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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反思

一些人是否比另一些人更有价值?

人们从小就被灌输这样一些概念——“人生而平等”,“公平竞争”,“天赋人权”等等。所以要接受“一些人必将受到另一些人的粗暴对待”是很难的事。每个人都要争得自己的权力,为自己受到的伤害和不公待遇而呐喊,揭露一些人的真面目,把他们拉下圣人和卓越者的宝座,在爱情关系上同样如此。萨特和波娃共同的情人比安卡·朗布兰写了《被勾引姑娘的回忆》,塞林格的情人乔伊斯·梅纳德写了《At Home In The World》,讲述她们被天才勾引和被天才残酷伤害的经历。虞子佩知道有很多人喜欢知道和谈论卓越人物的卑鄙无耻,但这不是她的爱好。比安卡和乔伊斯的指责是基于这样一点,有着卓越才能的人应该是道德的完善者。这真是天真之极的幻想。她们是天才道路上必然的牺牲品,她们肯定要受到伤害,这是因为她们没有相同的精神力量、头脑智力与之匹配,而不是因为天才没有更完善的道德。虞子佩知道很多人不会同意这个观点,要承认这一点就必须承认这样一个前提——人和人生而不平等,一些人的价值远远大于另一些人。避免被伤害的唯一办法,就是这另一些人坚持不被那些更有价值的人吸引,而满足于过着他们平凡的生活。

虞子佩看到电视里一个优秀青年为了一个同学利用父亲的权力获得他想要的职位而感到不公,可他丝毫没想过他不费吹灰之力,生来就拥有美貌、才能也是一种不公,而他的同学仅仅有一个好父亲。人们在生物学上都知道物竞天择,而对于人类自己却想出一些“公平竞争”之类的花招迷惑弱者,以便名正言顺地把他们淘汰出局。如果你承认这样做的正确性,就必须承认比安卡和乔伊斯理应受到伤害。当然,同情是另一回事,人们当然可以同情她们,就像他们在街边向乞丐施舍一点自己可有可无的零钱。

这足以解释虞子佩在街边给乞丐零钱时为什么会感到难堪,因为她认可了世界的不公,她占了别人没有占到的便宜。

莫仁有一次对她说:“你认为这个世界不好,可它自成一体,你甚至想不出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世界。”

虞子佩可不这样想,不公,肯定不是一种好秩序,不公的世界肯定不是一个好世界。真正好的世界,应该人人美貌聪明,健康富有,热情只增不减,爱情永恒不变,连运气也都要毫无二致,这样才谈得上公平……

“但这是不成立的,违反了基本的逻辑关系。”他说。

当然,这样的世界不存在,人类齐心协力一起努力也不可能存在。大家常常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

虞子佩要说:“我们只有一个坏的世界。”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一整天虞子佩都在想着这件事,写稿子的时候,打印的时候,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和编辑交谈的时候,编辑让她一起去吃饭的时候,点菜的时候,和阿希开玩笑的时候。

“我是不是该克制这个念头?也许他昨天梦见了我,他希望这个奇迹出现?如果我们在一起呆两个小时,还不如等他有更长时间的时候,我不想因为见了他两个小时而失去可能的更长时间。”虞子佩暗想。

每一次延误都使她恼火万分,每一种阻碍都使她更加急切。七点钟了,也许她应该打个电话。八点钟,他应该已经吃完饭了,但他走出饭馆了吗?九点钟了,他单独一人了吗?或者他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这时候打正合适。等他到家,也许有人正等着他。

“南亚基金会的人来了,我在跟他们聊天。”他在电话里说。

“好吧,我挂了。”

他终于把虞子佩从那个念头里挽救了,她几乎为此感到高兴。

每天像思考“生存”还是“毁灭”一样,考虑要不要去见他这件事真是要把虞子佩逼疯!

“每天下班的时候,我都要犹豫很久,打电话还是不打?见你还是不见?”

他们俩坐在日本料理最里面的隔间时,秦无忌说,说得轻描淡写。

虞子佩什么也没说,继续吃她的乌冬面。她讨厌说“我也是。”

她几乎从来不说“我也是”。“我也是”是个缺乏魅力的句子,绝对不是一个好句子。有时候回忆起一个人对你说过的话,如果他说了“我也是”,那他就是什么也没说。

“不相信?”

