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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自大_第六章

沈夜突然害羞,让我一晚上都辗转难眠。等第二天凌晨他给我披了毯子,小心翼翼地抱着我送到白少棠那里去的时候,我还有意识。然而我不想睁眼,就迷迷糊糊地任由他将我交到白少棠手里,听他说那一句:“别吵到她,让她再睡会儿。”

白少棠难得没同他吵架,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温柔地放到了床上。

看见两人如此和谐,我内心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总就觉得,如果抛开两人背后所代表着的东西来看,其实就这么放在家里,说不定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这个念头萦绕到我上朝,上朝时依旧是拉扯着兵部尚书候选人的问题,几方人马继续厮杀,我就神游在外。

兵部尚书定不下来,党争就摆在台面上越来越激烈,连着几天早朝,气氛越来越糟糕,我心里知晓着陛下的意思,也就不加入这争执之中,每天眼观鼻鼻观心地一言不发。约莫是这做派太诡异了些,吵了一周,女皇终于按捺不住,把我拖了出来:“舒城爱卿这些日子一言不发,可是有何高见?”

“诸位大人讲得已是极好,舒城无甚见解。”

嗯,打太极和稀泥的功夫我向来是很好。陛下皱了皱眉:“那你倒是说一下,现在选出来的人哪一个更适合兵部尚书些?”

她说话时,言语里已经带了火气。其实近些日子来所有说得上话的人都已经被她问过这个问题,但都没有说出她想要的答案,现在就剩下我没问过了,若还是说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估计我就要成这出气筒,然后让陛下没有脸面地钦定了。

我思量了一下,立刻道:“陛下,其实我倒是有个人推荐,此人学问、德行上佳,做事果断利落,就能力上来说是兵部尚书的绝佳人选,只是这人过于年轻了些,突然升任兵部尚书,微臣有些担忧资质……”

“朕在位以来向来以能力论人,何时在意过资质这种事?舒城爱卿如实奏来,朕自会定夺。”

“御史台,顾蔷笙。”我说出这个名字,在座所有人都愣了愣,便就是顾蔷笙本人,都露出了诧异之色。高台之上圣上神色变化莫测,她探究着我,有些疑惑道:“舒城爱卿怎会突然提到顾爱卿……”

“顾大人当年本就是从兵部调到御史台,于御史台任职时,臣观其品学俱佳,如今陛下要举贤,臣所知者,唯有顾大人。”

我一番话说得诚诚恳恳,众人神色几变。其实我这话说得是没什么错的,能从一介寒门晋升得如此之快,顾蔷笙没几把刷子那是站不稳的。如今没人举荐,也不过是因为顾蔷笙自升任以来,向来不结党营私,又无家族依傍,她所带的人官职都比她小,大多说不上什么话。

我此刻提出顾蔷笙,算不上世家一个好选择,但选一个中立的人,总比选一个对方的人好。于是朝堂上难得有了沉默,没有人赞美,也没有人攻击。

“顾蔷笙……”陛下敲打着桌面,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但估计在场也就只有我知道,陛下这演技确实是炉火纯青。

她考虑了片刻,似乎是终于想通,抬头道:“确实没有比顾爱卿更适合的人选了,那便这样吧,顾爱卿。”

“微臣在,”顾蔷笙出列跪下。

陛下满意地道:“今就任命你为新任兵部尚书,望日后不忘勤勉,为国尽力。”

“谢主隆恩。”顾蔷笙跪得笔直。我瞧着她的笑容,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在座的人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又喜又悲。

喜的是,御史台第一战斗力顾蔷笙终于脱离队伍,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么执着地揪别人小辫子;忧的是这个人当了兵部尚书,说不定战斗力会更强……

不过在场一定有两个人是欢喜的,一个是顾蔷笙,另一个就是陛下了。

陛下和蔼地看着我,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陛下如此温柔的目光。她温和道:“舒爱卿举荐有功,为朕解决了个大难题,要赏!”

于是我人生第一次,在朝堂领到了陛下的赏赐。当我抱着陛下的砚台回家时,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城儿,”她叹息道,“或许咱们和陛下的关系还有救。”

我:“……”

当天晚上,我便去找沈夜讨论这个问题。

“你说陛下会不会觉得是你教我的?”

“陛下又不是傻子。”

“那陛下不会生气吗?”

“嗯,不会。”

“为什么?她难道不觉得你暴露了她的意图,吃里爬外吗?”

“因为在告诉你之前,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沈夜坐在摇椅上翻着书,漫不经心道,“我和她说了,我会想办法让舒城大人举荐顾蔷笙的。”

我:“……”

我突然觉得沈夜太危险了,我觉得我以后再也不该相信他的话了。他似乎是感知到了我的想法,抬起头来,眯眼笑道:“但不管如何,至少你们没再激怒陛下,反而让她高兴了一点,不是吗?”

我不说话,认真思考着沈夜的话。沈夜放下书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与我对视,瞧着我不解的样子,他轻轻地戳了戳我的头,无奈道:“连帝心都不愿意揣摩,难怪陛下总想搞死你们,换作是我,也想换批让自己开心的。”

“昏君!”我嗤之以鼻。沈夜挑眉,忽地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笑道,“笨蛋。”

我的脸被他捏着,我立刻暴走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习惯!

然而我打不赢他,也骂不赢他,被他压着揉脸,我感觉非常屈辱,非常愤怒!

可他越揉越起劲儿,还忍不住发出了赞叹之声:“啧啧,舒城,我发现你的脸上居然有这么多肥肉啊。”

“滚……”我悲愤了。

沈夜却越玩越起劲,过了一会儿,他倒在我身上,抱着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舒城,你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多好。”

我不说话,愣了愣,没回他话。我呆呆地看着烛火,张了张口,却发现嗓音干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随着新春临近,楚都越发的冷了。沈夜身体也开始透出疲态,常常是到我房间里的时候,手足都一片冰凉。我让人去请了大夫,他却执意拒绝,只是说沈从医术好,有他陪着让我放心。

我也没什么放心不放心,他就是为着大皇女的事被陛下折腾了一次落下的病根。但他武功高强,身子骨强壮,我这里拿着各种灵丹妙药养着,约莫过一阵子就好。我放心他,若有什么不放心,便是怕他在院子里到处乱转,碰到些什么。

血契之事,我虽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这就是他来的目的。我断不能让他得逞的。

顾蔷笙一事点醒了我,沈夜终究是陛下的人,我与他之间,毕竟是有隔阂的。可我不好明着动手,便找了白少棠来,同他琢磨这事。

“我想禁沈夜的足,可不能做得太明显,他最好是不能出水榭。”

“这个好办,”白少棠笑眯眯道,“他不是一直瞧不上我这种专门在后院里面点火的人吗,便让他瞧瞧后院里的规矩吧。”

我点头,但也想不出白少棠要拿出什么后院规矩惩治沈夜。然而没过多久,我一下朝,便听后院里闹了起来。我匆忙赶过去的路上正遇到母亲,她一脸惶恐地往外走,我忙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我先出门,你要是有事你也赶紧走!这后院去不得!”

“怎么了……”我少见母亲如此畏惧的样子。母亲眼中露出了悲哀的神色,“城儿啊,你爹虽然脑子不太好用,但是要论宅斗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现在又来了个白少棠,三个男人一台戏,我都安安稳稳过日子好多年了,突然又掀起这种血雨腥风,我年纪大了,承受不了。不说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疾步离开。我愣了愣,想想竟有那么些好奇……毕竟我和母亲不一样,她有着我至今仍旧数不清楚多少房的侧室,而我,却是第一次成亲。

于是我加快了步子进去,刚进门,就瞧见在父亲的卧室里,父亲坐在床边,满眼心疼地瞧着一个孩子。他身后跟着白少棠,外加一干母亲的侧室,正气势汹汹地看着站在偏厅中央的沈夜、沈从。

父亲的眼都红了,我刚一进去,便听父亲吼了一声:“舒城,你看你干的好事!”

“女儿知错!”我当场就跪了,父亲发脾气,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抬起头来,红着眼道:“你这是娶的什么丧门星!一来就将我侄女推进水里,这天寒地冻的,我侄女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如何和你姑姑交代!这可是你姑姑的嫡女!”

一听这话,我立刻明了了。沈夜怎么可能推个孩子下水,必然是白少棠下的手。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抬头瞧了一眼白少棠。他朝我眨了眨眼,示意那姑娘没事,我才安下心来。我看向沈夜,怒喝出声:“跪下!”

沈夜当场就跪了,没有一丝犹豫。沈从面露愤色,却还是跟着跪了下去。

“给父亲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父亲厉喝出声来,“不过就因我说了你几句,就挑了我侄女下手,如此歹毒心肠,我舒府怎容得下!”

“父亲,我错了。”沈夜低眉垂眼,“让沈从替小姐医治一下吧。”

“不必了,”白少棠立刻推阻道,“你推的小姐,现下又说要救她,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再下毒?”

“不是我推的。”沈夜皱起眉头,“我……”

话没说完,我父亲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巴掌就抽在了沈夜的脸上。

沈夜的脸上当场被抽得淤紫,我慌忙站起来:“父亲!”

“跪下!” 父亲大喝出声,“不然我再打!”

我一时说不了什么话,我只是想让他禁足,没想过要做其他。白少棠暗地里给我打手势,我愣愣地瞧着他,终究是跪了下来。

父亲气喘吁吁地瞧着沈夜,怒道:“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目无尊长的男人!我不知道你是用的什么伎俩迷惑了城儿,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权势什么身份,但你记得,进了我舒家的门就得守我舒家的规矩。少棠如今是我舒家内府的掌权人,他的话你就听着。你今儿个明着是冲着我来,为的不过就是让少棠知道,你连你的岳父都欺得,他有什么欺不得!”

“父亲言重了。”白少棠走上前来,扶住父亲道,“先坐着喝杯茶,消消气,大夫也说了,大小姐没大碍的,一会儿就醒了。容卿也就是一时糊涂,父亲就算不顾念容卿,也想想自己身子。”

“少棠啊,”父亲焦急地握着白少棠的手道,“你是太善良了,你不知道这后院里,多得是这些吃骨头不吐渣的男人啊!”

一说这话,在场侧室集体给父亲行了注目礼。父亲忙道:“不是说诸位,是说面前这个狐狸精!”

沈夜不说话,跪在地上,苍白的脸让他显得越发动人。

实话说,我挺能理解父亲对沈夜的敌意的,毕竟沈夜确实太好看了一点。

我听着父亲的话,斜眼看了看白少棠,觉得果然从世家大院里出来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这宅斗水平简直是炉火纯青。就在我看白少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记眼刀飞过来,我回过头去,发现却是沈夜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立刻明白他这是在警告我什么,他之所以此时乖乖地趴在地上被父亲如此羞辱,不过是因为没踩到他的底线上。我慌忙收回了目光,跪在地上道:“父亲,您骂也骂了,火也消了,要不……”

“这事儿没完!”父亲怒吼出声,我正想说什么,就听父亲骂道,“你给我滚回静心水榭,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一辈子别出来!”

嗯……我揣摩着是不是白少棠给父亲打过招呼,这处置很是合我的意思。沈夜也没多话,跪着叩首应好之后,就再没其他动作。他这样乖顺的模样,父亲也不好再骂下去,只好挥了挥手,让我带他出门。

一出门,外面的寒风就迎面吹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就走在了我身前,为我挡住了那寒风。旁边的侍从忙递给我一个暖炉,却没有他的。我走在他边上,想了想,便将暖炉递给他道:“你身子骨还虚,拿着吧。”

他微微侧头,低头凝视着我手里的暖炉,片刻后却是道:“你不如把手给我。”

我本来想骂他的,但他将手伸过来,那如玉一般冰冷的手瞬间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握着他,想让他暖和一些。

我们俩一路回了我的院子,等进门之后,我嘱咐沈从:“去拿点膏药来,这脸肿了。”

沈从这时候终于来了脾气,再没方才的隐忍。他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个白净小瓶扔给我,转身就走。出门时,他猛地把门甩上了。

这情绪表露得太明显,我都没办法忽视。我摸了摸鼻子道:“他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我没把他当仆人养过,贵公子的性子,大多是如此的。今天他没站起来抽你爹,已经是不错了。”

说话间,我拿出药瓶里的药膏来,往他脸上抹去。他皱着眉头,似乎是觉得有些疼。我不由得有那么些紧张,却听他道:“这性子还不成,还要再磨一下才能用。”

原来是在想这么正经的事……

我不由得来了脾气,往他脸上一戳。他愣了愣,有些不解道:“你是想弄疼我?”

我一下没什么好说的了,原来他一点都不疼。得到我的默认,他笑弯了眉眼:“你不信是我推的对不对?”

“为什么不辩解?”

“这种事情,无凭无据,拼的不过是别人信不信而已。你父亲想收拾我很久了,今天不过是寻个机会。而且,只要你信我,这就够了。”

“我信你是我还有脑子,你这么大个人推个小孩子做什么?”

说着,我盖上了瓶子,有些不满地嘟囔:“你让我爹抽这一巴掌,就是为了给我演苦肉计吧?”

他笑眯眯的不说话,等我转过身去,他突然开口:“舒城,我答应过你的,我只是苏容卿。

“只要你遵守约定,那么我就只是一个文弱的贵公子苏容卿。

“舒城,”他从后面走过来,温柔地抱住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我会慢慢让你放心我的。你信我,嗯?”

“嗯……”我在他怀里,感觉脸都烧了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这么低声附和。他身子忽地一僵,片刻后,他低哑着嗓音问:“城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圆房?我都嫁你好久了……”

“以后吧,”我立刻清醒了,讪笑着从他怀里挣了出去,慌忙道,“我去通知他们上菜。”

说完,我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等冬天的寒意灌顶而来,我才清醒过来。

我不可能和他圆房的,我和他没办法长久,更不可能有他的孩子。他要走的,早晚得走。我能禁足他一时,但不能禁他一辈子……

可是他那样的人……那么认真和我说信他。

我几乎就要信了。

我不敢回去,就站在雪里,仍由大雪落在我身上,也就是那么片刻,我觉得脑子有一丝清明。

沈夜被禁足之后,他平时是不能出来了,我便提议由我去他的水榭那里,他却不断地摇头。我追问了他很久为什么,他转过头去,冷漠道:“水榭临水,太冷了。而且,床太小。”

我愣了愣,想了想我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大床,觉着全天下确实没哪张床会有我那张精心打造的床舒服。不过他的态度让我着实摸不透,白日我同白少棠说时,少棠喂着鹦鹉冷笑道:“我给他的水榭配了一堆一等一的高手,他若想出来却不被人察觉,比登天还难,你觉着,他真的会让自己一直困在那里吗?若真如此,血契一点头绪都没有,女皇那边他如何交代?”

少棠的话说得我心中一凛。

看着我的神色,少棠面上带了苦涩。他把最后一点鸟食扔进笼子里,坐到我身边道:“城城,沈夜城府之深,你根本不能猜测。你答应我,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好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少棠伸出手来,抚到我身上,温和道:“白、舒两家现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我能为你牺牲,可我不想牵连家人。沈夜不是好人,你觉着秦阳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脱口而出,心里竟有些害怕。少棠苦涩地笑了笑:“我猜想,便就是你这样的关系吧。舒城,恋慕他者甚众,可他一直单身等到嫁给你,这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那样的人,若说他会把情爱当成筹码,那也是极有可能。

“或者说,”白少棠叹息出声,“爬到隐帝位置,又有着这样的容貌,不把情爱当成筹码,那是极不可能。”

我一时没敢说什么,只觉得胸口积了许多石头,让人无法呼吸。

我回想起沈夜身边的女人,秦阳、陛下,便就是流连花丛的上官婉清,都不免多看他几眼。

白少棠温柔地拨弄着我的发丝,瞧着我发愣的模样,他将我揽在了怀里。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那么有力,我能听见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能听见窗外的风雪声。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一切已然安静了下去。我就这么静静地待在他怀里,许久后,我听他问我:“舒城,等以后沈夜走了,新帝登基,你跟我一起回云州好不好?

