布公地跟狐君‘谈一谈’了。”
三人叩门而入，婢女负手站在一边，黎清荃正将汤药碗送到嘴边，抬眼望见来人，动作一顿，神色茫然：“羽公子和三愿姑娘？”
羽阙心下了然，看来银狐卫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羽阙眼神中带着隐隐的歉意，走过去拖出张椅子在床边坐下，道：“你先把药喝了，我慢慢讲给你听。”同时，戚哲和三愿上前几步，左右排开不动声色地立在了婢女身前，正巧隔住她望向床边的视线。
羽阙不急不缓地将事情的经过尽数告诉了黎清荃，在最后垂眸沉声道：“抱歉，你这次的祸事，皆是因我而起。”
黎清荃听罢，不知是刚醒过来仍有些恍惚，还是这些事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他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虚目望着手中空了的药碗，静默良久，才再次抬眼望着羽阙，苍白的嘴角勾起抹几不可见的淡淡笑意：
“罢了，不能说是皆因你而起，毕竟是我弟弟先盗出了手钏，我就当是.....替他把该受的罪受了。”
羽阙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下来，神色肯定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我会把这些事都处理好，”他说着双手拉过黎清荃空出来的那只手，眼神意味深长，“你信我吗？”
黎清荃神色微变，羽阙悄然在他掌心划下了两个字：
去否？
羽阙神情认真，定定地望着他。
也是，留不得了。
黎清荃低下眉眼，自嘲般淡笑一声，继而抬头望着羽阙：
“我信你。”
“好”，羽阙松了口气，收回手起身道，“你好好养伤，其他事都不需挂心，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黎清荃微微点头。
出门前，羽阙又回头道了句抱歉，黎清荃笑笑没应声。
他知道，这句抱歉是在说，对不起，你因为我要离开青丘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湍急而下的飞瀑更是为本就冷清的青丘平添一分寒色，飞瀑之上是自山深处蜿蜒而出的河流，河流旁，一座小亭茕茕而立，黎暮正漠然立在亭中，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低头望着从黎清荃房中出来的三人各自回房。
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羽阙空了的房门前，那个房间，的确是他有意分给羽阙的，为何？他也说不出，就像为什么要将三人押在青丘耗着却不动手一样，他也说不出理由。
高处寒重，黎暮紧了紧自己的大氅，其实如果羽阙眼底没有那种深沉的心思的话，他倒是挺像那个人的。
黎暮十六岁的时候，黎昭二十岁，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仿佛一开始就注定了二人是这样的命运。
“黎昭，离开青丘吧，别再回来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冷泉的寒冰坚硬地仿佛永远都不会化开。
黎暮轻出口气，转身又摆出了面对珺姬时惯有的笑意，温声道：“珺姬，你来了。”
身后，小亭中央的石桌旁，珺姬正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他。
“在盯梢你侄儿吗？”珺姬随手拈起桌上锦盒中的一颗蜜饯送入口中——她喜欢这些，于是在青丘的这段日子，这些东西便随处可见，不管黎暮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能给的东西，他都对自己照顾周全。
黎暮抿唇一笑：“珺姬说笑了，不过来此吹吹风。”
又是几颗蜜饯入口，略微有些发腻，不待她动手，黎暮已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温茶推到她面前。
珺姬笑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又道：“高处的寒意助人思索，狐君是在考虑怎么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也不是。”
“哦？”珺姬眯起眼睛，别有意味，“那总不会是在回想过往追忆故人吧。”
黎暮颔首轻笑一声，没有应声，顿了一下，抬眸道：“珺姬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珺姬的眼神逐渐深邃，淡嘲道，“说到底，你要什么东西，同你的侄儿有什么渊源，都和我没太大关系。”
黎暮听出她意有所指，笑道：“有时候觉得你当真是个有趣的人。”
珺姬没有看他，收回视线，悠然地理着自己的衣袖淡淡道：“世上有趣的人，九成九都不过是活得太没趣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罢了。”
“活得无趣？”
“.....不过是被安排，又不如意，又造化弄人的庸庸余生而已。”
黎暮没有接她的话。
顿了一下，珺姬又道：“说起来，若当年你哥没有心仪的女子，顺顺当当地迎娶了我姐姐，恐怕现在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吧。”她说着，不经意间抬眼望向黎暮，“狐君.....有心仪的女子吗？”
黎暮笑了笑，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若是心仪别人，又如何会与珺姬你订下婚约呢？......倒是珺姬，这些年来一再推迟大婚，可是已有心仪的人？”
珺姬眨眨眼：“还真有一个。”
即使自己的未婚妻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讳地这么说，黎暮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
她继续道：“是个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可曾告诉他？”黎暮的语气平常地仿佛只是在同一个朋友讨论这个问题。
“不曾，”珺姬不闪不避地望着黎暮的眼睛，“他心中无我，说出来，于两人而言不过都是平添烦恼罢了。”
“这样啊。”
珺姬望着他，顿了一下，忽而将面前的茶杯往前一推，起身道：“算起来，你我婚期将至了吧。”
“过完年，上元佳节。”黎暮温声答道。
珺姬眼波从他脸上移开，慵懒道：“待我这次回去同姐姐说一说，往后推推吧，上元佳节是举家团圆的日子，择这天离家不好。”
黎暮已经对她推迟婚期见怪不怪了，一点头道：“珺姬高兴便好。”
珺姬转身离去，黎暮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有些出神。
黎昭离开青丘的同一天，他跪在父亲的病榻前，神色庄重道：“父亲，罪人黎昭已被驱逐出青丘，我会亲自前往涂山将原由解释清楚，同时向涂山之王的次女珺姬殿下求亲，立下婚约以给涂山一个交代。”
“父亲，请放心传位于我。”
他第一次见到珺姬的时候，珺姬才九岁。
十年之后，大婚将至，珺姬来到青丘做客，那是个可爱又灵巧的小丫头，也是个很通透的姑娘。在青丘的那段日子，黎暮自认礼仪周到照顾周全，可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小殿下，珺姬一回到涂山便哭着闹着要取消婚约，涂山之王不允，这位任性的小公主便索性离家出走，这一走便又是十年。
六年前涂山之王驾鹤仙去的时候，珺姬终于回到了涂山，婚约最终也没取消，可珺姬出门一趟此番回来却稳重了不少，面对父亲临终前的交代，她终于还是认下了。后来黎暮见过珺姬两次，她成熟了许多，容貌没有大改，只是眼底那一抹天真灵动再也不见了。
后来便是这六年，现任的涂山之王是珺姬的姐姐，打小就对这个妹妹宠爱有加，珺姬一再推迟婚期，涂山之王见黎暮也没有什么不满，就也由着自己妹妹去了。
于是从黎暮二十六岁、珺姬十九岁起，这本来便没什么感情维系的二人便拖着，等着，一日一日耗下去，不知不觉间，十几年的光景便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