虞子佩从乌冬面上抬起头:“看来你也不是永远能看透我。”

他另有一个情人。

这是虞子佩一直知道,一直没有谈到的事。

秦无忌有个绝招,他提到这个女人的时候运用许多奇怪的人称代词,例如“人家”“有人”“那人”等等,总之是个含糊不清,不分男女长幼的人称代词。关于“人家”的情况虞子佩一无所知,也从没表示过任何意见。他四十二岁了,难道用得着我说三道四?

有一次他开着车,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给我时间,我会把问题解决。”停了停又说,“一年。”

他在说什么?他们刚才在谈一个剧本的计划,他是指这个?不像,那是对她说的,是他的底线?是给她的承诺?她不知道,她也不愿意问他。

对这件事她的态度是——不说话,不搭茬,不打听,不介入。

说着容易。

因为这个“人家”,他们俩常常只能坐在汽车里围着曼谷的外环线转圈,因为这个“人家”他开始变得忧心忡忡,难得有个笑脸。

有一次虞子佩竟然看见他把脸埋在手掌里,苦恼得像个犯错误的小孩。

“我怕会出人命。”他说了这么一句恐怖的话。

虞子佩仍是一声未出,甚至连安慰他都是不合适的。

难道自己私下没有想到过这个女人?她是谁,她有何种力量让他如此苦恼?他害怕什么?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害怕什么?丑闻,只能是丑闻,难道还能有别的?可他这一辈子的丑闻难道还不够多吗?没有,他没有丑闻,大家说他喜欢女人,可并没人说他是个坏人!

“有人看见我们一起吃饭,有人看见我的车停在你们家楼下。”

“没想到你这么引人注意。”

“所以人家不相信我了。”

“你是可以相信的吗?”

“有了你,当然就不能相信了。”

有了我吗?是因为有了我吗?虞子佩可不这么想。

很多年前,秦无忌去香港访问,接待他的一方为他安排了一个女助理,据他说长得白白小小,很纤细,说话也细声细气,他们在一起两个星期,不过是这女人安排日程,帮他翻译,带他上街等等,相处得不错但再没有别的。后来他回了北京。两个月以后,那女助理的丈夫从香港飞到北京找他,说他妻子要求离婚,而且已经离家出走,希望秦无忌能够劝她回来。秦无忌表示同情,但还是不明所以。那丈夫说:你不知道嘛?我太太说她爱你。

所以秦无忌的结论是:许多时候女人比男人要勇敢决断得多。

不知道是哪年秦无忌住院切除盲肠,病房里有个年轻的女护士正准备考成人高考,知道秦无忌是个作家,便时常拿些古文课的问题问他,秦无忌自然是有问必答,十分热情。后来这女孩日渐憔悴,目光闪烁,秦无忌在她带来的古文书里发现了一封写给自己的情书。秦无忌像个成年人一样严肃地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希望她好好学习专心考试,那女孩什么也没说。后来秦无忌痊愈出院,再没有女护士的消息。半年以后,那女护士突然打电话给他,秦无忌问她是否考取了学校,女护士说没有,她没有去考,因为从秦无忌走后她便大病一场,直到不久前才好。现在她打电话给他,是告诉他那一切过去了,她不再爱他了。

秦无忌的结论是:爱情是一场病。

秦无忌可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但他不是。

他貌不惊人,普普通通,虞子佩认为自己也曾尝试弄清他的吸引力何在?他像是散发着某种气息的动物,你很难说那气息是什么,只要他向你发散了这种气息,你多半就逃不掉了。

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还是让别人去说吧。

虞子佩见过他的多位非情侣关系的女友,包括那个叫白什么的女强人,她也见过他被女人包围的情景,他对她们的亲昵感是天然的,拍拍她们的肩膀,说几句关心的话,他记得她们的名字,她们爱吃的菜,上次见面时她们头发的长度,他的好心和关怀真实可信,恰到好处,让人马上就信赖他了。当时虞子佩在一旁坐着,想起他父亲的话:“这孩子会在女人方面有诸多麻烦。”