“云州有广阔的草原,有清澈的小溪,你跟我过去,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我天天跟着你,谁要欺负你了,我就打他。”

我听他的话,想象着那样的生活。仿佛是很小的时候,他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和我说让我跟他回云州。

那时候我觉得,这天下再没什么地方比楚都好,于是一次又一次拒绝他。然而此时此刻,我觉得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是很好。

于是我闭上眼睛,点头说好。

白少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呼吸忽地急促起来。许久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舒城,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我没有说话,他就侧了侧身子,捧着我的脸,像朝圣一般,喘息着,小心翼翼地亲了上来。

他那么温柔,那么克制,和沈夜截然不同。

触碰到唇面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呜咽之声,随后就感觉有眼泪落了下来。

过了许久之后,他还想再深入一点,下人突然冲进来道:“少主,苏少君那边让小的传话过来,说……”

“说什么?”我立刻和白少棠分开,这人是我的亲信,被我特意交代过,随时可以来找我。白少棠黑了脸,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那侍从咽了咽口水,终于低声颤抖着道:“想死就继续待着……”

这口气是沈夜的。

听到这话,我也忍不住黑了脸。

但我不太确定沈夜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能没好气道:“知道了。”

说着,我便站了起来。白少棠没说话,我想了想,还是抓住了他的手,温柔道:“我会对你好的。”

“嗯。”白少棠点了点头,“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不介意再多等等。”

我点头便走了出去,风风火火地冲向自己的院子。一进门我便看见沈夜坐在我房间的摇椅上,愣愣地看着他挂在我房间里的画像。房间里放着饭菜,沈从识趣地退了下去,关上了门,等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忍不住怒道:“你又作什么妖!”

听到我这话,他没说话,面上有些疲惫。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有些茫然,还有些让我看不透的东西,仿佛是在责备自己。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气焰瞬间就低了下去。我径直走到饭桌边上,愤愤道:“吃饭吧。”

他没应我,好久,他才问:“你下午在房间里,和白少棠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心虚。

“你还撒谎不和我说实话吗!”他猛地高喝出声。我霍然抬头:“你监视我?!”

“对,”他不躲不避,迎上了我的目光,“我把最好的探子安插在了你那里,就只有一条命令,监视你和白少棠越界没有!”

“你!”我怒火中烧,人生中第一次这样愤怒,当场就把碗朝着沈夜砸了过去。沈夜小扇一拍,那碗便拍成了粉末,转眼间,他就出现在我面前,扣着我的脖颈撞到了墙上。

“我和你说了一遍又一遍!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他有多好?哪里比我好?!”

“至少他从来不凶我!”我怒吼出声。他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慢慢道:“对不起……”

我咳嗽着顺着墙蜷缩下去,其实方才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杀了我。

“他一直保护我……”我咳嗽着,艰难地开口,“他没你好看,没你武功高,没你有本事,可是沈夜,他从未害过我。小时候他保护我,功夫不好,他也会拼命挡我身前。长大后他守着我,哪怕你欺他辱他,他都能为我忍下去。我不过就是亲了他一下……我同你做过多少,他有开口过吗?!他连吼都不曾吼过我,你呢!”

“对不起……”沈夜颤着声,“我……我……”

我没说话,死死地盯着他:“白少棠的爱是容忍,是等待,是忍耐,你呢?你喜欢谁,就容不得对方拒绝,你要什么,就必须到手。可你想过,对方愿意吗?”

沈夜没说话,他看着我,眼中一片惊慌。我慢慢站起身来,他竟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沈夜……”

“别说了。”他仓皇地开口打断我道,“你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喜欢着我。”

“沈夜……”

我闭上眼睛,想将那句残忍的话说出口。

不能再姑息,不能再纵容,当断则断,然而在我即将开口的瞬间,他猛地暴喝出声:“不准说!我知道,我没白少棠的宽容,没有白少棠忍耐,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就折断她的臂膀,”沈夜勾起嘴角,笑得有些艰难,“那是因为我不懂……舒城,”他眼里有了雾气,一点点地走到我面前,温柔地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不懂,你教我啊……”

我不说话,愣愣地看着他。许久后,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沈夜,我教不会。”

说完,我只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大响,风雪夹杂而入,我睁开眼睛,看见沈夜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沈从从门侧走了出来,瞧着我,目光如狼。

不过就是个少年,他那样的目光,却令我不寒而栗。

“大哥与常人不同,”他忽地开口,慢慢道,“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说的爱情,大哥不会,可是他喜欢你,便可将天下都赠给你。”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嘲讽之意。沈从竟也慢慢笑了起来,断定道:“你不喜欢他。”

我继续笑着,没有说话。

这十几岁的少年,又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对方却慢慢放松下来,又恢复了一贯贵公子的气度,一甩袖道:“不喜欢,便休了他,莫要耽搁他人前程。”

说完,沈从便转身离开。我忍不住叫住了他:“沈从。”

他顿住步子,背对着我,我道:“你这样护着沈夜,是想他过怎样的一生?”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少年负手而立,仰起头来。狂风吹得他的长袍猎猎作响,那一瞬间,我竟不由自主地为其气势所慑。

麒麟之子,人中灵杰。

这样百年难有一人相匹的判词,一瞬间竟就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他静默了片刻,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君临天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这小子竟就这么赤裸裸地说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沈夜身边的人多狂妄,但是说出这样的话,便就是我熟知他们的底子,也没法接受。我突然想起沈夜的话,这小子还得打磨过后才能用。

是了,哪怕有经世之才,这样沉不住气,也是要被折杀了的。

见我没有回声,他勾着嘴角笑了笑,那笑容与沈夜竟有几分相似。他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我开个玩笑。”

说完,他就疾步走了出去,却是去追沈夜了。

他的话一直落在我的脑海里,我回想着沈夜的所作所为,一个男子登上大楚隐帝之位,手下有这样多的能人异士。而自打凤楼成立以来,这些年朝中大事变更,无一不沾着凤楼的影子。

如果沈夜当皇帝……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浮现在我脑海里,竟一时无法抹去。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他在朝中没有人,哪怕有人,也没有兵权。他不是世家,世家不可能平白无故为他所用,而皇族更不可能扶持于他。暗庭哪怕有一些军队,但也绝不可能比世家及皇族手里的多。

那他哪里来的底气,去谋划那金座?

我脑海中一一划过朝中权贵的脸,最后一刹那,却是停在了自己身上。

我猛地醒悟过来。

是了,若沈夜有登基之意,我愿扶持,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这天底下,哪还有人如舒家少主一样,有钱有兵有粮有封地之余还旁支甚少,无兄弟姐妹,家主之位坚不可摧。

而且这位少主心软良善,不似上官家那些争权夺位爬上来的家主那样利欲熏心、杀伐果断,再好操纵不过。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忍不住有些发凉,但又觉得好笑。

不过一句话而已,我竟就能想这样多。

可是若真是如此呢?

哪怕沈夜为我倒戈背叛陛下,哪怕沈夜为我做尽一切,可是只要我爱上他,那就是极好的买卖。

危险者恒危险,而且越来越危险。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外面开始飘洒的雪粒,内心实在是微妙不已。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得去找个人讨教,于是便往上官家下了个拜帖,去拜见上官流岚。

我去的时候,上官流岚正披着袍子与自己对弈,见我来了,她眼也不抬地道:“有烦心事了吧。”

“你别说话,我觉得你最近好像脸色越发苍白了,是吗?”

我将袍子交给她的侍从,打量着烛火下的她。她没回话,盯着棋局道:“你知不知道,我原有个妹妹上官流清。”

“耳闻过,倒听说是个人物,原本也在楚都混得风生水起的,不过突然就说隐居了。怎的突然提起了她?”

“我年少时算不上个东西,若不是得父亲、嫡女身份庇佑,早就被人拆入腹中。那时候我不自量力,总喜欢和人下棋,我棋艺不佳,但我这位妹妹从未胜过我一局。”

“那当开心才是。”我跪坐到她面前,一看那对局,饶是我算不上个棋艺好的,也知道上官流岚这棋艺太低了。

她轻轻地笑了笑,将手中棋子往棋盒一抛,道:“如今棋艺长进,才发现当年我这位妹妹,棋艺竟已是高到连输几颗都能控制的地步。这样的心性……”她低笑出声来,“上官家交给她,我大概也放心。”

一听这话,我忍不住变了脸色。抬头看着她苍白的脸,我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最近觉得力乏,总觉得我大概会死在你前面吧。”她一颗一颗地捡着棋子,淡然道,“我帮你这么多,总是要你还点的。流清若是回来继承家主之位,怕是多有波澜,我指望着你到时候照看一二。”

我没说话,紧盯着她。棋子被她一颗一颗地放入棋盒,许久后,终于只剩空荡荡的棋面。她先落了一子,淡淡道:“你来找我,是有不解之事吧。”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见她不愿意再提自己的事,我压下了心中情绪,也落下一子。

“是沈夜吧。”她随口道,“你是不是突然发现,若你喜欢他,对于他来说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这样的买卖,值得一个人隐忍、伪装到极致。”

我不说话,同她慢慢对弈着,沉默着听她的话。

她棋艺不好,但棋风很霸道,上来便攻。她淡然道:“舒城,你赌得起吗?”

“赌不起。”我径直回答,“我同你一样,是要承担家族之责的人。我输不起,也就赌不起。”

“没有赌资,自然就不会有上桌的资格。赌钱的快感确实诱人,可是没资格,就是没资格。”

“流岚,”我逐渐将她的棋堵死,有些不解道,“我以为,你是会劝我同沈夜在一起的。”

“上官流岚会,因她失去过爱的人,但上官家主不会。而且……”她语气有些迟疑,却还是慢慢道,“我年少时曾与沈夜有过几面之缘。这个人……”她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城府过于深沉了些,你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我没说话,心思一片清明。落子下去,将上官流岚的棋彻底堵死后,我一颗一颗地捡着她的棋子。

“流岚,我有没有说,其实我很崇拜你。”

“嗯。”她瞧着我拿走这么多棋子,面色不大好看。我轻声笑开:“你我不过相仿年纪,你却已能撑起一个上官家,遇事进退有度,无论何时,都不忘本心,做事果决。而我呢,”我摇了摇头,“不过一个男人,便就慌了阵脚。”

她不说话,忽地眼神一亮,往棋盘上落子下去,竟瞬间就杀了我一片棋。我不由得面色僵了僵。她面上有了笑意,道:“舒城,其实你我不过半斤八两,谁都不比谁好了去。

“我不是不在意一个人,只是我在意的那个人,离我太远了。

“流清陪着他呢。”她苦笑出声,“我还是个混世魔王时,从未和人耍过心机手腕。第一次去扳倒一个敌人,却也不过是为了把那个人折了羽翼送到他身边。

“只要他想要的,我都给他。”她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谁,她低声道,“都给他。”

我和上官流岚下棋下到半夜,总才算回府。回府时我虽然觉得困顿,但心里和明镜一样。流岚的话彻彻底底地点破我心里那一点点念想和迷障,让我心里那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我是舒城,亦是舒少主。舒城可以和沈夜在一起,但舒少主不行。舒少主连上赌桌的赌资都没有,拿什么去赌沈夜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回家后发现沈夜不在,我松了口气。后来我发现,连着几日,沈夜都没来找我,我便更加放松了一些。

而后临近新春,朝中事务更加繁忙,我也就鲜少在意这些事,每日埋在书房里,瞧着我那些下属们的 折子。这些人参这个骂那个,骂得最狠的莫过于新任兵部尚书顾蔷笙。

顾蔷笙是真真好手腕,一上任兵部就开始大整顿,为着这番整顿立威,她居然把兵部的人都扣下来关了一晚上。私扣朝中臣子,这罪名我们御史台必然不会放过她,于是谏言雪片一般飞向了陛下的桌子,然后,陛下罚顾蔷笙跪了一个时辰……

后来顾蔷笙又揍了兵部侍郎,谏言又雪片一般飞向了陛下桌子,接着,陛下罚顾蔷笙停了当月月俸……

再后来,顾蔷笙逼得下属当庭扬言自尽以证清白时,她却站在一旁笑着说:“死啊,死了我就信你是清白的。”整个御史台的人愤怒了,大家跪在御书房门口要求惩治顾蔷笙,陛下出于无奈终于说要狠狠地惩治她,然后,陛下出手了。

她当着大家的面,那么轻轻地,温柔地,给了顾蔷笙两耳光。

连响声都听不见。

于是众人都知道,陛下是不会罚她了。

什么叫宠臣?这就是。

等大家消停了,陛下就要找大家的麻烦了。她特意把我召了进去闲聊,最后说:“舒爱卿,我觉得你那御史台呢,还是该整治一下。你看顾大人如今把兵部弄得井井有条,我也希望御史台能这样。”

于是我明白了,这是指望着我帮她动手,我不动手,她就要动我之后再动手。为避免我的同僚们被罚得更重,最重要的是为了避免我被陛下抽,于是我果断应承下来,然后开始整治御史台。

这一忙就没停下来,等我把御史台“整治”完毕,已经是临近新春的时候。我这时候才发现,我已经许久许久,没见过沈夜和白少棠了。

他们没有找我,我自然也就不会找他们。我自己领了假,在家休息。休息了两天,夜里府中突然就闹了起来。侍从慌慌张张地敲了我的门,忙道:“少主不好了,两位少君打起来了!”

我一下就醒了,慌忙穿了衣服,提了剑,往后花园赶了过去。

等我到的时候,发现花园里假山都倒了不少,周边站满了人,连影卫都被调了出来,将白少棠和沈夜圈在中央。白少棠一把银枪单手而握,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声喘息着,如野兽一般狠狠地盯着沈夜。而沈夜则将小扇死死地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周遭。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有些惶恐,我父亲已经整个人躲在了母亲身后,瑟瑟发抖。

“苏容卿,把你后面的人交出来,束手就擒吧。”

母亲没有察觉我来,目光闪动着,大吼了一声。沈夜抿紧了唇,不着痕迹地往前了一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身后竟然有两个人。

一个是沈从,他整个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唇边尽是血迹。而另一个人则笼在黑袍之下,看身形是个女子,此刻她正抱着沈从,一言不发。

我从人群中走了进去,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城儿!这苏容卿与女人私会!被少棠撞破了,他恼羞成怒,要杀人啊!”

父亲的声音一下响了起来。沈夜一个眼刀扫过去,父亲立刻又躲回了母亲身后。

我没说话,走到中间去,将喘息着的白少棠温柔地扶了起来。我低声道:“怎么回事?”

“我的人截获了一张纸条,是从外面传过来的,”白少棠抿了抿嘴,“有人约了他在这里见面,所以我就带人过来埋伏,结果来的是沈从。那女人给了沈从很多东西,两人又说了半天,那女人坚持说她要见沈夜,又说什么不能失去他,还说让沈夜等着她来接他……然后我想活捉沈从,就将他打伤了,结果沈夜赶了过来,我们就打起来了。”

“你和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不,”白少棠咧嘴笑了起来,“我说我见到他们在做一些不齿之事,沈从拦我,被我打伤了。”

他说得很骄傲,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又莫名觉得欣慰——少棠撒谎骗了众人,但是他没骗我。

我微微笑了笑,转头看向了沈夜身后的假山。

少棠以为这两人是来幽会的,可我知道,这假山下面的地宫,是我们舒家的禁地,只有家主能入,连我都不曾去过。

沈夜都被禁足了,却还是来了这里,他……我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终于还是要动了。

想了想,我朝沈夜走过去。旁边都是惊慌制止之声,我抬手止住他们的声音,走到他身边道:“沈从要救治,你先让人把他抬下去吧。”

“我不信他们。”

“那我呢?”我淡声开口,“我让人抬下去救治,你也不信吗?”

他不说话,也就是那迟疑的瞬间,我知道,他不信我。

他口口声声说着爱,但一到重要的事情上,他却同我一样犹疑,不敢信我。

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心口针扎一般疼,然而我克制住了自己,慢慢道:“我没有那么小气,我说过会放你,就不会拘着你。只是这位姑娘,”我转过视线,落在那黑袍女子身上,“身为女子,竟是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要躲在男子后面作此柔弱之态吗!”

对方没说话,继续守在沈从身边。我冷冷一笑,看她的身形,想了想,我使了个诈道:“秦阳,平日这般有勇气,怎么,来我府上偷人竟是连面都不肯见了吗?”

