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意面墙站立。
墙上的油画已经撕裂，从撕裂的方式和幅度来看，很像是一只长指甲的手抓的。
他凑近墙壁，观察着脱落的一小层墙皮，在夹缝中，看见了一小片暗红色的杂质，像是某种黏连的液体，他揩下来一点，放在鼻间闻了闻。
有股血腥气。
这幅画被撕了并不重要，谁撕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过去的一分多钟里，苏言言展现出了一种袁意从未见过的诡异“能力”。
很离奇，很强大，很匪夷所思。
很好。
袁意轻咬牙关，转过身，重新坐回到了扶手椅上。
脚踝处尚在隐隐作痛，是被苏言言抓的。不久前，当袁意被身后的撕裂声吸引，扭头查看的时候，苏言言不知怎么从沙发滚到了地上，她的手从茶几底下伸出，一把抓住了袁意的脚踝。
她并不是想吓唬袁意或伤害袁意，而是想向袁意求救。但不得不说，在那一瞬间，袁意确实被吓了一跳。
此时此刻，袁意已经恢复平静，并且提高了警觉，让自己处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他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的结论，果然还是下的太早了。
这个女孩，以如此离奇的方式出现在他的诊所，必然不是偶然。至于内在有着怎样的逻辑和动机，尚且不论，单就女孩自身的问题来看，其实已然属于非常“棘手”的类型。
袁意想起了病历表中的那些叉号和唯一的对号，他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可又没彻底理清楚。有些问题，只有到最后时刻才会揭晓答桉。
女孩，既是谜题，也是谜底。
打开记事本，翻起新的一页，写下三个字：苏言言。
他将录音笔按掉又打开，把水晶沙漏倒过去又正回来。
抚平衣领，深吸一口气，袁意望向对面沙发上的苏言言，平静地道：“正式介绍一下，我是木源异常心理诊疗室的诊疗师袁意，你可以叫我袁医生。苏言言，你现在可以选择离开，咱们之前的交谈全部免费，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下，开始真正的诊疗，每小时二百元。”
“你……不走？”苏言言重新蜷缩回沙发，抱着双膝，面色疑惑地看着袁意，“刚才……你也看见了……你不怕？”
“如果走了，才会害怕，因为真正的恐惧，源于想象。”袁意直视着苏言言，“我肯定不会走。你会走吗？”
“可你不怕他伤害你吗……上一个医生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现在他已经……”苏言言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真的不想害你们……其实你们是无辜的……我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祸星……任何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遭殃……离我越远越好……”
“我不管之前的医生是怎样的，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找到了我，你的病症也符合诊所的接收规定，作为诊疗师，我就有义务将你治好，当然，需要你本人同意才行。”袁意神情坚定地道。
苏言言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感动，但迅速被悲伤所覆盖：“你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吗？就说能治好……”
袁意微微一笑：“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吗。”
“可我说了……就代表把这个灾祸传到你身上了……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你将会面临什么……你可能会因此而发疯，丧命……他还会侵袭你的家人，毁掉你的家庭……你以后的日子将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黑暗当中……”苏言言的嘴角颤抖了一下，一抹怪异的笑容浮现在了她的脸上，她直直地盯着袁意，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栗般的恐惧，“这些……你想过吗？”
袁意神情平静，声音掷地有声：“我是一名专业的异常心理解构师。”
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和普通的心理医生并不一样。”
这句表明身份的话，充满了对自我认可的力量，在此时此刻，胜过千言万语。
袁意直视着苏言言，目光自信，神情坚定。
片刻的对视后，苏言言低下了头去，她彷似已经知道无论她说什么，这个男人都是不会退却的。她不忍心伤害这个男人，不忍心这个男人从此活在恐惧和黑暗中，可是，这个男人的神情是那么坚定，目光是那么自信，让她本来已经所剩无几的希望之火重新燃了起来。
命运的无常就在于，永远不知道在绝望的死寂中，会看到怎样的星星之火。
虽遥不可及，却引人向往。