虞子佩拿了杯可乐在桌边看他,看那些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女人脸上泛起的笑容,想想如果自己是他老婆估计也会嫉妒而死,——决不离婚,决不让这个细心周到,善解风情的男人落到别人手了。虞子佩这么想着禁不住笑了。

她再次想说——爱情是天赋的能力。

有人找了老天、虞子佩还有莫仁等人一起策划个电视剧,他们和制片人、策划人聚在郊外的温德姆宾馆里谈了两天,晚上实在谈不动了,虞子佩要求去游泳。莫仁当时又坠入了情网,一有机会就离开众人去给他的新姑娘打电话,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大家决定不理他,径直去游泳。

游完泳,头上的血又回到了全身,脑袋不再那么大了。老天挺着个白肚子坐到虞子佩旁边,他和虞子佩年龄相仿,因为成名早,看破红尘也比别人早,多年保持着一种无所事事的闲人状态,有时雄心泛起挣扎几下,拍个电影啥的,最后总是觉得累又退下来继续当他的闲人。

“莫仁呢?还在打电话?”虞子佩问他。

“嗯。”

“有一种人叫作话痨,他应该叫作情话痨。”

“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欢的嘛?”老天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还不是不堪忍受逃走了,我受不了。”

“什么?”

“他对谁都是这一套!那些情话不是因为不同的对象产生的,而是他自己长出来的,就跟人吃了东西要拉便便一样,他吃了东西就要说情话。”

“那你想要什么?”

“总该因人而异有点独创性吧。”

“你不喜欢他这一种,你喜欢哪一种人?”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式。

“这怎么说?”

“秦总那样的你喜欢嘛?”

“秦总?哪个秦总?秦无忌吗?他算是哪一样?”虞子佩反问。

什么意思?看他那一脸坏笑,总不会是话里有话吧?

“就是……他好像总是过一阵子就烦了。”老天这么说,他们认识很多年了。

“可能。不知道。”虞子佩说的滴水不漏,心里暗笑。喜新厌旧?看来这是老天对他的评语,就算是吧,依然不能抵消他是个好情人,而且喜新自己是看见了,厌旧现在还没发生。

不过老天不会平白这么问吧?

没过一天,谜底就揭穿了。

回城的时候,虞子佩和莫仁同车,他整天地抱着电话不放,除了谈剧本就是谈情说爱,估计是累了,靠在那儿假寐。他不时睁开眼睛看虞子佩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如此反复几次,虞子佩抻着劲不理他,倒看他开不开口。果然,车到五马桥,他憋不住了:“他们说你和秦总好上了?”

“谁说的?”轮到虞子佩一惊,马上回嘴,“没有的事。”

“我不能告诉你谁说的,反正不是瞎说,老天不让我问你。”

“那你干嘛还问?”

“我想问问也没什么关系。跟那么老的人混干什么呀?”

“我跟你说了,绝对没影儿的事。不外乎是有人看见我们一起吃饭了,他名声又不好,胡乱猜的。”

“你是说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吃饭便认为……”

“我也是猜。”

“你说不是就不是。”他不再追问。

沉不住气的莫仁啊,虞子佩心想自己除了骗他还有什么办法?她没法谈论这件事,她除了否认别无出路。她拒绝成为秦无忌的风流韵事,拒绝为他的情人名单再添新页,拒绝被人猜疑议论指指点点,可是如果她不能拒绝爱他,拒绝就都是一句瞎扯。

她没跟秦无忌说过老天他们这回事儿,她不想增加他的紧张。

想他真是个大情人的样子,讨人喜欢。有一次他们在外环线上兜风,已经很晚,快到她回家的路口时,她抓了他的胳膊低下头,他便知道:“怕我走这条路是不是?”他的胳膊就那么让虞子佩抓着,一只手又是拐弯又是换档,虞子佩看都不想看,车身一转,她知道是拐进那条小路了。车本来开的都是挺稳的,那天却颠簸得厉害,被她搅乱了,慌不择路。