她还是没说话。片刻后,她轻笑起来,慢慢扯下帽子,抬起头来道:“少主对我爱慕之心真是太深,这样竟都被你认了出来。”

我微微一笑:“没认出来,骗骗你。”

说完,我转身便走,大声喝道:“去苏家请苏阁老来,领她的儿子回去吧。”

“舒城!”沈夜猛地大喝出声,苍白的脸上因过于用力带了一丝嫣红,“你要做什么?”

“休了你。”我淡声开口,“犯下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休你吗?”

“你信了……”他愣了愣。我看了看他,又扫向秦阳的面容。许久后,我忍不住苦笑道:“若是他人我大概不信,但是秦阳……你们,”我说话的时候,感觉嗓子有些干涩,却还是艰难地出声,“不本来就有意的吗?私会至我后院宅邸,你与秦阳,”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狠厉出声,“太辱我!”

“我没有……”沈夜终于慌乱起来。白少棠立刻跳了出来,笑道:“我来的时候,你正和这姑娘抱在一起亲嘴儿呢,要不是我来得早了点,或许还能看到些其他。”

“白少棠!”沈夜暴怒出声:“你……”

“少棠都看见了,”我打断他,免得他找上白少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可是我没有!”

“我信少棠。”我垂下眉眼。又一场大雪将至,天空落起零散的雪花。沈夜身形微微晃了晃,竟是没再多说什么。我向白少棠招了招手,低声道,“天冷,我带你回去。”

白少棠像小狗一样奔了过来,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等握住白少棠的手,我才回身瞧着沈夜与秦阳,低声道:“此事我不会对外声张,你们二人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他日喜酒,舒城与内子必备重礼,祝……”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沈夜猛地开口了,眼里全是冰霜。我愣了愣,只觉得他周身压迫感如此强烈,强烈到让我几乎忍不住退了一步。

白少棠及时将手放到我的腰间,撑住了我,低声说了句:“别怕。”

沈夜眼中露出悲戚之色,他捏紧了小扇,却是道:“舒城,你试试看。”

我不说话,看出他气息紊乱,应是受了重伤。我忍不住软了心肠,想将他赶紧扶回去,然而理智制止了我。

断就该断得彻底,不能总是心肠一软,就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我深吸了口气,温和道:“若你不想被休,那你便到父亲房前跪着吧。什么时候父亲说你能站起来了,你便站起来。要是没撑过去跪死了,那就是你的命。”

说完,我同白少棠转身就走。秦阳怒吼出声:“舒城!”

一听这声音,我瞬间冷了神色,转头道:“秦大人还嫌不够丢人吗?非得让御史台将此事参上去才算作数?!今日我若是秦大人,此刻必将赶紧离开,保全脸面。还是秦大人觉得自己已无脸无皮,无惧刀枪?”

我一番话将秦阳慑住,随即我转身就走。走前我吩咐了人叫大夫给沈从医治,而后便回了书房。白少棠本同我一起,临到门前时,我终究还是叫住了他。

“别进来了,我怕沈夜被逼急了乱来。今日他已经受伤,我让他跪雪地,以父亲的心思,必然不会让他好过的。他身体有恙,我们便可安歇几日。”

“为什么不直接休了他?”白少棠皱眉。我无奈地笑了笑:“你以为,若他不同意,我休得掉吗?”

白少棠黯了神色,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温柔道:“别想了,我们等得起的。”

“他若喜欢我,他会伤心,人伤心、死心、自然就离开了。

“他若不喜欢我……”我苦笑出声,“必然会有些动作,如今我们想办法消磨了他那样俊的功夫,到时候他一有异动,我们立刻擒住他交大理寺。”

“若是擒住,为何不直接斩杀?”白少棠目光灼灼。我愣了愣,许久,终于转过头道:“我舍不得。”

白少棠忍不住愣住。片刻后,他苦笑起来:“我不该问的。

“问了,真是徒增伤心。”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我本想叫住他,却发现哪怕叫住了他,也似乎并没有什么要再说的言语。

于是我木木地坐在房间里,听侍从来报,沈夜去跪了。

沈夜去跪了。

想着这寒冬腊月,想着屋外大雪,想着他苍白的面容,想着他身上的伤势,我竟忍不住有种要冲出去找他的冲动。然而这样的念头骤然生起,便被我压制了下去。我披了外衣,同下人说了句“点灯”,便去了祠堂,跪在了列祖列宗面前。

冰冷的地面让我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我抬头瞧着那些灵位,心里一片安静。

沈夜,我不能放下你,可我又必须舍弃你,便就让我跪在这里,你疼,我陪你一起疼。

我跪在地上,跪了大半夜。等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双腿已经麻得没有了知觉。远远地我便听到有人的争执之声,我命人扶我起来,揉了揉双腿,便见一个少年猛地推开了门,大喊出声:“舒城!”

“安静一点,”我冷声开口,瞧着沈从愤怒的模样,我走过去将他带出了祠堂。我不知他是顾忌什么,竟一时没有造次,只是道:“我听闻大哥跪了一夜了。”

“是。”

“他有伤在身!”他愤愤地开口。

我点头:“我知道。”

“他没有和秦阳私通!是我向外送的信息,托外面人带点药材、木炭、棉被进来,没想到来的是秦阳。”

“哦。”

“舒城!”他顿住了步子,“便就是这样,你还要罚我大哥吗?”

“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我回头看他,“你就没有看出来,我到底为什么罚他吗?”

他没说话,狠狠地看着我,几乎是要将我咬碎一般。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沈从,你还是太年轻了。”

说着,我便往外走去。

“他会死的。”沈从嘴里猛地飘了这么一句话出来,我忍不住顿住了步子,听他道,“他对大皇女做的事,陛下都对他做了一遍。他本身就已经伤及肺腑筋脉,又被凤后以烈酒所激,不好好养个大半年根本好不了。来你这里之后,下人按白少棠的意思,对静心水榭多有苛刻,一个冬天都没有炭火,给的药方里的药材也都被他们偷换成了一些便宜药,连饭食都是冷的。

“他早就撑不住了。”

“哦……”我静静地听着,脑中一片空白。

“可他怕你不高兴,说是要守着你们之间的约定,就一直连影卫都不用。便就是叫人送些炭火、药材,他都没有去做。而你呢?还要与白少棠卿卿我我!我大哥怒急攻心,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你却看都不来看一眼,我是见他实在撑不住了才对外通的信,可你们……”

“沈从,”我打断他,说出话时,连我自己都感觉冰冷,“谁告诉你,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要对你好?

“我喜欢的是苹果,你却总是给我梨,最后又因我不同样送给你梨而不开心,这天下的事,未免太没道理了些。”

沈从愣住,他看着我,眼里全是难以置信。我看着庭院里的大雪,慢慢道:“你们本可以走的,我没拦住你们。你们可以不受这样的气,他也可以不受这样的伤,可你们坚持要留在舒府,对你们不好,对我也不好。你今日责怪我,又哪里来的立场?难道他如此欺我、逼我,我还要步步忍让吗?我本就不想娶他,我本就只是想和白少棠白首,我和一个我想白首的人卿卿我我又怎么了?这是你家主子的执念,却把我的幸福牵扯了进去,难道还不允许我反抗一下吗?”我僵硬着勾了勾嘴角,“沈从,你家主子的爱,未免太霸道了。”

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爱。

沈从没说话,他僵着,一言不发。我转身离开,准备上朝。等我准备好一切时,外面传来了话,说沈夜晕过去了。

我点头,没有多言,起身去了马车。

其实那一刻我想去看看,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去看。

我木然地在早朝上站了一日。回家时,母亲有些咳嗽,我也没有在意。等回到家里,母亲就彻底病倒了。

这样一来,我便更没有时间去看沈夜,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去问有关沈夜的一切。

母亲病了两个月都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便就是春节舒府也都是敷衍着过了。

等到开春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法起床,而陛下也如母亲一样,感染了重疾,于是早朝便由大皇女代为主持。我越来越心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让人拼命给我姨母舒染传信,对方却是音讯全无。等我实在没法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来报,说沈夜带了个大夫过来。

我赶忙让人请进来。那么久没有见沈夜,我发现他清瘦不少,眉宇之间失了往日的温柔,带了一层寒霜。

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看我,径直坐到了一边座位上,然后对着他带来的大夫一指病榻上的母亲:“就你正前方十步卧榻上那位大人了。”

那人轻轻笑了笑,用青竹仗摸索着往前。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位公子,竟是个盲人。

我想要去搀扶,却被沈夜一把拽住。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拉着我,不让我动弹。我看见那公子自己摸索着走到母亲边上,想来是个有傲气的人。

他搭上我母亲的脉搏,细致问了一下症状。皱眉想了片刻后,他又用银针往母亲身上一个穴位扎了下去。

他连轧了三个穴位,拔出银针时,最初的那根银针竟已成了纯黑色。他扬起手里的针,朝着沈夜的方向问了一句:“什么颜色?”

“黑的,黑透了。”沈夜立刻回答。对方在鼻尖轻嗅了一下,而后便召人过来,开始写药方。

“按着这个药方吃一个月,中间不可停药。明日大人就可好转,约七日后便无症状,但这个药必须吃上一个月,才能断了这病根。”

“敢问公子,这是什么病?”母亲躺在卧榻上,虚弱地开口。对方却没回答,迅速写了药方后,他抬头问沈夜:“还有一位病人是哪位?”

沈夜微微皱眉,放开了我,走到他身前道:“我领你过去。”

说完,他们二人便要离开。我慌忙追了上去,沈夜没有回头,任由我跟在身后。我跟了一路,走到门前才道:“沈夜……”

他顿住了步子。我憋了半天,终于开口:“谢谢了,今晚回来……”

“我已经搬出去了,”他打断我。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语气冷如寒霜,“那么几个月了,舒大人竟就没有问过我吗?若是我死在了舒府,舒大人怕也是不知道吧?”

我一时没有什么话好说,那语气里,我想他大概还是厌恶了我,抑或是恨了我。

说不难过那实在是太假,可是说难过……这不是我自己希望的吗?

于是我捏紧了拳头,躬身道:“还是谢谢苏公子相救之恩,大恩大德,舒府无以为报。”

他轻蔑一笑,带着那个人径直离开。

我回到房里去看母亲,母亲面色虚弱地瞧着我道:“那药方再找宫里御医看一遍,没错了再给我用。”

“女儿省得。”我点点头。母亲冷笑出声:“看来这不是病,是毒啊。”

我不说话,想着到底是怎样厉害的人,才能让母亲这样的人中一次毒。

母亲的话回荡在我脑子里,我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的话,这是毒。

然而是什么毒,谁人下的?这样的线索,我觉着只有找到今日那位医者才有门路。于是我让人打探了这位医者的消息,得知他叫郑参,是药王谷的谷主,被沈夜从药王谷请出来,住在凤楼之中。

我不愿意惊动沈夜,想了想,当夜我自己着了夜行衣去了凤楼,我听闻郑参是住在正南角的房间里,便悄悄往南行去。到了长廊尽头,我猜测着就是这一间。

郑参还没睡,还亮着灯,我为了确定到底是不是他,便猫着腰,用手指头在门窗上戳了个洞。我正想趴过去看,门猛地就打开,带着血腥气的小金扇搭在了我脖子上。

我不敢动,保持着猫着腰戳窗户的动作。面前人穿着纯白色睡袍,凝视着我,片刻后,他却是道:“这是你第二次想偷溜进我的房间了。”

“沈夜,”我叹

息一声,直起身子来。看着他神色莫测的面容,我正想说什么,就被他一拉扯拉进了怀里,然后他低头就吻了下来。

他几乎是在啃咬我,吻得又深又狠。许久之后,他将我按在墙上,狠狠道:“说,你是来做什么的!”

“你干吗亲我……”我下意识居然是这句话。说完我就愣了,他却笑了起来,刮了一下我下巴道:“看见小猫回家,觉得乖,想亲就亲了。”

“你说谁是小猫?!”我第一反应好像又不太对,吼完我立刻纠正,“我是来找郑参的。”

听我说这句话,他定定地看着我。许久后,他转过身去,嗤笑出声:“虽然知道你是来找他的,但这句话由你说出来,我还是不太高兴。”

“你伤好了?”我看他生龙活虎的,也没了之前面色苍白柔弱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站在桌边倒水,挑眉看了我一眼:“好了,关心我?”

“随口问一问,缓和一下气氛。郑参呢?”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以前那个沈夜好像又活了过来,语气忍不住就放松了下来。他倒着水,漫不经心道:“你是想问是什么毒,谁给你母亲下的毒吧?”

“嗯。”

“是陛下,”他直接就把主谋供了出来,“她只是想试一试,血契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是不是真的就把皇族和你们舒家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她试过了,是真的。”

“那她怎么下的毒?”

“我不知道。”他推了一杯热茶到我面前,我定定地看着他,他面色不改,坐在我旁边道,“不是我。我根本没机会接触你母亲。这是吃下去的毒。”

一听这话,我就愣了,母亲的食物一向是交给放心的人打理,吃下去的……那是谁?

我呆愣的时候,沈夜就静静地瞧着我。我想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我要的答案已经有了,虽然是沈夜给的,但我不知道为何,直觉沈夜没有骗我。我瞧着他望着我的目光,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那天跪完之后,我昏过去了,沈从便将我带了回来。如果再在舒府待着,我怕我真的会死在那里。”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险境我去得多了,真让我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的,唯有一个舒府啊。”

我没敢接话,好半天,我又问了句:“你还会搬回来吗?”

他拨弄着手里的茶碗,苦笑道:“你希望我搬回来吗?”

“我希望我们和离。”我直接说出口来。他愣了愣,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却是道:“不……我不会和离。”

“我知道你怕我,”他苦笑着开口,“你怕我嫁入舒家是探查舒家的秘密,所以我出来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白少棠,喜欢到你明知是白少棠陷害我,却为了保全他的面子而罚了我,所以我也忍了……你说我不懂喜欢,不懂得怎么爱,”他垂下眼皮,看着茶碗里的绿汤,“我在学。我不懂,可我在学。你喜欢苹果,我就送你苹果;而你想给我什么,你就给。只要是你给的……我都……我都很开心。”

我不敢说话,瞧着他的面容,竟觉得心跳得飞快。许久后,我慌忙跳了起来,忙道:“我先回去了。”

说着,我就慌慌张张地赶了回去。当天晚上,我竟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我没睡,但还是要去上早朝。于是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我就顶着一对熊猫眼。站在前方的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忍不住回头瞧我,不过陛下身体好转,这么几个月来第一次上朝,她们也不敢太过放肆,悄悄看了我几眼后,便等着下朝。

一下朝她们俩就追了上来。

“舒城,你是纵欲过度了吗?”上官婉清笑得一脸淫邪,“也是啊,家里有两个大美人,要我是你,也绝对……”

“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亲?”我抬起头来,顶着一张冷漠脸道,“我去你娘那里说说,给你介绍几个?”

上官婉清脸色一僵,当场道:“我肚子有点疼……先撤了。”

上官婉清一滚,上官流岚就跟了上来。她面色越发不好了,同我淡淡地道:“去喝两杯?”

“流岚。”

“嗯?”

“我发现你最近总是黏我,”我有些担忧地瞧着她,“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滚。”她冷声出口,大步跨了出去。我赶忙跟上。

我们随便寻了个小酒馆,和往日一样喝酒。三月春雨淅淅沥沥,听着雨声,让人觉得格外宁静。

我同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母亲病了那事儿,末了同她举杯:“今日就当是为我母亲病愈庆贺吧。”

酒杯撞上,发出轻音,她没有多问什么,就这么和我喝着酒。只是今日也不知道为何,她竟没有多加克制,喝多了些。

见她这样,我更是毫不留余地,等走出酒肆时,我几乎都是晃的了。我们俩各自上各自的马车时,她突然唤住我。

她莫名其妙地竟是问我:“那大夫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郑参。”

她没说话,抿紧了唇,目光里露出了隐忍又痛苦的情绪。

我与她相交多年,她一直是一个极为克制的人,这倒是我头一次看她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我以为她会再问我些什么,然而她站在那里,许久只说了一句:“回吧。”

说完,她便上了马车。我站在马车前,愣了半天。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着她来找我喝这么长时间的酒,其实就是为着问这么一句话。

好奇心从我心里涌了上来,我知道谁能解答这个问题。若放到平日,我约莫会忍一忍这样的好奇心,但酒劲上来了,我竟直接就往凤楼跑了过去。

我按着昨天的路子,翻墙进了沈夜的房间,一开门,就看见他躺在摇椅上看书。

他总是这样的,喜欢躺在摇椅上,拿一本书,旁边放个小桌,闲适安然。

见我进来,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随后就皱了皱眉头道:“你喝酒了。”

“嗯。”我点了头,往他边上的卧榻上一倒,眯着眼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回苏府,总是待在这里,老师不管吗?”