袁意并未多说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给予苏言言一定的思考空间，对于后续的诊疗，也是有好处的，毕竟，只有她从心底认定了这次治疗，才会坦露全部实情。而且，在前期阶段，病人的信念和意志力，会让诊疗效果事半功倍。
沉默在房间内漫延着，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
沙漏内的细沙无声地流淌，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整。
一阵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身后撕裂的油画发出“唰啦唰啦”的清脆声响。
就在这时，苏言言说话了。
“袁医生……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苏言言苍白的脸上神情认真。
“我当然决定了。你呢？”袁意望着苏言言，目光中带着鼓励。
“好吧……如果你觉得害怕了，咱们随时结束……我不会怪你的……”
“如果我害怕了，我会如实告诉你的，害怕并不丢人。”袁意微笑道。
苏言言点了点头，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后，她略微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袁意脑后的那副被撕裂的油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索。
袁意没有回头，他知道此时不能回头。
“他在我的身体里……”苏言言忽然夹紧了双腿，双手绞在一起扭动着。
一句话之后，她再次陷入沉默，并且低下头去，脑袋小幅度地震颤着。
诊疗期间，如果病人倾诉欲望不强，那么医生就需要定向引导。一般来说，沉默时间超过五秒钟，才需引导，五秒钟之内，无需引导。
“他在我的身体里……”苏言言又说了一遍，眉头紧皱，神情痛苦。
袁意倾听着，观察着，试着捕捉话语背后的隐藏信息。
他没有追问“他是谁”，也没有“他为何会在你的身体内”，因为这两个问题指向性太强，结果过于单一，无法引起“追朔回忆”的目的，且容易引起苏言言的逆反心理，让她觉得袁意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无法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袁意尽量让问题简短明了。
“很长时间了……我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苏言言轻叹一口气，“怎么着也得十几年了吧……”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你身体里吗？”
“没有……前几年他只是出现在我身边……直到三年前才开始进入我的身体……最初他并没有做特别过分的事……后来，逐渐地……他对我身体的掌控越来越强了，开始做出一些出格的事……现在，他可以随意进出我的身体……而且，我能感觉到，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了，不用多久，他就会彻底占据我的身体……”
“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仅伤害我……还伤害别人……最近一个月，他已经害了好几个人了……上一个心理医生，被他害的进了医院……我没法阻止他……我无数次想死，可他连死都不让我死……”苏言言用力捏着小腿，她的指甲嵌进皮肤里，浸出点点血丝。
“他怎么伤害你？”
“你……要看吗……我身上有他抓我的伤痕……在胸前和肚子上……”
“暂时不用。那他怎么伤害别人？”
“很多种方法，最简单的就是让人发疯……”
“刚才那张油画是他撕裂的吗？为了警告我不要干涉这件事？”
“是的……他想向你传递一个信号，告诉你，他盯上你了……”
“所以说，他现在就在这里对吗？在这里看着我们，听着我们的对话。”
苏言言忽然低下了头去，默然不语，她的手指用力按在肚子上。
袁意并未着急追问，他端起茶杯，浅饮一口。茶水已凉，入喉微苦。
在刚才的对话中，袁意记录下来三个时间节点：十几年前、三年前、一月前。
有时，关键信息，就隐藏在不经意的话语间，需要诊疗师敏锐地察觉和捕捉。
“没错，他在这……”苏言言抬起了头来，目光掠过袁意的头顶，看向袁意脑后。
“你能看见他，可我看不见，对吗？”袁意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不，你能看见。”苏言言的回答有点出乎袁意的意料之外。
袁意的嘴角蓦地抖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钟，可依然没有回头，他直视着苏言言，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肯定能看见……早晚的事……只要他想让你看见，你就能看见……”苏言言说。
袁意悄然吁了一口气，在刚才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他的手掌心微微有些发热，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孩的身上，确实有一些“极为特殊”的东西。
可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