他总是像一眼看到你心里,告诉你他懂得,委屈也就不算真的委屈了。

虞子佩就这么一会儿欣喜,一会儿烦恼地一路想着秦无忌回了家。

虞子佩在外面独自坐了三个小时以后,终于平静下来。

刚刚下过雨,夜风很凉,吹得她脸色惨白。

她跟自己说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能爱他,不能纵容自己,不能如此软弱,不能日复一日地等待他,而他只能和自己呆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她还得故作轻松,还得若无其事!她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吃饭,她对自己说我爱这个男人吗?这是一个爱的幻觉,他不会使你如此爱他的,你想念、渴望、钟情的只是爱情而已。从早晨醒来,不,这两个月来她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他。醒着,睡着,梦见他,看见他,她所有的感觉都开启着,渴望着他。她善于克制,她善于等待,她善于忍受,她善于忍辱负重,善于强颜欢笑?她真的不行了,她怕他说对了,如果她不堪忍受她会逃得远远的。她跟自己说别想他,别想他,这一次她管不住自己,她的信心便会坍塌成一片瓦砾。她怕自己会开始恨他,会恨他语气里快乐的腔调,恨他还能够下棋、钓鱼,毫无道理地恨一切使他不能在自己身边的东西。她在陷入疯狂!

汽车里,虞子佩坐在他身边,已经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说了。她知道他吃饭的时候接了电话,她假装倒茶掩饰自己的慌乱。她由着他把自己送回家。那些委屈还是算了吧!何必呢?如果再流下眼泪来,真会让人笑掉大牙。

“回家吧。”她飞快地说。

“回哪?”他看着虞子佩,“我家,还是你家?”

“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虞子佩打开车门的时候,他轻声说:“别怪我。”

“我没怪你,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是不开心。”

是啊,只是不开心。虞子佩挥挥手,转身进了大门。

但是她不能回家。

为了在他面前保持尊严她已经用了太大的力气,她的身体像要炸开一样被疯狂充满,她穿过楼群,绕过超市,从另一个大门走上街道,她不能回家,她透不过气来,她沿着大街一路走去,她需要孤独,她需要夜晚的凉风,爱情是一种病,一种容易在初夏传染上的病,她得医治它,因为它不值一提,它转瞬既逝,它不可捉摸,它让人出乖现丑,诱人哭泣!

她就这样一路狂走下去……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开门的声音把同住的外贸女孩吸引了过来。

“回来了?刚才秦总来过两次电话。”电话打得多了,她们也知道他的。

“噢,知道了。”

“他说你不用给他回了,他会再打给你。”

“好。”

“早点睡吧,别又搞得太晚。”

“好,我就睡。”

她微笑着答应,送走了善良的女孩。可怜的女孩,她要是知道虞子佩爱上了这个打电话的男人,她会怎么说?!

“他打了两次电话?他想安慰我。他要我不用回了,他说他那里晚上有人。”

虞子佩很高兴自己没有接到。要不然能说些什么呢?她又要强颜欢笑,装出深明大义的样子。

她不在,这就是回答。

第二天傍晚,虞子佩打车去见他。他再不开车来接她了,因为有人发现他的车常停在她住的楼下,他们车里的两人世界也结束了。

“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没哪,在外面玩。

他盯着虞子佩看,盯得她心脏在缩紧,她知道自己骗不过他了。

“我爱你,你满意了吧!”虞子佩狠巴巴地说。

“别这样了,让我心疼。”

他说的时候温柔极了。

有一件事暂时救了虞子佩——秦无忌去英国了。

那天下午她去剪头发,他打了电话来,他正带着儿子在公园放风筝,想让她过去,等她剪好头发看到手机再回电话他已经要离开了。

虞子佩说:“你去伦敦躲清静了。”

他老实回答:“是,可要想躲清静,这清静前就格外地忙,陪谁都不合适。”

唉,他也真够烦心的。

“别担心,就把我放在你名单的最后一个吧。”

他想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几个月前他问过虞子佩多次,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英国,虞子佩一直拒绝。如果他再问虞子佩,英国?地狱她也照去。但他不再问了,她也不会再提。他上飞机前还从机场打了电话来,他总是试图周到,可大家还总是不满,倒霉的秦无忌。