“你醉了。”他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脸,唤了声,“牡丹,让人送份醒酒汤进来。”随后他低头瞧着我,温柔道,“又和谁去喝酒了?”

“流岚……”我用脸在他手里蹭了蹭,他不由得笑了,我抬眼看他,问出了那个让我疑惑的问题,“流岚和郑参什么关系啊?”

“想知道啊?”他用哄小孩儿一样的口气哄着我道,“那给我抱着,我就告诉你。”

我没多想,觉着我一个女人,被抱了也是他吃亏,便张开了手道:“来,抱!”

他笑出声来,坐到榻边,将我抱进了他怀里。

我个子比他小得多,他这么将我抱着,我就显得更小了。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总觉得失了我女子气概。他似乎是察觉了我的心思,埋头在我肩颈低笑起来:“还是现在可爱,以后要多喝酒。你要问上官流岚和郑参吗……”

他轻轻开口,说起往事来。

原来他早就和上官流岚是认识的,流岚十五岁那年,还是个混世魔王,她离家出走来凤楼逛,非礼了一个清倌,就被沈夜扔了出去。结果流岚落地的时候撞了脑袋,也就失忆了。那时候她刚好遇到郑参,郑参医治的她,结果医治的时候郑参发现流岚是他失踪了多年的恋人。于是他细心陪伴,失忆中的流岚爱上了郑参,结果被她的妹妹上官流清知道了她所在之地,派人追杀流岚。流岚没死,郑参却瞎了眼睛。流岚恢复记忆后,便让自己的妹妹流清假扮成她,陪伴郑参,而自己则回到了上官家,成了上官家的家主。

这个故事听得我愣愣的,根本没法把故事里的人和现在的上官流岚联系在一起。好半天,我才问:“流岚为什么走?”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郑参不过就是个郎中,上官小姐可是上官家的嫡女,也许上官流岚就是看重身份呢?”

“不可能,”想起好友今日的眼神和平日作风,我忍不住反驳,“流岚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倒不如亲自去问她。”

听着这话,我想也是,毕竟沈夜是个旁观者,流岚才是真正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想着便觉得困顿,干脆歪脖子一倒,就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我感觉旁边有人,我撑起身子扭了扭脖子,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我猛地抬头看向上方,果不其然,就看见了沈夜熟睡的面容。宛如天神一般完美的五官,却让我顿时有了惊慌的感觉。我忍不住摸了摸我的衣服,确认完好后又往墙角缩了缩,想想这实在是个太猥琐的举动,我一个女人睡了男人,到底有什么好躲的!

于是我悄悄地、轻轻地提着我的外衣,跨过沈夜,正准备……

什么都没来得及,他就把我往床内侧一按,干脆利落地压了上来,亲了我一口。

他一动不动地压着我,我惊恐地看着他。

“你睡我多少次了?”他静静地瞧着我。我不敢说话,他就干脆利落地开始抽我的腰带。我慌忙按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睡我这么多次都不圆房,你是不是不行?”

“沈夜!”一听这话,血都往我脑袋上涌,他拨开我的手,探入里衣开始乱摸。我憋了半天,终于大吼出声,“你是个男人吗!都不知道羞耻的吗!”

“嗯……”他顿了顿,抬头温柔地笑了笑,“我是个小倌。”

“你……”我顿时要哭了,最后一件衣服都快要被脱完的时候,我终于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再脱了。”

他顿住了,定定地看着我,好久才道:“你竟是怕这个?”

我点头,觉得有些耻辱。

“你不是世家子吗?”他还压在我身上,但好像冷静不少,有些奇怪道,“没有通房?”

我赶紧摇头。按理来说,我这个身份,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会安排一个通房了,只是我自己一直不愿意要。

沈夜面上笑意更深了些:“也没逛过窑子?”

我又摇头:“没要过小倌……”

沈夜露出了了然的表情,片刻后,他粲然一笑:“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听你讲出来。不逗你了。”他慢慢起身,为我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等穿好下床后,他从我背后走来,抱着我咬耳朵道,“不准和别人亲近,想要只准找我,我不会让你疼的,嗯?”

“沈夜!!”我忍不住又怒了,“你能检点点吗!”

“你是我妻主啊。”他低笑出声来,“我还需要检点吗?”

我不说话,愤愤地推开了他,便往外走去。此时天还没亮,我赶回了家里,换了朝服,赶紧往宫里赶了过去。

等下朝之后,我拉住了上官流岚,寻了个小酒馆,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我不信你是沈夜说的这种人。”

我刚说完,她便愣住了,片刻后,她苦笑起来:“沈夜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我没回去,但是上官流岚回去了,这是真的。”她摇晃着手中酒杯慢慢道,“不……或者说,郑参心里的上官流岚回去了,这是真的。”

她和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原来郑参之所以以为她是自己的恋人,是因为她的一个香囊,但等她恢复记忆之后,她才想起,这个香囊不是自己的,是自己妹妹的。于是她问了郑参,如果当年郑参不曾遇到她妹妹,而是在楚都凤楼遇到她,他还爱不爱她。郑参的回答是,他是因当年爱的她,这两者是无法相容的。

她知道,他真正爱的是上官流清。

“于是我斩断了上官流清的羽翼,只是因为他想要,他喜欢。”

只是没想,后来上官流清竟然下毒给郑参以此要挟她,为了救郑参,她以命续命。

只是郑参不知道,她也不想他知道,她就指望着,他能安安稳稳地过那么大半辈子,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

她会为她的妹妹铺平道路,把一个完整的、安稳的上官家族交到上官流清手里,然后让他当上上官家的主君。

这是她想给他的位置,哪怕不是她去娶他,但至少,这个位置是她给的。

上官流岚少有这么多话。

她说了这么久,久到我觉得这世界似乎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没敢说话,只是悠悠想起来,十八岁那年,我初次见到上官流岚,那时候我已经在朝中,而她才第一次入朝,冷漠的眉眼,沉稳的姿态。

当时我就想,好俊的姑娘。

后来我与她一直不过点头之交,直到因着婉清才熟悉起来。

上官家是多么大一个筛子全大楚都知道,这个姑娘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填补了起来。她入朝比我晚,升迁却比我快,不过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这样的能耐,真是� �了天下的才华。

可是此时此刻,她这样平淡地和我说:“我的命给了他,怕是活不了多久。舒城,我一直诚心与你相交,其实是想要你还的。”

“别说了……”我开口,声音哽咽,“我不会还给别人的。只有你是我朋友,你那妹妹……那蛇蝎心肠的妹妹……我见着她不揍她就算好的了!你……”

“又说气话了。”她打断我,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些无可奈何。

她鲜少这么和我说话,她从来都是那样冷漠沉稳的样子,让我和上官婉清一直嘲笑她是面瘫脸,然而此时此刻,她握着酒杯,竟就像一个大姐姐一般瞧着我。

“你不要这样,”我转过头去,沙哑地开口,“我以前是有姐姐的,我本来是我们家最小的。可是她们都死了。她们要是不死,少主之位轮不到我,我也就不用想太多了。我就可以娶我喜欢那个人,然后我带着他,走得远远的,只要他愿意。当然……也许那个时候他就不会喜欢我了,因为我没什么价值,可这也没什么关系……他不喜欢我,就不会招惹我,我也就不会喜欢他。”

我颤抖着唇,低头抿了一口酒。想了想,我抬头看着上官流岚:“我姐姐都死了,我当你是姐妹,你活长一点,好不好?”

上官流岚不说话,她看着我,眼里全是柔光。许久后,她竟是说了声“傻舒城”。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泪“唰”地就落下来了。

酒肆外雨声淅淅沥沥,她倚靠在长廊边上,静静地注视着街上人来人往。

一个白衣青杖、背着药箱的男子从人群中走过去,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看着这样的场景,我不免又多喝了些。渐渐地,我醉眼朦胧也没了神智,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迷蒙中感觉沈夜好像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藏青色的长袍,撑了紫竹节雨伞,站在楼下,然后一抬头就瞧见了我。

我忍不住冲他笑了,他就站在雨里,也对我微微笑开。

一会儿他就出现在我面前,将我抱了起来,无奈地说了声:“怎么醉成这样。”

我一瞬间就哭了,在他怀里哇哇大哭。

我说不想看见人死了,不想看见人再死了。

“沈夜,沈夜,”我在他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抽噎着,“我已经没了姐妹,我不想再有谁离开了。”

他没说话,就那么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我渐渐没了意识,也就没再说话。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焦急的声音:“少主!少主!上官家主病重了,派人来叫你过去!”

我猛地睁眼,捂着痛得发晕的头,甩了甩。我还没缓过神来,便被人拉扯出来,穿上了衣服。

“我陪你过去。”

沈夜的声音在我头顶猛地响了起来。我来不及计较太多,由他摆弄着,然后被他抱着就冲了出去。

他用了轻功,一路冲到了上官家,连通报都没有,就进了上官流岚的卧室。她身边围满了人,我拨开人群冲进去,扑到她身前。她艰难地看着我,眼里全是挣扎,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郑参……”她嘶哑着,却是说出了这么两个字。

我恍然大悟,一瞬之间便明白了过来。

“流岚,我去找他……”我颤抖着手,颤抖着声音,沙哑道,“你撑着,我去找他,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说完,我便撒手冲了出去。上官流岚在我背后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希望,反反复复地念,却只是那么两个字,郑参。

我得去找郑参。

不仅是为着让流岚再见他一面,而且郑参贵为药王谷谷主,若是他能赶得上,也许流岚就能活下来。

我冲出去,老远就看见沈夜站在门口等候着我。

春雨下得不停,我一路疾跑过去,还不等他开口,我径直跪到了地上。

“带我去找郑参……”我开始拼命磕头,沙哑着声道,“带我去找郑参吧。”

其实我朋友不多的。

上官婉清算一个,剩下一个就是流岚。

她很少说话,但从来都在帮着我,默不作声、悄无声息的。

我被陛下下狱,她就违背一贯宗旨帮我把牢房布置得像卧室;大皇女审我,她就带人冲进大理寺把我拖了出来;我母亲入宫,她就带着人围了宫外。这样的情谊,是我从未报答过的。哪怕是我的亲生姐姐,都未来得及给过我这样的感情。

沈夜低头瞧着我,转过身来,用伞遮在我头顶,为我挡住了细雨。他温和道:“舒城,上官流岚,就这么重要?”

“重要。”

“我呢?”他仍旧问得温和,言语间却没有一丝温度,“我重要,还是她重要?”

我没敢开口,两个人的名字缠绕在我的舌尖。沈夜轻叹出声,蹲下身道:“我带你去找他。”

“谢谢……”

“可是我有条件。”他伸出手来,抬起我的下巴,“回来我们就圆房。”

“好。”我立刻点头。

反正……我又不吃亏。

于是他立刻拉起我冲出去,往凤楼去牵了两匹马,他便带着我一路向楚都外冲了出去。

“郑参在药王谷是吗?”

“嗯。”他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不过没有我带路,你也进不去。”

没有人知道药王谷在哪里,大家只知道一个大概的位置,然而确切的方位,没有人知道。每一年,大家都只能在固定的地点放下药王谷发布的令牌,然后等着药王谷通知接人。

我们才出城门不久,就感觉有人尾随。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沈夜却是淡然道:“没事,让他们跟着。”

说着,他就猛地勒紧缰绳加快了速度。后面的人立刻慌乱起来,一时竟也不再掩饰,露出了身形。只是他们刚一出来,树林里立刻冲出来几道黑影。沈夜面色不改,一路往前,我跟随在他身后,听着后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心里竟有些紧张。

我不是怕这些人会拦着我的路,我是怕这些人会耽误我的时间,流岚等不得。

沈夜似乎也有了这样的顾虑,他微微皱眉。就在这时,身后一道飞镖猛地破空而来,我侧身一躲,沈夜同时用小扇一抽,那飞镖就带着更猛烈的力道原路冲了回去。

“你先直走,我去去就来。”

他忽地落下这么一句,猛地一拉缰绳就直接回身冲了回去。马被他勒得太紧而惊叫起来,我忍不住颤了一下。

这真真是个凶悍的男子……

想想苏容卿这么多年都没嫁出去,是因着病弱貌丑的名声,哪怕真让大家知道他其实不但不病弱貌丑,还强壮俊美,其实也还是嫁不出去的。这大楚上下,除了我,也没谁有这个胆子娶了吧?

想想,我眼皮一跳。

嗯,其实如果不是陛下硬塞,我也是没胆子的……我至今仍旧没什么胆子。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往前赶路,身后的打斗声竟是远了。片刻后,我听见骏马疾回的声音,一回头,便看到沈夜朝着我赶过来。

月色下,林间公子蓝袍金冠,驾马而来,一瞬间让我看呆了去。直到他赶到我身边,我才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收回了视线。

他倒没察觉什么,只是皱着眉头,大喝了一声:“快走!”

音落,我便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我不由得愣了愣:“你受伤了?”

“赶紧走。”

他咬着牙往前,林间全是人影,我这一瞬间才猛地意识到,竟有这么多人!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沈夜的马猛地一拐,就冲入了林中。我赶紧跟上,只见沈夜手中小扇飞出,打到树上,便听得人闷哼之声。沈夜勒住马放我过去,一把拽住我道:“过一会儿弃马躲起来,让马自己跑。”

说完,来不及等我反应,他猛地亲了我一口。

有银针飞射而来,他广袖一卷就甩了回去,然后一踹我的马屁股。马惊叫起来,就往森林里冲了进去。而后我便听沈夜大笑出声道:“诸位这般人多势众,还不敢现身吗!”

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等人影渐少了,我猛地翻身下马。

我不敢走路,怕留下痕迹,好在我轻功尚好,便往旁边一拽树枝,像猴子一样往山林深处去了。

等进到一个山洞,我才停了下来,想想须得等沈夜,我干脆进了山洞里。

山洞看上去是个经常有人居住的地方,应该是猎户一类的人,还放了猎弓在山洞之中。里面还有一张草席,一些干柴,我摸索着在夜里把干柴搬了起来,便开始等他。

我不敢点火,就在洞门口张望着。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上,我一向是不担心他的。

毕竟纯粹武力一事上,我确实是没有见他输过。哪怕对方有这么多人,可我总觉得,沈夜不会死于这种场合,更不会死于兵刃。

他那么强,那么聪明。

我这般笃定地想着,然而等到夜里,我却也熬不住了,忍不住来来回回地走着。我思索着,怎么这样久了,他都还不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月上中天,我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借着月光就冲了出去。我躲在树丛里,细致地寻着。寻了没多久,我就看见了沈夜。

他靠在一棵树下,身上血迹斑斑,似乎是极其疲惫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夜空。

那是他少有的眼神,像个孩子一样,那么干净,那么澄澈,犹如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安静小心地打量。

我看得心下慌乱,猛地落到了他身前。我慌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竟是有些不可思议地抬了头道:“你来了?”

“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死在这里了!”

我伸手去拽他,他轻哼了一声,我不由得僵了僵,这才意识到他伤得严重。我放柔了动作,将他扶到了肩上。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抖,似乎是强撑着站起来,连走路都不能。我心里已经紧张得不行,却还是故作轻松道:“你平日里总欺负人,怎么现在就像个病猫一样……是伤着哪里了?”

他没说话,咬着牙,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渗出落了下来。我心知他是伤得厉害了,不免有些焦急。一面为着他的伤势,一面思索着到底如何去寻郑参。

他伤成这个样子,若我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而且没有他带着,我根本进不了药王谷,更不要提找到郑参。然而若我守着他,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伤好,流岚的病耽搁不得,只要能将郑参带回去,未必是没有希望……

我脑子转得飞快,一直思索着两全之法。

然而想了半天,都没什么主意,我只能扶着沈夜一点点地往山洞挪去。他一直咬着牙关没有说话,等终于到山洞了,我扶着他一靠在墙上,他就整个人跌落了下去。我将他整个人一捞,稳住了他滑落的趋势,他整个人就扑在了我的怀里。

灼热的气息扑在我的颈上,让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竟忘记了这是怎样的险境,忍不住红了脸。

我克制住自己心上波澜,稳稳地将他放到地上,一面翻出自己的药、绷带、银针,一面问他:“是伤到哪里?”

“先给我清毒丸。”他牙齿打着战。我这才意识,他整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应该是中了毒。我有条不紊地拿出清毒丸,抬手给他塞了进去,然后就开始撕绷带:“伤着哪儿了?”

“左肩、右腿大腿、腰侧。”

他迅速报了几个位置。我愣了愣,琢磨着这几个地方,我就不需要遮遮掩掩了,干干脆脆把他脱光算了。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想。我忍不住侧了侧眼,想要掩盖自己方才一瞬间的龌龊想法。把药粉逐一排开后,我从山洞边上拿起原主人的破盆走了出去。

原主人会寄宿在这里,边上必然是有水源的,我按着以前一位猎户教的法子寻过去,果然找到了一条小溪。我忙打了水,慌慌张张地赶了回去。

回去时,沈夜似乎已经好了不少,牙关也不再打战,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我鼓起勇气,上去就直接开始拉开他的腰带,把他整个人都脱了,仅留一条亵裤。

他的衣服上全是血,他的、别人的,全都混在一起,也分不清了。哪怕是那纯白的亵裤上,都染了斑驳的血迹,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放心,”他见到我的目光,仍旧不忘调笑,“这里没伤到。”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我把他翻过身来,撕了衣袖,细细地擦拭着他右肩和腰部的伤口,带了怒意道,“免得我忍不住再动手打你。”

他低笑起来,笑声很轻微,似乎是怕牵动肺腑。我也不敢太招惹他,便沉默着给他上药。

他不说话,乖巧地低着头,像一个安静听话的少年。我给他上完肩背上的药,转向正面大腿时,一瞧见他的表情,我不由得愣了愣。他很快捕捉到我的异样,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没……”我赶忙低下头去,把他大腿分开,嘀咕道,“看上去太像好人,有点不习惯。”

说着,我就去撩他的亵裤。

他受伤的位置太尴尬了,其实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从外侧一路划到内侧,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让他断子绝孙。

我没办法,只能把他的亵裤褪到顶去,露出他修长白皙的大腿。

他的腿生得好,或者说,他这个人没有哪里长得不好。更奇怪的是,明明是刀尖舔血过活的人,这个人的腿上却没有一点疤痕,莹滑如玉,摸上去仿佛是绸缎一般,让人心尖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就碰了一下,便立刻缩回手,不敢再碰了。

我开始假做认真配药,然后撒到他的伤口上。整个过程里我都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看他的腿,只能死死地盯着伤口,感觉无比苦大仇深。

到了缠绷带时,我更加小心翼翼,就怕碰到他,可这动作总是不经意要碰一碰的,于是我缠了一圈……再一圈……缠得我冷汗都出来了。沈夜终于忍不住,低哑着声骂了句:“你能不能不要用手指头在我腿上划来划去的?!”

“啊?”我茫然地抬头,迎面就撞见了他不太对劲的亵裤。

此刻他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条亵裤,还不太正常……整个人如玉雕笔绘,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华。修长的四肢,不留一丝赘肉的小腹,看上去既不失优雅精致,却又不知怎的,无法让人联想到女子身上去。

约莫还是肌肉太过结实,太过英武了些……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就转过头去。月光下,我看见他精致的耳垂如血滴一般红。我不由得心神荡漾,鬼使神差地俯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揽了他没受伤的右肩扶着。然后,我低下头去,竟伸出舌头舔了舔。

身下的人如同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我猛地反应过来,慌忙退了一步,一脚踩在水盆上就摔了下去。

我着地时,那水盆毫不意外地反扣到了我的脸上,我被它撞得脸疼,干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

今夜如此艰险的伏击我都未曾受伤,却不想跌在一个水盆身上。这样的认知让我觉得羞于做人,便任由那个水盆扣着我,让我在黑夜里冷静一下。

我这么躺了一会儿,沈夜熬不住了,他用没受伤的腿轻轻踢了我一脚,沙哑着声道:“赶紧去生火把衣服烤了,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一提醒我就回过神来了,我赶忙起身,从旁捞了衣服给他盖上。他有些不满:“你先换衣服。”

我把衣服给他盖得严严实实,确认他每一寸皮肤都被包裹住后,我才站起身来生火。然后我搭了个衣服架子,将外衣脱了下来放到火边烤上,只穿着里衣蹲在火边烤火。

他没说什么,就在一旁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欲望的意味太明显,太赤裸,让我忍不住红了脸,转了个话题道:“你的伤势还好吗?”

“你方才可以再多舔几下。”他却是回答我另一个问题。我不由得有些气恼,故意用怒吼来掩饰我的心虚:“沈夜,你可以检点一点吗!”

他笑了笑,眼里颇为不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你是我的妻主,而且我又是个小倌。”

“你……你……”我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道,“你好歹是老师的儿子,你母亲给你的教养……”

“我没教养。”

“那你也至少要点脸!”

“我没脸。”

“你……”

“我就是无耻、下流、下贱、无赖、不检点、不矜持、不要脸。”他笑眯眯地说完一长串,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只看见他把头往我的方向凑了凑,露出他圆滑精致的耳朵。他撒着娇道,“再来舔舔嘛!”

“沈夜……”我看着他这么活蹦乱跳的样子,沉下了脸,“看见你这么健康,我很放心,赶紧告诉我药王谷的入口,我先去药王谷接了郑参,再回来接你。”

他不说话,垂下眼帘。

我有些着急:“你这是什么意思?!”

“药王谷入口就在众所周知那里,只是它外面全部是奇门遁甲的阵法,不解阵,根本看不到药王谷。哪怕误打误撞看见了,但药王谷阵法有三层,迷阵、毒阵、杀阵,没有我带路,我怕你死在半路上。”

“你的意思就是,你不带我,我根本走不进去是吗?”我皱起眉头来,“你可以把解阵之法告诉我。”

“那是要算的。”他抬头看我一眼,眼里全是冷意,“没有一定的阵法修养,哪怕我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那怎么办?”我有些绝望,“流岚还在等着他!”

沈夜没说话,他沉默下去,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我瞧着他的神色,直觉觉得这一次寻郑参之行没有这么简单。我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杀手来,这么大手笔地派杀手来杀我的,到底是谁?而他们到底是杀我,还是只是让我不要找到郑参?

我们两个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过了很久,沈夜才道:“再给我一日时间,我稍微好一点,我就带你过去。”

一日……

我算了一下,我们已经赶了一夜的路,药王谷其实不算远,再加一日夜的时间,等沈夜伤好,再赶一日路程,便能到药王谷。找到郑参后快马加鞭,一个日夜便可赶回楚都,一共三天,不知道流岚是不是等得。

然而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如此。

我陪着沈夜坐在山洞里,一时有些气闷,却也只能道:“你先睡吧,赶紧养伤。”

说着,我把草席拉到他边上,等衣服稍微干一点,就将我的衣服铺到草席上,让他躺了上去。而后我用他的衣服将他盖好,端坐着守在他旁边。

他在草席上躺着,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像极了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奶狗。我忍不住软了心思,拍了拍他的背道:“赶紧睡吧。”

“你也来。”他往草席边上挪了挪。我摇了摇头,端正坐着道:“我守夜呢。”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竟是笑了笑道:“舒城,我觉得,虽然只有一年,但你成长了很多。刚见着你时还觉得就是个纨绔子弟,一个有那么些……可爱的姑娘,现在竟也觉得,你真的是舒家少主了。”

“我一直都是。”我凝视着前方,不知是提醒着谁,淡淡道,“从未忘过。”

他轻笑了一声,只是一笑,便带着低哑的咳嗽之声。我忍不住拍了拍的他的背,权作安慰。他也没说话,径直伸出冰凉的手,将我的手捞在了手里,紧紧地握着。

“那时候在密道里,你没抛下我……还宁愿用性命将我推上去,我便知道,你还是个小姑娘……

“舒城,”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之上,轻轻地蹭着,“你始终不是上官流岚那样的人。如果那一日是她,哪怕她只有十六岁,都万不会为了那么只有一点心动或者喜欢的人,葬送了性命。”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回想起在摩萨族和乞女族的时日,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我竟也忍不住觉得内心有些柔软。在楚都里的防备和冰冷都忍不住被那些美好的记忆融化下去,让我一时没有反驳他,反而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那时候便是喜欢他的吧?

我想着,那时候,又岂止是他所说的一点心动?

当时我以为我是热血心肠,我以为我是仁义之举,我以为我不过只是为着他那如妖精一般的美丽容颜所迷惑,然而等我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发现,当时若不是沈夜,若不是这个人,我怕是做不出这种舍身救人的事情的。

我不是上官流岚?

不是。

我比上官流岚要冷酷薄凉得更多。上官流岚可以为了郑参去死,去放弃上官家,去做一切,而我做不到。我无法为了一场爱情去脱胎换骨,我也无法为了一场爱情去背弃所有,匍匐于宿命身前,心甘情愿地为他人做精美的嫁衣。

上官流岚对于感情的执着,我做不到。

但我又比上官流岚容易动心得多。

上官流岚爱上郑参,那是郑参日日夜夜陪伴、珍爱、珍惜、呵护,一点一滴地累积而来的。在她最艰难的岁月里,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光里,是这个男人陪伴的她。哪怕只是为了她的妹妹。然而当时的感情也是真真切切的。

而我对沈夜的感情呢?

我盯着面前闪烁的火把,回想起第一次对他怦然心动的时刻,发现竟就是第一次凤楼相见时,那男子躺在床上,盈盈睁眼的一瞬间。

约就是看中了我这样软弱的意志,他才将美人计的打算算计到我头上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转过头去问道:“你还不睡吗?不觉得累吗?”

“我睡不着。”他实话实说道,“伤口疼。”

我从未听他叫过痛,他在我面前,似乎从未真正地示弱过。我一听他的话,立马忍不住凛了心神,但我面上不动,扒拉着火堆问他:“你知道这次来围追堵截我们的是谁吗?”

“是不愿意让你去找郑参救上官流岚的人吧。”他垂下眼帘去,“上官家的情况,这些年若不是上官流岚在上面镇着,下面人的手有多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却忍不住有了疑惑。

这样大的手笔,能是上官家的人干出来的?家族之中的人内斗,毕竟有个底线在,大家都知道这天底下有个暗庭,动静太大,必然会惊动上位。这样大的动静,怕是会让今上忧心,今上担心你了,你也就到头了。

而且……

“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瞥了一眼他的伤口。

他虽然中毒,但是都不算太深,伤口也只是看着可怕,但仔细想想,竟都没有打中要害。

“你觉得我活不下来,”他却是抓住了什么,问,“你竟也留我在那里?”

“我走之前没觉得你会有问题,”我对他的战斗力一向盲目信任,“可我回去的时候,你明显已经受了伤、中了毒,连站都站不起来,而你身边的尸体却不多,所以他们其实并不是和你两败俱伤,而是……”

“他们放过了我。”他截断我的话,笑意盈盈地看向我,“舒城,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没说话。

其实方才我不过只是闲聊,我见他中毒,见他受伤,早就慌了神,只是方才这么一点点闲聊问下去,我才惊觉有那么些不对劲。

我抿了抿唇,终于道:“是陛下的人,是吗?”

他没有说话,颤抖着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我的话。

“既然是陛下的人……也放过了你,为什么你还会受伤?”

“他们没想过要杀我们,”他言语里已经有了不耐烦,“他们的目标只是不想让你找到郑参回去罢了!”

所以沈夜受了伤却没有死,因为他们的打算,只是想用沈夜拖住我。他们给沈夜下毒,让沈夜受伤,这伤不大不小,不照顾会死,动弹不得,却并不会留下太大的伤害。

陛下的心思太明显,然而她这样明显的心思,到底是要做什么呢?难道她是真的怕我将郑参带回去,救活上官流岚吗?

可是,陛下又为什么,一定要流岚死呢?

我苦恼地想着,却什么都想不出来。沈夜似乎是累了,他握着我的手,沉沉地睡了过去。

山洞里是他沉重的呼吸声,混合着木炭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竟一时仿佛忘却了所有事情。

睡到半夜里,我实在熬不住,看着他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便缩着身子滚到了草席上,和他面对面地睡在了一起。我在夜里注视着他的容颜,将剑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便觉得困顿,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时,是沈夜叫醒的我。我一睁眼便看见他单膝跪着,用耳朵贴着地面,似乎是在认真听着什么。

“怎么了?”我揉着眼睛,有些茫然。沈夜一脸严肃道:“远处来了很多人。”

“嗯。”这在我预料之内,其实早在楚都出发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去调了城外舒家的私军,但我并没有告诉沈夜。而此时此刻,我也没有告知的欲望,只是看着他道,“你能动了,可以启程了吗?”

沈夜不说话,他抿了抿唇,似是艰难地道:“毒还没清干净,伤口也……”

“我知道了。”我抬手止住了他的言语,看着他为难的神色,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既然知道这是女皇的打算,那么沈夜自然也是再信不得了。他们的目标不过是拖得一日是一日,沈夜不会让我走的,更不会为我带路。

想通了这里,我站起身来。沈夜紧张道:“你去哪里?!”

“我去打水,顺便抓点野味来。”我叹息出声,“你好好养伤,在这里不要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舒城……”他似乎还要阻止我,然而开了口,却又说不出什么。我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转头对他笑笑道:“你别担心,我不走远,你要相信我。”

说着,我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去与用手撑着自己爬起来的他对视,然后伸出手抚上他的面容,温柔而宠溺地瞧着他,又带了一些无可奈何:“沈夜,你问我你和流岚哪个重要,你赢了。我终究是放不下你的。”

说完,我就低头吻向了他。

我很少主动吻他,向来都是他亲吻我,占有性的、霸道的、侵略的,而此刻我捧着他的脸,一点点地亲吻着,如和风煦雨,但忍不住带了一丝绝望。

他太虚弱了,在这样的时刻,竟都没有反击,反而是跟着我的节奏,一点一点,温柔而缓慢。

许久后,我放开他,温柔道:“沈夜,你终究还是赢了。”

“我爱着你,”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叹息出声,“哪怕再荒唐,我却也不忍放弃你。”

说完,我便起身去端一旁的水盆,抱着水盆走了出去。他没再拦我,只是同我道:“舒城,一定要回来。

“你不回来,”他沙哑着声音,“我就得用性命去找你了。”

我点头离开,然而刚出山洞没多远,我便将水盆一扔,骑着马就往传说中药王谷的方向奔去。

我狂奔到大道上,遇到我准备好的私家军队,那边的头儿一见我,立刻道:“少主,微臣来迟了。”

“别多说了,快走。”

我骑上一匹备用马,快马加鞭地往药王谷的方向冲。这一次为了速度,这五千士兵清一色挑的都是骑兵,我一加速,他们也都跟着加速,哪怕眼里全是红血丝,他们却也半分怨言都没有。

因着这样拼命地赶路,当天傍晚我们便来到传说中的药王谷门口。这里是个山谷,只见小溪山林,却没有半分住人的影子,看上去仿佛完全没有人在这里生活一般。

旁边的侍卫有些忐忑:“少主,咱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我没说话,哪怕是找错地方,我们也再没有其他的药王谷地点可以寻,只能将这里当作门口。更何况我记得沈夜的话,药王谷外面是有阵法的,我大约听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有些阵法能隐藏一块地,这点我毫不怀疑。更何况沈夜说过,药王谷的三阵是迷阵、毒阵、杀阵。毒阵很明显,必然就是用毒的阵,而杀阵则应就是威力强大,得靠自身实力硬碰硬的,那剩下最后的迷阵,顾名思义,应就是迷惑人心,或者是使人迷路,或者是其他,总之应该就是想方设法让大家根本找不到药王谷。

好在我早有准备,作为一个脑子不太好用,但就是有权有钱任性的官二代,我做事一向比较不讲究面子,也不好展现聪明才智。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让人把炸药拿了出来。

“给我炸。”

不管什么样的阵法,都是依托于对物件的摆放,我也不破阵,干脆就给它釜底抽薪,它依仗什么发挥作用,那我就抽什么。

我满意地看着天雷一个个炸开,每一次都感觉地动山摇。然而面前的景象一点变化都没有,让我不由得有些心慌,暗想这布阵之人果然精妙,难道对我这种野蛮人,已是早有准备?