他走了,至少虞子佩不用再整日考虑怎样才能见到他,怎样才能和他多呆一会儿,她满足于对他的想念,我也可以安静下来。

黄昏时分,她大敞着窗户,风吹进来,带着一种痒痒的,让人麻酥酥的气息,身体在缩紧,胃在疼。这就是血液里流动着爱情的感觉。

镜中的人瘦,而且苍白,像窗帘飞动时就也会被卷走一般。她坐到电脑前,新买的电脑,她准备写她的新剧本,写下的却是另外的文字——

白天下了一场暴雨,真是美丽。看不到雨,只是一阵阵白烟席卷过屋顶。楼下饭馆门口挂的红灯笼被风裹去,一个年轻的小伙计窜出来追。两个孩子骑着车尖声大叫着跑了。一会儿,便什么都不见了,只有雨。雷打得很响。

想你会想到落泪,是我始料不及的。

每天晚饭后我都独自出去散步,我知道习惯独处是我长大的标志。小时候可不是,娇宝贝一样粘着人,上中学的时候他们背地里管我叫“甜腻腻”的女孩,再大了落了个外号叫“宝宝”。后来我渐渐明白——人对他人的需求越少,就会活得越自如越安祥。没有人,哪怕他愿意,也不可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的需要,唯一的办法就是令自己的需求适可而止。所以我感到对你的需要太过强烈的时候,我便会责骂自己,会抑制自己,会想到贬低它,令它平凡一些,不致构成伤害。

波兰斯基在他的回忆录里说:我懂得了爱情与喜剧、体育和音乐没有不同,在享受爱的同时,人们可以感到生活轻松自如……他有此感受的时候大约三十出头,《水中刀》刚刚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正是春风得意,身边很有一些美女。不知道你有没有过相似的感受,也许爱情应该是这样的吧。在自己散步的时候想起爱人,禁不住轻轻微笑的时候,爱情就是喜剧和音乐。但另一些时候,是折磨。但是折磨也很好,为什么是古希腊的悲剧而不是喜剧更能体现人类精神呢?因为令人类自己敬重自己的品质都不是轻松愉快的,都是些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倔强态度呀,保持尊严的神圣企图呀什么的。我以前一闻见点悲剧的气息就会不顾一切地往上冲,倒霉的浪漫情结,现在是怕了,想把爱情当喜剧和音乐了。

我想你一定也希望如此。

虞子佩打电话问老天:“有什么可干的?”

老天哼哼叽叽地:“还能有什么可干,叫上几个出去干饭呗。”

于是他们分头打电话叫了所有的闲人,约在湄南大街的Coocoo Club 见面,然后就吃饭地点集体讨论,以举手表决的方式选定了去夜空之星吃印度饭,然后三人一组打车前往。

他们到了齐风路边下车进饭馆的时候,几个等在门口衣服破烂的乞丐围上来要钱,当着这么多人掏钱包虞子佩可不好意思,没理睬。别的人也都漠然视之地走过,只有莫仁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臂,低低地厉声喝道:“滚蛋!”

服务员帮着拉开门,要饭的在他们身后散开,各自回到原来的角落。

大家坐定点菜的时候,虞子佩招呼对面的莫仁:“伸出你的手让我看看。”

“干什么?”他伸了左手给虞子佩看。

“两只。”

他又放上一只手:“怎么样?我能找到完美爱人吗?”

“未来的事我可不会看。”

他双手的感情线下面密密麻麻生着一排排下羽,虞子佩让他收了手。

“怎么样?”

“有同情心。”

“没错!那些女孩,是因为可怜她们才跟她们上床的。看她们可怜巴巴的,不就是跟我上床嘛,又不费我什么事,只要别长得太难看了。”

“我听见什么了?我看是女孩看你可怜巴巴,挺大的人了,又是一作家,不好让你难堪!”

用不着虞子佩开口,自然有人听不下去,追着赶着大加嘲笑。莫仁梗着脖子脑袋转来转去地欣然接受别人的炮火,要打击他可不容易。

这一桌上大概只有虞子佩相信莫仁的话有真实成份,他是自己见过的心肠最软的人。

莫仁说他上小学的时候常常把街上的乞丐带回家,趁父母还没下班的时候在厨房里给他们吃这吃那,送给他们自己的钢笔、尺子。上中学以后依然如此。当然,他纯真的心灵必定要受到打击,慢慢能够分辨谎言,家里的东西一次次被窃,被人嘲笑挖苦,被父母训斥。上大学以后他不再给要饭的一分钱,而且看见他们就让他们滚蛋——是出于对自己性情恶狠狠地矫正。闹不好他私下为自己的心软感到可耻,看他一次次和女孩分手,虞子佩简直怀疑他是在磨炼自己的冷酷无情。

正如莫仁所说,他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接受打击。

虞子佩大学毕业的时候,莫仁在曼谷的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他有时候下班会顺路来看虞子佩,他们坐在楼前的大榕树底下聊天。虞子佩不知道那天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她一定是看起来很快乐,他在边上观察了虞子佩半天,忽然说。

“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到这个年纪竟然还没有事情来把你打垮。”

虞子佩被他说愣了,想着果真如此吗?

“等着瞧吧,上帝的花样可多着呢,那件事情总会来的,它会来打垮你,你躲不过的。”他近乎嫉妒地断言。

“有事情把你打垮过吗?”

“当然,你还装着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你没告诉过我。”

“你。”

“我?你是指……”

“对。如果追根溯源,我的信念是在哪一天崩溃的,就是你离开我的那一天。在那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你会真的离开我,对我来说那只是闹闹,过后你总会回到我身边。但是你真的走了,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相信——那就是说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我的意志对它不能发生任何作用,它与我头脑中的世界毫不相干。对你我也感到惊奇,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你是另一个人,也要吃东西,要呼吸,有着独立的胳膊,腿,独立的意志,我们之间不是我想象的密不可分。是,我对你也要呼吸这件事都感到惊奇。总之,那一天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不是我从小以为的那个世界。”

“不是我,也会是另一个人,总会有人让你明白这个。”

“对,当然。但是,你是第一个。如果第一个誓言不必遵守,以后的誓言也就不必遵守了。”

“抱歉我充当了这个不光彩的角色,就假装我是无辜的吧,我只是被生活利用了。”

他笑起来:“你的确是无辜的,不过有时候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你是和生活在私下订定了什么鬼契约,合谋害我。”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被打垮吗?”

他摇摇头。

“因为我们有个本质的差别,你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而我从小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你对世界充满了幻想,憧憬,过多的奢望,但我则充满了不安和警惕,认为每一点欢乐都是我从生活手里非法获得的,侥幸夺取的……所以看到生活的真相你就会崩溃,而我幸免于难。”

“讨厌!以后我要有孩子一生下来就对他进行地狱教育,这样他但凡有点快乐就知足了。不过最好就是不要有孩子。”

“但是,早晚有一天……”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等着瞧吧,我倒真想看看那是样什么东西?!”

他乐不可支地唾沫乱飞,完全像个癫狂的预言家。而虞子佩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

“好吧,我们等着瞧。”

因为有了乐观与悲观的本质分别,虞子佩和莫仁对一切事物的观点便都有了分歧。

比如,莫仁认为大多数人都不是人,只有个别那些具有创造力的,给人类带来进步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所有的非人都得益于这几个真正的人的存在。但对虞子佩来说,他所谓的真正的人根本就是特例,是偶然,是人的变种——是神。而大多数的,那些平庸、下作、无聊,只求生存的才是真正的人。

再比如,他认为对空虚的恐惧就是对死的恐惧,人们的一切企图都是为了抵抗这死的恐惧,它是一切生命活动的根本。而虞子佩认为对空虚的恐惧是对空虚本身的恐惧,多亏有了死的保证,人才不致陷入疯狂,想想如果给没有意思的生命再贴上永不过期的标签,该怎么打发这日子?

这些分歧的最终结果就是她可以心安理得,而他惶惶不可终日。

她一直努力在世界和个人之间建构起一道屏障。

这中间只有一个漏洞——

“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狂地眷恋某样东西,除非你一直适可而止,不过我不信,你肯定会疯狂地眷恋上什么,哼哼,到时候等着瞧吧。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去抓你抓不住的东西,只要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这种感情,你的堡垒就不攻自破了!”