一刻钟过去了,地上都被我炸得坑坑洼洼,山谷也成了一片狼藉,然而药王谷的入口还不见半分影子,我不由得慌了。

完全出乎意料,这该怎么办?!!

就在我思索期间,我遥遥听见了马蹄声,一回头,发现果然是沈夜来了。

他也不知道哪里搞到的马,整个人匍匐在马上,似乎是极其虚弱,但仍坚定不移地一路奔到了我旁边。我瞧着他苍白的脸色、额头上大颗冷汗以及衣角上渗出的鲜血,不由得愣了愣。然而片刻后,我就笑了起来:“赶到了啊,快快快,现在就靠你了。”

他不说话,抿紧了唇,整个人身上带了明显的杀气,让我身边的人都忍不住往前了一步,想要护住我。

“你骗我……”好半天,他却是沙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笑了:“不,沈夜,是你先骗我。你不是中毒吗,伤重吗,重到根本来不了药王谷吗?现在你又是哪里来的马,哪里来的力气,让你走到我面前呢?

“我的好友……”我眼里浮现出了湿意,感觉视线一片模糊,“我当作姐姐的人,她就要快死了。你借我的情谊拦着我,先骗我的,是你!”

他没说话,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我翻身下马,将他直接从马上一把拖了下来。他仿佛是完全没有力气一般,被我一把拉下来就倚靠在了我的身上� �我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他整个人就撞到地面的鹅卵石上,闷哼了一声。

那声音仿佛是撞到我的心上,让我心上波澜连连,疼得我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我止住了自己,猛地拔出剑来,用剑刃在他猛然睁大的眼中划过我自己的手臂。

疼痛终于让我清醒了一点,也止住了我对他这般虚弱的心疼。我终于有了勇气,用那染血的剑尖指向他。

“别装了,给我站起来,带路。”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闭上眼轻轻叹息了一声,却是强撑着自己,一点点、艰难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站起来,心里那一分侥幸终于是没了。

我也想告诉自己他没骗我,然而他一点点站起来的身影,无声地诉说了我的愚蠢。我咬紧了唇,上前擒住他的手腕背在身后,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往前走去。

他的状态似乎是一点点好了起来,步履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虚浮,等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问我:“舒城,你能先放开我,让我算一算吗?”

“算什么?!”我故作凶狠。他面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你把这里全炸了,阵眼的位置早移走了,我得重新算一遍!”

我听他的解释,终于放开了他,但还是不放心地守在一边,用剑指着他。可是我的动作仿佛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从容地蹲下,拿出鹅卵石开始摆放,一面摆,他一面在手指上快速地掐算。许久后,他终于顿住,看向西南方的一块大石头。

“让人把那块石头搬开。”他皱着眉道。

不等我吩咐,旁边机灵的立刻带着人上去,十几个人合力,终于把那个石头移开。等移开后,沈夜便走了过去,蹲在地上,将八个方位逐一用石头砸了一遍,等他砸到最后一个位置时,我脚下猛地一空,就直直坠了下去。他面色不改,当即就跟着我跳了下去,而后我便听到“轰”的巨响,头顶上的洞口似乎又自动闭合。

我尖叫着往下急速落去,他却坠得比我更快,赶在我之前一把抱住了我,然后一个纵身便缓缓地落了下去。

他似乎是很高兴瞧着我慌张的模样,抱着我时竟还带了笑意,俊朗精致的眉目里全然没有对方才之事的芥蒂。我一瞬间竟忍不住想起了在密道之时,火麒麟在下面等着我们,他也是这样,抱着我一路滑落下去。

我忍不住愣了一下,他似乎也知道我在想什么,竟是温和道:“放心吧,这一次没有火麒麟了。”

说着,我们就落到了底。

等我缓过神来,我才发现我们似乎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背后是山崖,周边是桃林,一条小溪往桃林深处蔓延而去,潺潺流水之声让这块土地终于有了一些喧闹。

正是初春,外面的桃花也才是个花骨朵儿,而此处的桃花却都开了,远远看去艳灿一片,美不胜收。我正呆呆地瞧着,沈夜递过一块打湿了的布。我回头去,看见他已经用了一块一样的布捂住了鼻子。

“你再多看看桃花,就可以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他捂着鼻子,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内容却惊得我赶紧接过帕子捂在鼻子上。一捂上去,我就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沈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另一只手拉着我就往前走。他坦荡荡地道:“我说是童子尿你信吗……”

“这玩意儿哪里来的!!”

我怒吼出声,内心在到底是爱干净还是保命两件事上拼命挣扎。沈夜拉着我,面无表情道:“我刚才弄的,很新鲜。”

“沈夜!!!”我悲愤了,却忽地想到一个问题,“你洗手没?!”

听到这话,他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扫方才的坏心情,他笑着道:“这个药兑水后味道是奇怪了一点,不过我想,应该还是比真的童子尿好接受的。”

有了先前的对比,我现在立刻觉得这个药还不错。毕竟只是味道比较奇怪,不是真正的童子尿,好歹是味药……

有着解药,第二关就走得异常顺利,不一会儿,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密林。沈夜顿住步子,将帕子往旁边一甩,面带冷意地瞧着面前的密林,拉紧了我道:“舒城,过来给我抱着吧。”

“我跟着你……”

“你要是走错一步,咱们就得都死在这儿。”

一听这话,我不再矫情,立刻对他伸出手道:“来,赶紧抱。”

他“扑哧”笑出声来,却是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见他抱得轻松,心里不由得沉了几

分,面上却还是假笑着道:“你的伤好得挺快的。”

他不说话,嘲讽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明白了我意思。然而他没有理我,足尖一点,便往密林里踏了进去。

密林里应该是有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他抱着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每挪一步,他似乎都在聚精会神地估算。这样的算法极耗心神,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有了冷汗。

我不敢说话,怕扰了他的思绪,瞧着他艰难的模样,我头一次有了这样手足无措的感觉。好像一个孩子,明明知道事情已经危急,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忍不住咬紧了唇。他终于得了空,瞧着我的神色,似乎是明白我在想什么,他竟是安慰性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呆愣地抬头看他,他便笑了,温和道:“不用自责,我的妻子,只要在我怀里就好。

“这世上风雨忧患,我都会为你遮挡阻拦。”

说着,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一瞬之间,天旋地转,我死死地抱住他,他却泰然而立,仍由旁边景物变换。片刻后,一个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山谷边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黑底白字,带着岁月冲刷的斑驳,写着:药王谷。

进了药王谷后,立刻就出现了人,他们都忙忙碌碌,手中要么拿着医书,要么拿着银针,要么拿着药材。也有背着背篓手持镰刀的人走过,背篓里全是草药。

沈夜带着我一进去,所有人都亲热地同他打起招呼来。

“沈公子来啦。”

“沈楼主好久没见了。”

“沈大美人是来找谷主的吗?谷主在书房。”

“沈……”

这些人对沈夜都很热情,看得出他们之间很熟悉,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沈夜一眼。沈夜却也不避讳,径直道:“我与郑参关系好,时常过来,谷里老老小小我大多识得。”

我们说着,便来到了书房。进书房前郑参似乎就已经被通报过,沈夜一踏入房间,便听他高兴地道:“沈兄来了。”

说着,他便执着青竹仗摸索着走了上来,然而走了两步,他便皱起了眉头。

“脚步虚浮,呼吸带甜。”说着,他便伸手去拉沈夜。沈夜小扇一挡,将他的手按了下去,直接道:“我们到你这里来,是为着让你去见一个人。”

“沈夜,你再这么折腾,下次你就来药王谷葬了吧。”

郑参不管不顾,竟完全忽视了沈夜的话。他发了脾气,转身便道:“我在炼药,离不开,让那人先撑着,撑不到我去就死了算了。”

“郑参!”我怒吼出声,冷冷地瞧着面前这个男人,内心忍不住掀起了波澜。

其实我知道,他和上官流岚都是可怜人。瞧着他这样冷漠的样子,回想着流岚带着苦涩的笑意,我却是再也忍不住,在众人猝不及防间,一拳就揍上郑参的脸。

他是个不会武功的,一拳就被我揍翻在地。但也就是那瞬间,我瞧见他袖中银针猛地飞出,沈夜手中小扇先知般挡在了那银针前面,他怒喝了一声:“去救上官流岚!”

听到这话,郑参愣了愣,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一片茫然。许久后,他竟是大笑起来。

“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吗?”他声音里全是绝望,却是笑得放肆,“太好了,我等了这么久……她终于要死了。

“上官家那么多富贵荣华,她终于握不住了……”

他说着嘲讽的话语,一面笑着,然而不知怎么,他突然急促咳嗽起来,眼泪竟就这么生生咳了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全然不能想象,这就是在我家进退有度为我母亲治病的大夫。我捏着他的衣领,松了又放,许久后,我闭上眼睛,终于道:“郑参,看在上官流岚用自己的命救了你的命的分上,不要绝情至此。

“上官家的富贵荣华她怎么就握不住了?”我颤抖着沙哑出声,想起朝堂之上,上官流岚那挺拔如松的身影。

十八岁入朝,二十岁担任上官家主,不过四年,便将那筛子一般的上官家理得干干净净,于朝廷激流之中长身而立,成为我朝首位兼任大理寺卿的刑部侍郎。

这样的好手腕,这样的聪慧,不过区区上官家,她又怎么握不住?

“若不是那一年你被上官流清下毒,她为了救你毁了自己的身骨底子,她何至于此……”

我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一时亢奋之下,我的拳头如雨一般落了下去。

“她本来就该有大好人生!本来就该有这富贵荣华!她是上官家的嫡长女,她是上官家家主,假以时日,她便该是青史留名之人。是你毁了她!是你!是……”

“她怎么救的我?!”

郑参却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拳头,猩红着眼大吼出声:“她不可能救我!她……”

“郑参。”沈夜终于开口,声音冷冷清清,仿佛是天山上冰冷的雪块,却瞬间让人冷静了下来,“你年少时遇见的人,不是上官流岚,是上官流清。所以上官流岚没有骗你,她把你爱的人送还给你了。

“当年你在年少时遇见上官流清,但你父亲嫌弃她是庶女,希望你能嫁给上官家的嫡女,于是便哄骗你,你遇到的是上官流岚。阴差阳错的是,你留给上官流清的香囊,也因为香味独特被上官流岚抢夺,于是那一年你在凤楼遇到上官流岚,便将她误认为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而当时上官流岚失忆,也就听你的,任由你说。

“那时上官流岚对你起了情谊,可后来等上官家来寻,你因她被刺杀失去一双眼睛。她终于想起了所有事情,她不愿做别人的替代品,于是就将上官流清还到了你身边,一直陪伴你。你我都错了,”沈夜垂下眼帘,慢慢道,“你我都以为,上官流岚是为了上官家的权势回到上官家,是看不起你不愿与你结亲。但其实,她不过是情深如此,奈何不得。

“不愿当别人的替身,便只愿将所有爱意变成泥土,护在你的周身。你喜欢上官流清,她便将这上官家的庶女折了羽翼,放在你身边侍奉你。可上官流清与上官流岚争夺家主之位多年,哪里就能安分的?所以那一年你以身试毒,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让她适时解毒,她却将解药藏了起来,通知了上官流岚。

“为了救你,上官流岚用了以命换命的法子……”

“别说了……”郑参整个人颤抖起来,反反复复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

“郑参,”沈夜垂首摩挲着小金扇,一字一句慢慢道,“她早就该死了,然而一直撑着,不过是因为她想让你当上上官家的主君。

“哪怕上官流清害她、恨她、辱她,但只因你爱着上官流清,上官流岚便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为上官流清铺康庄大道,绘锦绣前程。她想要你过得好,她没办法迎娶你成为上官家的主君,便让上官流清……”

“别说了!”郑参猛地大吼出声,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竟就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我静静地看着,一咬牙将他提了起来,怒道:“你再哭她就真的死了!赶紧跟我回去救她!”

听到这话,郑参微微一愣,片刻后,他眼里猛地有了亮色,赶忙让人备马匹和药箱,跟着我们冲了出去。

有郑参带路,药王谷再不像一开始那样难进。我们从另外一条路出谷,不一会儿就到了大路上。

我们三人一路上都没说话,一言不发。郑参咬紧了牙关,眼里全是狠意。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楚都,沈夜将自己腰上令牌一甩,城门的人吓得连拦都不敢拦,就让我们直接驾马入城。然而我们才来到上官家附近,就听到里面震天的哭声。

郑参猛地拉紧了缰绳,竟就不敢上前一步。而我也已了然,泪水一瞬间盈满了眼眶。

沈夜驾马与他并肩,低声提醒:“她想见你,她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郑参终于回神,他翻身下马,慢慢走了进去。每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带着惶恐,整个人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们二人上前搀扶他,他突然沙哑着开口:“那年我失明之后,她就离开了。回来时,来了另一个姑娘。

“她佩带着我给流岚的熏香,说着当年的事情。然而从她开口那瞬间,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岚。我问她流岚去了哪里,她告诉我,流岚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愿意再与我这样身份的人有牵扯。

“但我于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来当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将就一生。反正我已经是一个失明的郎中,想来我也认不出来。

“可是她哪里知道……”郑参惨笑出声,“我早已不是靠熏香辨别她,我将她的声音、她的语调、她的习惯一点一点刻进了骨子里,我如此爱她,可是这样爱情,她不要。因为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哪怕是药王谷的谷主,又哪里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过她,可我这样的身份,哪里如此轻易见她?回到药王谷,我日日夜夜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么能不在意?

爱一个人,爱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记挂她。越是执着,这份爱也就越发痛苦。

他终于是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里,他恨她恨得想要将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样,她属于他。

他将上官流清留在身边,帮她制毒,也不过就是为了听听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的蛮横,她的骄纵,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却也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为了试探毒药特性,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后,以身试毒。后来等他醒来,便见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听到了庭院里的剑声。失明多年,他早已能听声辨位,那剑声一招一式,和他记忆里上官流岚的,一模一样。

他静静地回忆着那个姑娘墨衣长剑的模样,觉着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不过的时光。

于是他没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剑,开门在那里等她。

他本是想杀了她,她不爱他,她想凭借着另一个人糊弄他,他的真心实意,她却视如草芥、随意践踏,那不若杀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当那利剑刺入她的身体,他终究是改了主意。

他突然觉得,他不想她死了,他只是想她难过,为这个叫郑参的男人,难过一点点。

于是他故意说他是为了上官流清,也不过是想听她说一句她为此难过,她在乎。

然而上官流岚笑着告诉他,她不难过,他郑参,凭什么让她难过?

他想她说得对。

他郑参一介草民,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天之骄子难过?

哪怕他记得那明月夜的满树桂花,哪怕他记得他与她一起落入冰湖那瞬间,嘴里深深的血气。可是,那又怎样呢?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长巷。白花从府外一路挂了过来,纸钱随风漫天飞扬。我仰头看着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诉他:“可是郑参,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其实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确是上官流清。她问过你爱的到底是谁,问你如果那年你们不曾在山上相遇,若凤楼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你是否还会爱她。你给了她答案,告诉她你们第一次在山上相见时,你就决定要爱她一生一世。

“可你在山上许诺的人不是她,任何一个女子……”我咬着牙,任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更何况是流岚这样骄傲的女子,怎么容得下这份感情里,全是他人的影子。所以她放你走,因为你说你要走。郑参,你的爱是想将她禁锢,可她不一样,她的爱是用她的一生换你幸福。你选了上官流清,她便给了你上官流清。”

他没说话,踏入上官府。进入灵堂时,他挣脱我们,踉跄着上前几步,而后静静地伫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边人声鼎沸,哭声震天,他伫立了许久,终于开口。

我听到他说:“那年你问我,如果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会不会喜欢你。”说着,他颤抖着手抚上那乌黑的棺木,那是他心爱的女子,静静地躺在里面。他将头轻轻靠上去,沙哑着声道,“那时候我不能想象我怎么会在凤楼第一次见你,等我知道如今凤楼却是我们初见,我终于能回答你了。流岚,我喜欢的。哪怕凤楼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也喜欢你。”

年少时的温暖不过是一时的迷恋,那个明月夜递给他瓦罐、为他舞剑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旧香飘十里,明月始终映照无疆,那个墨衣银剑的姑娘,却再不归来。

我瞧着灵堂黑白之色,看着那一口乌黑的棺材,亦是颤抖着抚摸了上去。

这漆亮的黑色,真是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那身袍子。

那时候我遥遥地看着她,觉着明明是个如此眉目俊秀的姑娘,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衬得整个人死气沉沉。

可后来我才发现,正是这样的衣服,才能遮下她一身光芒。她本来就是一把出鞘利剑,人人都惧她,人人却也都爱她。

她掌管刑部大理寺四年,未曾有一场冤案,尽管她无数次被圣上责罚,被言官弹劾,被百姓辱骂,她却都立于公正之前,用时间证明了她的忠善正直。

灵堂里来来往往,哭声震天,有布衣百姓,有当朝重臣。

我低头触碰到那冰冷的棺木上,心中一片安宁。

只有那女子端坐于小桌前,黑袍玉冠,长剑横放手边,如我们无数次出去宴饮时那样,端起一杯小酒,一饮而尽。

我叫她:“流岚流岚,你快过来投壶啊,我赢不过她们了。”

她便微微笑开,从容走到我身边,修长的手执起小箭,手扬袖翻,那小箭便精准地投入壶中。

众人忍不住喝彩鼓掌,我和上官婉清欢喜得一个劲儿地在一旁炫耀,而她亦忍不住让喜色上了眼角眉梢。然后她抬起手来,不痛不痒地说一声:“承让。”

少年意气风流,正是烂漫时候。

然而隔着这冰冷的棺木,我知道这一次,这个人是真的再也不会站起来,帮我投那一支箭了。

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滑落,我再顾不得周身,忽地听到了上官婉清的一声厉喝:“舒城,快跑!!!”

我微微一愣,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猛地按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指着我道:“就是她杀害我家大人的!就是她!!”

我识得这个女人,是上官家的管家上官林,我脑子嗡的一下,随即便听到郑参红着眼暴喝了一声:“ 开棺!”

沈夜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句,他眼疾手快,小扇瞬间劈开了棺材盖子,棺材盖四分五裂飞溅开去砸向周边,众人惊叫着散开。郑参却是比谁都快,一个健步扑向了棺材,袖中银针飞速扎了进去。

我被人压着,来的人武功很高,我立刻认出来,这是御林军统领魏秀。我故作沉稳道:“敢问魏大人,舒城所犯何罪?”

魏秀是个狠的,铁钩猛地戳进了我的琵琶骨。我差点号叫出声,然而还是一口劲咬牙忍了。

沈夜在帮着郑参验尸,这是我搞清楚事实的机会,我不能扰了他们。

于是我咬死了牙关,颤颤发抖,魏秀一提那锁着我琵琶骨的铁钩,我便被逼得立刻站起来。

太疼了。

我整个人都反抗不得,只能被他们拖拉着往前走。沈夜终于发现了这边不对,我瞧出了他的意图,在我出口之前,我就听到上官婉清又一声大吼:“带郑参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循声看过去,正瞧见上官婉清和一干士兵打斗着。她一面打一面不忘骂人:“老子是上官家的小姐,你们这群人丧心病狂吃了豹子胆了!有种就杀了老子啊!哦,对,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都杀了老子表姐了,还在乎老子一个旁支吗!如今上官流清失踪,你们就这样放肆,有本事你等她回来,有种你们就去杀了舒少主!等上官流清回来,告诉她你们把舒家少主给杀了,老子就不信了,你们就算今天把她带走了,你们敢……”

“婉清小姐疯了。”我走到门前,听到上官林冷淡的声音,“赶紧收押起来等老夫人处理吧,免得她在这里疯言疯语扰了客人。”

听到这话,我心里立刻一寒,已经明了此刻上官家是上官林主事了。

我回想着上官家的情形,上官家正支嫡长女是上官流岚,庶出上官流清,管家上官林是上官流岚的三姨母,而她的同胞姐姐上官云,正是除了上官流清之外的上官家主第三顺位继承人。若上官流清身死,那么上官云便是上官家的新任家主。

我瞬间回过神来,觉着自己怕是卷入了上官家新任家主的斗争之中。当初上官流岚临终把我叫来,怕也是知道自己离世后上官家必然风起云涌,她期望寄托于我舒家的名望,来压制一下上官家的动作,让上官流清顺利继承上官家主之位。然而谁曾想……

魏秀猛地一拉琵琶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便踉跄着步子跟她走出去。

我听着身后沈夜和他人的打斗之声,看着面前御林军的身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谁曾想,上官云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怕拖我舒家下水,也要和上官流清斗这么一斗。

而如今,能给也敢给上官云这样胆子的,怕也只有当今圣上了。

我知道陛下不可能对我怎么样,所以一路特别老实地让魏秀拉入了天牢。他们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将我收押好后,便派人严守,之后就离开了。

没有了上官流岚,也没有了那个会把牢房给我布置得像卧室的人,天牢也就是天牢原本的模样。冰冷的石床,简陋的茅厕,整个房间里散发出奇怪的臭味,不时有老鼠从洞里钻出来,让我整个人从心里发颤,忍不住在它爬出洞口之前就用头发发力射杀了它。

天牢的夜里特别安静,所有人都仿佛是死了一般,我静静地坐在石床上,回想着发生的一切。

上官流岚是在和我喝完酒回去后就病的,她以为自己是命不久矣,于是叫我过来,让我去找郑参。我原以为她让我找郑参不过是为了在最后一刻见一面心上人,此时此刻我却不由得深想,会不会有其他的理由?

而我开始找郑参之后,很快就有人追杀我们。这批人是女皇的人,他们只是为了阻拦我,而沈夜也装病配合,只是让我不要找到郑参,可他们是为了什么让我不要找到郑参?

最后我的兵马到了,我强行去找郑参,沈夜带我进入药王谷,却在跃下的一瞬关闭了石门,只让我们两人跃下,那我的那些私兵呢?他为什么不让他们跟着我们走,他想把他们留在那里做什么?而他明明是想阻止我去找郑参,最后却又为的什么答应我?

而我一回来,立刻被上官林以毒害上官流岚的罪名抓捕。上官流清失踪,上官婉清被抓,这证明上官林已控制了上官家,而当夜我和上官流岚的对话,也只能任由上官林颠倒黑白。

这件事虽然混乱,但是我可以确定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陛下欲扶持上官林或者上官云为上官家家主,她不愿意上官流岚或者流清任何一个人当上官家的家主。

第二件事是沈夜在这件事上是帮着陛下的,否则他不会装重伤骗我,也不会将我五千私军阻拦在药王谷外。

但是是什么让陛下突然起了这份心思?而陛下要如何将这份心思转化为实质行动,难道她真的觉得,就凭上官林指使家仆指认,就足以将我一位舒家少主处决吗?而在这当中,沈夜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郑参是目前唯一除了官府靠近过上官流岚的医者,如今我让沈夜带走他,沈夜又会怎样利用郑参?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越想越觉得惶恐,我不由得敲打了两下脑子,让自己拼命冷静下来。

等到半夜时分,天气越发地冷了,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我霍然抬头,看见两个人披着黑袍走了进来,匆匆忙忙走到我前后。两个人翻开黑袍帽子,竟是我的母亲和白少棠。

白少棠握着腰上的剑打量着四周,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着,母亲务必快些。”

说完,白少棠便走了出去。母亲转过头来瞧着我,面色深沉道:“城儿,你听我说,这是陛下做的。”

“我知道。”

“那日你被请去上官家,而后就失踪,两日后就传来了上官流岚的死讯,紧接着上官云便在第二日朝堂之上当朝告御状,说是你谋害了上官流岚。”

“证据是什么?”

“上官流岚死于剑伤,而伤她的手法,和你的剑法如出一辙。上官家当天在场的家仆均指认当天只有你进过上官流岚房中,而后便匆忙离去,等他们进屋内时,上官流岚已没了气息。”

听到这话时,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流岚不是自然死的……流岚是被人害死的。她本来可以活着……

“为什么是两日后才告?”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母亲目光里有了波澜。

“上官云说,当时上官家一片混乱,本来是打算等到新任家主上官流清来处理此事,可等了两日才传来上官流清的消息,她才越俎代庖,暂代家主一职来处理此事。”

“可真是一个好说辞……”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起来。母亲面不改色,继续道:“可我去查了一下,倒知道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守在上官流岚身边的亲信,都同上官流岚一起死了。有一个不知所踪,上官家正在四处寻找,他们说的是,那个走失的亲信和你一起里应外合杀了流岚和其他人,然后畏罪潜逃。所以我猜,你一走他们就动了手,上官流岚立刻通知了上官流清,在上官家死守了两日。可上官流清也中了他们的道,半路失踪,两日后上官流岚才被他们杀死。”

“他们就不怕验尸验出来吗?”

“有陛下作为依仗,他们还怕刑部的那些仵作们吗?有一种药水让尸体泡一泡,便能将死亡时间作假,这本是大内秘药,但我想……”

“所以陛下,到底是要什么?”我霍然抬头,“她难道就真的想要我死吗?”

“她不敢。”母亲淡声开口,摩挲着玉扳指,在我松口气时慢慢说出下一句,“她不过是想要你生不如死罢了。”

我:“……”

“其实上官家的事,也不是不能解决。可问题是,我收到宫里来的消息,有人递了一份折子,说的是元德元年军饷一事。”

一提到这事,我忍不住皱了眉头:“这怎么了?”

“元德元年,有人在军饷上动了手脚,吞了惠州军饷十万两。兵部如今对账查到了当年的事,便派人查了下去。”

我静静地听着,回想着元德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新帝登基,天下大乱,外有敌寇直逼云、惠、靖三州,内有义军四处起义。姨母舒煌为三军主帅统管靖州,我为监军,而上官流岚……似乎是正被她娘逼来历练,在兵部暂代一位“病重”的侍郎处理事务。

“这笔军饷……”母亲垂下眼帘,慢慢道,“是你姨母吞的。”

“此事……我隐约知道,但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眉头紧皱,回想着那时候的事。其实我隐约知道舒煌姨母有些不干净的事,但我一直没去戳破,这毕竟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以姨母的为人,必然是有难处才会如此。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担惊受怕,总担心什么时候会事发问罪。

母亲了然我的想法,刻意放缓了语速,让人心中宽慰不少。只听她不缓不急道:“当时靖州危难,但靖州不过是由一个寒门子弟升上来的将领镇守,不像云、惠两州,皆有家族镇守,有积蓄有底子有人脉,兵部恨不得把所有钱都往云、惠两州送过去。最穷的州面对最强的士兵,你姨母没有办法,只能以贪污的方法贪下了十万两,然后放到了靖州,这才让靖州度过危难。”

“这与我这件事是什么关系?”我皱起眉头,直觉母亲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和我说些无关的话。

“当时你姨母要动这笔银子,但你是监军,动这笔银子要你开口答应才行。于是是你姨母偷了你的章去调的银子,而批下这笔银子的兵部侍郎,正是上官流岚。”

听到这里,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所以,他们要参我元德元年贪污了十万两军饷,然后告诉大家,我之所以杀上官流岚,是怕这件事暴露。等到时候,我就不仅仅是杀了上官流岚的问题,还要追究军饷的问题,便就是让我死,这理由也足够了。

“我不让他们得逞,就有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姨母供出来,可是……他们知道我不会供。姨母身子骨不好,来了这里,怕就是得抬着出去了。”

说到这里,我心里一片清明,似乎终于明白了很多东西。

“我会在外面想办法。”母亲眼里露出狠绝的眼神,慢慢道,“你……要保住你姨母。”

“我知道。”我点头。母亲重新戴上帽子,便要离开。她临行前,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母亲,”我沙哑了声音,“您今年,也不过就是三十八岁吧,舒家感情好,其实过继一个来养,从小养,也和女儿是差不多的。”

母亲没说话,我看到她捏着帽子的骨节泛白。我叹了一口气,靠到了墙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要是保不住……那就不保了吧。”

“舒城,”母亲开口,声音里全是哑意,夜风吹来,让她的黑袍猎猎作响。她立于夜色之中,如同我年少时记忆里那样,长身挺拔,犹如大树一般,可遮风避雨。我忍不住咧嘴笑开,她终于怒吼出声,“我生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这样作践自己吗!我舒家还不至� �不济于此,我知道,你是怕我和那位兵戎相见,我不与她兵戎相见,我陪她共赴黄泉又怎样!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她转头看向我,神色坚定,“理应珍爱自己,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谁都重要。”

说完,她便匆匆离开。我愣愣地瞧着她远走的方向,一时之间,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世上最疼爱自己的莫过父母,再没有人能越过这份情谊。

然而正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此,所以母亲……

我闭上眼睛。

——我宁愿自己死,也要你好好活。

母亲走后,我自己坐在床上,呆呆地想着一切。陛下这一场局,真是一环扣一环,为的就是我无法逃脱。她知道我一定会去不顾生死地帮流岚,知道我一定会为姨母抵罪。但我着实想不通,陛下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翻出了姨母的案子,难道真的就是巧合吗?这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我叹息出声来,有些不愿意深想,干脆闭上眼睛,抱着自己睡觉。虽然石床又硬又冷,周边又臭又脏,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就这么一倒,我竟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开锁的声音,随后有士兵冲进来,将我拖了出去。我被人拉扯着,肩胛骨生疼,不由得号叫起来:“放手放手!疼疼疼!!”

对方不理会我的号叫,径直将我拖到了刑堂,等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刑具时,我不由得面皮一紧。

这世上还有比我混得更惨的贵族吗……

我居然这么熟悉这些刑具,我居然这么熟悉!

旁边的人开始熟练地帮我上刑架,我也没有挣扎,只是在拼命地想,到底怎么样才能不遭受这些罪……

我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不一会儿就听到侍卫谄媚的声音道:“秦大人,这边请,人已经绑好了,就等着您过来。”

听到这句话,我更觉得不好了,等我抬头的时候,果然看见了秦阳。

她穿着深红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条小皮鞭,笑盈盈地向我走来。

“舒大人,好久没见了。”

“秦大人……”我艰难地撑起一个笑容,慢慢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秦阳笑得高深莫测,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正对着我。旁边侍卫殷勤地上了一杯菊花茶,这茶的作用我知道,消火。

我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秦阳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烙铁在火盆里烤得炽热,旁边侍卫将烙铁从火盆里拿出来观察了一下,回了句:“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秦阳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周边,吓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看我的样子,秦阳不由得笑了,慢慢说了句,“舒城,我本以为你很有出息的。”

“我一向能屈能伸。”

“嗯……这点我认同,”秦阳少有地点头称赞了,面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舒城,其实这个案子我不想审。”

我:“……”

不想审就不要审啊!你干吗要这么为难自己来这么简陋的地方!秦大人你赶紧走!!

“可朝堂上没人能审。死的是大理寺卿兼刑部尚书,被告是舒家少主,想审的要么没资格,要么没能力,有能力有资格的都避之不及,陛下也就是看中我和你平时结怨结仇甚多,所以挑上了我。”

我:“……”

是的,我知道。从秦阳站在我面前开始,我就知道,陛下一定是故意的!

这个和我撕了这么多年,恨不得把我骨头都咬碎的政敌兼后来的情敌,我娶了她的心上人,仗着家里权势欺压她这么多年,她今天不一雪前耻不但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用心良苦的陛下。

所以我认命了,也不多想什么,更不想挣扎什么了。我觉得我舒城这辈子的运气大概到头了,风水轮流转,谁曾想有那么一天,我居然落进了秦阳手里。

我吸了吸鼻子,一脸坦然道:“别多说什么了,新仇旧怨一并了了吧。”

“舒大人别这么说,”秦阳笑眯眯道,“在下是奉旨行事,一切只是为了事件真相而已,咱们也就不兜圈子了,在下问了,舒大人便老实回答好了。敢问舒大人四月初九那天,你和上官流岚大人去做了什么?”

“喝酒。”

“后来呢?”

“我回了凤楼……等半夜的时候,上官家的人来通知我说上官流岚要见我,我就去了。后来上官流岚和我说要找郑参,为了朋友情谊,我当天晚上就出发去找了郑参。”

“当天晚上上官家其他人知道你来过吗?”

“我不清楚。”

“那你去的时候上官流岚身边有哪些人?什么样子?他们在做什么?”

说着,秦阳便让人给我送了一沓白纸来,又让人松了绑住我的绳子,让我描绘那些人的样子。

世家子弟的画工比不得名师,但描个人样还是可以的。我努力回想着当时的人,尽量一个个都画了出来。等画完之后上交给秦阳,秦阳一张张地审阅,而后道:“他们都死了。”

“你再具体说一说你和上官流岚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吧。”

“当时我被人叫出去,因为事发紧急,我的夫君……”说到这里,我哽了一下,最后终于道,“苏容卿同我一起用轻功赶到了上官家,直接到了上官流岚房间里,当时她房间里只有五个人,走廊上没有亮灯……”

我知道秦阳这是在查我供词中的细节,想要和现场的证据匹配验证我的话是否真实,于是我尽量描述得细致一些,没有遗漏任何的细节。

我说完一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秦阳大发善心让人给我端了水,皱着眉道:“再说一遍。”

我只能又拼命回想着,再说了一遍。

秦阳没有抬头,旁边做笔录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因为上一个的手都写酸了。下一个人也同上一个人一样,一拿到笔就开始奋笔疾书,似乎是要记录下每一个字。

“沈夜站在门外等我,我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

“没有特别的声音,只有呼吸声,我走的时候上官流岚只是病重,但还很清醒。

“我没有杀她……

“我不知道……”

我反反复复地说着当时的记忆,等到最后,我已经神智不太清楚,嗓子干得难受,不断地喝着水。秦阳就坐在凳子上,耐心地听着我把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等到我实在说不动了,秦阳终于道:“好了,休息一下吧。”

说着,她招了招手,让人把方才记录下来的供词都呈了上来。我终于停了下来,不由得开始思索,秦阳方才的举动,到底是想做什么。转了一个弯,我便明白过来,秦阳是想看我几遍复述之间有没有矛盾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咯噔一下。其实我并没有办过什么案子,但过去笑谈时上官流岚同我说过,若是一个人真实的记忆,而不是造假,那她复述的过程绝不可能一模一样,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若秦阳是想从这方面入手,那我就完蛋了。

“舒大人,”秦阳匆匆扫完手里的供词,开口唤了我的名字,温和道,“上官大人的事情,我大致清楚了,您不若和我说一下元德元年军饷一事。”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元德元年军饷一事,我确实不知情,然而当时调动这十万军饷的人,除了我便是姨母。我若矢口否认,那他们必然会将姨母抓入牢中调查,可以姨母的身子,她若进来,那就是九死一生,所以在此事上,我竟是连否认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我只能沉默不语。秦阳耐心地等待着,许久后,她慢慢道:“所以,舒大人竟是连为自己自辩都不愿了吗?”

“此事,”我沙哑着声,苦涩地开口,“在下无可奉告。”

秦阳了然地点头,竟也没为难我。她让人理了供词,慢慢道:“看来舒大人是累了,那在下明日再来造访。”

说着,她从容起身便要离开,我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奇怪:“秦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我不是不想为难你,”秦阳似乎是早已知道我要说什么,率先开口,“我只是不愿意落井下石,我要为难你,也不至于是在这个时候。”

说完,秦阳便提步离开。听她的话,我不由得愣了愣,琢磨着秦阳这人,倒有那么几分风骨。如今的局势,只要是个稍稍下作的,必然会咬着此事不放,假公济私。哪怕没有这么不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着圣意走,也要让人拿不出错处。而秦阳因知我是被陷害,所以并不苛责我,倒有那么些难得。

落难至此,竟然是秦阳相助,我的内心不由得有那么些微妙。被人带回天牢好久,最后我只能是叹息出声。

等到半夜时分,又有人来造访,我原以为是母亲,却不想来人身形更为高大些。他将黑袍帽子放下,露出布满血丝憔悴的眼,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责备,更多的却是怜惜,看得我心里一时竟愧疚无比,只能慌忙走上前去。

“夜这么深了,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静静地瞧着我。他一向注重自己的外貌,此时竟是好几天都未打整一般,连下巴上都长出了胡楂。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会儿,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舒城,”他沙哑着声音开口,“你这样下去,早晚要死在沈夜手里。”

我未想过,白少棠开口第一句,谈到的就是沈夜。

这样关键的时刻,我知道白少棠说这话的分量,不由得沉下脸来。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白少棠沙哑着声音,“你与舒煌姨母的关系,或说你如此在意舒煌姨母的心意,是否告诉过沈夜?”

听到这话,我立刻便明了了白少棠的意思。

今日之事,上官流岚之死不过是个引子,这事虽然有人证,但是以舒家的能力也能够努力掰扯一下,凭着舒家的关系给我个清白。真正让我们无能为力的,却是舒煌姨母的案子牵扯在其中。

布局之人就是率先知道了我对舒煌姨母的情谊,料定我宁愿一切自己担着,都不愿意让她进牢房受半分委屈,才会拼命找了九年前的案子来嫁祸我。因为他们知道,哪怕我明知这是嫁祸,哪怕我只要辩解翻供就能有一线生机,我却都不可能开口。

世家子弟的情绪向来内敛,我与舒煌姨母感情之深所知者不过寥寥,布局者心思缜密,总不至于就是误打误撞随意挑一个我的亲戚去问罪。我亲戚之中能问罪的人多得去了,怎的偏生就是舒煌姨母?

我明白了白少棠的意思,回想起那些时日,因着顾蔷笙的事情,我和沈夜的关系还算缓和着,哪怕我一直抗拒、一直想着与他和离,但那些时日,我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他拿着凤楼的故事表达他的真心和毫无隐瞒,便就是牵扯着天庆十九年宫变一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明知是如毒蛇一般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人,我却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不会负我。

那几天他喜欢揉我的脸,逗弄我玩,然后抱着我温柔问:“舒城,你有哪位放心不下的人吗?”

我竟全然没有戒心,径直告诉了他,舒煌姨母……

“她身子骨不好,过往又有事情,我总怕什么时候翻起来,她那个身子骨,随便去牢里逛一圈,就是去了阎王殿。”

回想起那日的话语,我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不住冷笑出声来。

白少棠露出了然的表情,许久后,他猛地大喝出声:“舒城,你是猪吗!这样重要的事情!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居然就这样告诉了他……”

“你到底查出了什么?”我打断了他,“他如今到底在哪里?”

“他那日把郑参带走了,”白少棠稍稍冷静了下来,“而后就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后来我派人去打探,郑参到了宫里。

“我连着前因后果一想,你是从他那里去的上官府,而后就从上官府直奔药王谷,但你并未按着正常时间到达药王谷,我就猜测是出了岔子,觉得是不是沈夜作梗,这是怀疑之一。

“其二,离开之前你派人来调私军,我将私军派出去后,你和他平安归来,但是那五千私军中了埋伏,折损了大半。幸存的人回来同我说,是沈夜带着你进了密道,他刚走不久,他们就中了埋伏,可见这场埋伏沈夜早有预知。

“其三,郑参是唯一接触过上官流岚尸体的外人医者,之前给上官流岚验尸的都是陛下的人,验出来的结果对你极其不利。郑参是现在唯一知道真相又愿意出来作证的人,沈夜带走他后,你母亲就去找人暗中知会他将郑参交给舒家,但他没有回应。不日后,我的线人告知我郑参被沈夜献给了陛下,由陛下监管。

“桩桩件件,”白少棠垂下眼帘,“我不得不疑心是他,如今又得你确认,除了他,我也不知还有谁能帮陛下出此主意了。”

我没说话,心上梗得难受。

其实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沈夜会背叛我,会站到陛下那边去,成为她的一把利剑指着我,欲让我粉身碎骨。只是我却未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而且这一天来时,我竟这般难过,舍不得,不甘心。

舍不得那个人,不甘心竟就留不住他的心。

走到这样的田地,我大概也是魔障了。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轻笑起来。转头看着牢房外的白少棠,我温和了声音:“你近日辛苦了。”

他没说话,想了想,走上前一步,隔着门栏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尚带着春日的寒冷,却比我的暖上不少。他摩挲着我的手,沙哑着声开口:“舒城,等此事了了,你随我回云州吧。”

“你觉得,此事会如何了呢?”我叹息出声来,“陛下如此大手笔,难道只是期望舒家丢一个御史台吗?

“昔年有贵族沈家亦是张扬,陛下不过就是派了个不省心的人当了沈家的当家主君,以致沈家内乱,最终走向倾覆。如今母亲仅剩我一女,若我被罢黜少主身份,舒煌姨母名下一女、舒染姨母名下三女,加之旁支族系十七人,若生争夺之心,我们舒家却再没有一个上官流岚。陛下要的,是温水煮青蛙,她是指望着将我拉下少主之位后,看舒家自乱。”我笑了笑,白少棠抖了一下睫毛,却是道:“所以我带你走。

“白家铁骑虽仅有二十万,却都是日日在血战中磨炼而来,任何一位有心的君主,都想握住这把利刃。我带你回云州,只向君主称臣,无论朝局如何变化,都与我们无关。

“我会护着你的,”他握紧了我的手,一字一句道,“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这是太沉重的誓言,我愣愣地听着,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说出这话的人,是我打算予之一生的人。可我深知我并不是爱着他,我打算将一生交付给他,陪伴他,照顾他,用尽心机地将一切给予他,但是不能像他爱我一样爱着他。

我不由得有些愧疚,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声音里带了一丝沙哑:“你的命不只是你的,还有我的,所以舒城……算我求求你好了。爱自己一点,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不要再信沈夜了。”

我没有回答他,他站在我面前,身材早已比我更加高大,却仿佛一直是跟在我身后那个孩子。我这样长久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他微微颤抖了手臂。我叹息一声,终于是回握住他,慢慢闭上眼睛,说出那一句:“好。”

他霍然抬头,满眼难以置信,反反复复却只说一句:“我以为……我以为……”

我垂着眼帘,不再多说什么。他最终也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反而是转了话题,先说了我母亲带着人在朝堂上和上官家的人撕逼,上官家人参了我三个远房表姨,我们家人撕了上官家五位七品以下的官员,刚好凑成一桌麻将送回家里待审;又说舒煌姨母听说我顶了罪,一口气没顺上来昏死在家里,请了名医来用人参吊着,病情来势汹汹,只吊着一条小命等着舒染姨母赶回楚都;再说父亲在家里哭天抢地和母亲吵架,闹着要去举报舒煌姨母,被母亲囚禁了起来……

他说了许多,却只字未曾提到沈夜。我认真听着,最后直到他走,也没问出那个名字。

等他走了之后,我却又忍不住,把这个名字放在舌尖,百转千回地念。

其实我本以为我会讨厌他或者恨他,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又或许是情深至此,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太过愤怒。我只是满心疑惑,想将他叫到跟前来,问他几句。

沈夜,你有没有心的?

如果有心怎能狠心至此,如果无心又怎能虚伪至今?

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忍不住笑了,蹲在石床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久以后,我才发现,我这么大的人了,却也湿了手掌。

我心里难受,仿佛自己是一团被人揉卷的抹布。不过却也有些好处,心里那么难受,身上的痛楚就没那么让人敏感了。我去年才被大皇女锁了一次琵琶骨,筋骨还没好得彻底,今年又被魏秀锁一次,再这样下去,我觉得不需要女皇出手,我也是要废了的。舒家也不是没有过残疾的人当家主,只要不是残疾到彻底爬不起来,况且当家主主要是脑力活。所以想到我可能变成个残疾,我倒也不是很紧张,眨巴了眼从牢里看看窗外的星星,竟也不自觉看了一夜。

等第二日午时,秦阳又带了人过来。

她约是刚刚下朝过来,尚还穿着朝服,身后跟了宫里的御医。她让人将我提出来,便让御医上来为我小心翼翼地卸了琵琶骨上的铁锁。

这铁锁放在身上还没觉得怎么疼,被人一牵扯,那可是抓心抓肺地疼。我忍不住痛得吸气,秦阳坐在一旁,让人侍奉了茶水,懒洋洋道:“你这高门贵女做得也算多姿多彩了,三天两头往牢里送的贵女,看来看去在下也就只见过你了。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真是圣宠不衰。”

一听这话,我疼得咧嘴哆嗦,咬了一口牙,忍着让御医一点点将铁锁往外拔。我颤抖着声道:“在下是比不得秦大人……没什么能耐,却担着个高官,陛下看不顺眼,三天两头惩治一翻,也是应当。若在下有秦大人这样的才能,位居这御史大夫之位,倒也算应当。”

秦阳没说话,她吹了一口茶叶,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御医将我身上带着血肉的铁锁彻底清出来,上了药,缠上绷带后,秦阳朝旁边挥了挥手,众人就退了下去。一时间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秦阳沉下脸色来,冷声道:“我近日找不到沈夜了。”

我倒没料想她张口就提沈夜,一时竟就上了火气。然而我强压了下来,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是瓮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她敲打着扶手,似是有些烦躁,继续道,“近日来朝堂因着你的事情吵了个天翻地覆,上官家连着保皇派和你们家已经是不死不休……”

“保皇派不就是你带的那批人吗……”我小声嘀咕,有些不满她这种兔死狐悲的样子。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怒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少瞎说!我不是保皇派也不是你们这些贵族,我站的是是非曲直、天下百姓!”

我不说话了,心里一件件开始清算她这些年做的事情。能以一介寒门布衣之身爬到当朝二品的位置,离丞相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这样的人,心都黑,脸都厚。

然而我也不好揭穿她,也没有这个脸皮违心地称赞她,只能沉默着一言不发,等她继续说着今日的局势。

“上官家如今已全权落入上官云的手里,虽说是暂代上官家主之位,但是这上官流清如今还未出现,怕是已经中了他们的道,凶多吉少。上官家旁支并不清楚这其中弯弯,如今都以为是你杀的上官流岚,觉得你舒家践踏了上官家的尊严,要你一命偿一命。舒家虽为大楚第一贵族,但上官家与保皇派联合,你家也未能讨好太多。”

“那你呢?”我抬头看她,“你如今的态度,到底站在哪边?”

她的态度太过奇怪。

陛下之所以派她来,必然是因为她是陛下的人,听陛下的话。然而她如今做事处处维护于我,不由得让我有了些警惕。

秦阳垂着眼帘,敲打着扶手,低声道:“大方向上,我还是会遵从陛下的旨意,毕竟她是君,我是臣,我忤逆不得。但能做的,我还是会尽量做,剩下的,看你的能耐了。

“上官云如今已经接管了上官流岚的位置,下个月开始,她便会暂代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一职,从下月起,我便再不能如此行事了,陛下期望我做的,我都需在明面上做得好看些。你如今的身子骨需好好养,不然我怕到下个月,你会死在这牢房之中。”

“陛下期望你做什么?”我盯着她。她眼里带了笑意:“接管此案时,陛下将我亲召入宫中,吩咐了我。

“君有罪,不可死,亦不可放之。”

一听这话,我便了然了。

陛下果然并不打算让我死,却是打算利用此案,彻底毁了我的人生。

“果然如此……”我低声喃喃。秦阳换了个姿势,歪斜到椅子的另一边,慢慢道:“你昨日的供词前后矛盾多处,我已经整理好了,会开始一点点地往陛下那里上奏,让她以为我一直在审你。等这个月过去,上官云上任,我便会将做好的供词逼着你画押,画押后送予陛下,加上上官家已为你准备好的全套人证、物证,应该不出七日便会宣判。这一个月你要把握好,要到时候还是不能挣脱,莫要怪我秦阳。”

“虽然我脑子不好用,”我正色道,“但还是分得清是非曲直。这件事上,有劳你了。”

秦阳没说话,嗤笑出声。而后她站了起来,唤了人进来,同牢头道:“好好看管,好好照顾,人若少了一根汗毛,就把你全家的人头提过来请罪!”

衙役们吓得立刻跪了一地,侍从上来收拾了座椅,又捧着个药箱一路送我回到牢房之中。等我被关押进去后,侍从将药箱放到牢房边上,低声同我道:“这是秦大人的心意,愿舒大人早日康复。”

说完,那侍从便起身离开。我将药箱里的药瓶一瓶一瓶地掏进牢房里来,发现果然都是些上好的疗伤药品。我不由得拿着药瓶深思,这个一向和我斗智斗勇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秦阳,到底几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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