虞子佩一直记得莫仁的话。

这一天不会真的到来了吧。

她想到秦无忌,不寒而栗。

秦无忌回来了。

但他没时间见我,他的另一个女友搬进了他家。

“我被整日监管了。”他在电话说,“但是监狱里有报纸,我可以看你的专栏。这篇我喜欢——《美感毫无用处》。”

《美感毫无用处,爱情有害健康》——讲的是虞子佩和老关的事。

有一阵子,虞子佩和老关的感情很好,于是决定去他们家拜访。拜访结束后,她问老关他父母说了些什么。老关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虞子佩就断定他父母肯定说了什么,非要他说个清楚。老关看瞒不过,被迫说了实话:“我妈说你窄胯骨,圆屁股,不适合生孩子。”

老关的母亲是妇产科主任,她们医院的专科权威。

虞子佩震惊之余冷笑两声。

“从来没听过这么实用主义的说法!难道我是专用来生孩子的吗?”

“她喜欢孩子嘛,又是个大夫。”

老关竟替他母亲辩解,而没有替虞子佩感到愤怒,她便暗自记下了他这笔黑帐。

想想吧,自己又不是一个黑人,能长出这么个后翘的屁股容易吗?这简直需要突破人种的局限。而老关的母亲竟想把纵向发展的屁股,引向横向发展的道路,把美感引向实用的泥潭,把“窄胯骨,圆屁股”变成“宽胯骨,扁屁股”,为了在肚子里给孩子制造一个更大的生长空间,我一辈子都得带着个大扁屁股招摇过市。

对于一个艺术工作者来说,这种以实用代替美感的说法不可原谅!

老关因为母亲的关系,在家耳濡目染,对生理卫生很是在行。有一次他们激情洋溢的时候,他忽然对虞子佩说:“经期的时候不能那啥,这样对你不好,老了容易得盆腔炎。”

虞子佩干脆地回答他:“我才不管老了的事呢!”

得承认老关本意很好,值得推崇。可是老了不但容易得盆腔炎,还容易得糖尿病,心脏病,脑血栓,肝硬化,癌症,在那啥的时候提这个至少可以算是不合时宜。这么说吧,如果虞子佩爱他,她便很难出于对“老了会得盆腔炎”的考虑而一星期不跟他那啥。爱情可能是有害健康的。

虞子佩后来和老关分手,不能不说他母亲和他这两次关于生理卫生的谈话都是原因之一,——她认为非我族类。

虞子佩把文章的后半段删了,加了一些别人的故事,给了《泰国电影报》。

“我喜欢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你的样子。”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你说,我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边的痣长在左边还是右边,眉毛是挑的还是平的,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回答我。”

“等你来了,我一样一样回答你。”他把虞子佩的话当成挑逗,虞子佩却忽然没兴致了。

“算了,我都不记得你到底长几条腿了。”

“抱怨。”他向虞子佩指出。

“好吧,我不抱怨,但是你要给我补偿。”

“又是一个债主。”

债主?这是一个危险而难听的词,他第一次使用它。

十天以后的晚上十一点,她见到了秦无忌。他坐在黑暗中,整个楼都在停电。虞子佩是摸黑上来的,那深一脚浅一脚的紧张感觉使“偷情”这个词变得十分形象。

掏出带来的蜡烛点上,晃动的烛光里他的脸恍恍惚惚,缺乏真实感。虞子佩伸出手去抓他,抓住了他陷在阴影里的胳膊,至少他的身体是真实的,有温度,有重量,有弹性,在那儿占据了沙发的一角——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就那么一直抓着,不松手,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她的手不是空的,她的怀抱不是空的,不想听情话,再好听的也不要,情话是空的,爱也是空的,她有的一切都是空的。上帝保佑柏拉图,让他的爱见鬼去吧� ��她要这真实可触新鲜欲滴完全物质的爱情。那啥吧,她需要他的重量压迫她,他呼吸的热气吹到她脸上,她需要感到被充满,被摇撼,被烘烤。上床吧,乱搞吧,偷情吧,既然是这样的狗男女,那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偷情吧,在这烛光里,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就算打出写满爱的大旗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就算坚持不和别的女人那啥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我们来偷情吧,或者我们天生就喜欢偷情,任何正常的爱情都不能满足我们,我们需要眼泪,需要暧昧,需要分离,需要越过藩篱,需要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难道我们没有心怀傲慢?难道我们没有恬不知耻地高唱颂歌?我们来偷情吧!”虞子佩在心底狂喊,像个灵魂上的荡妇。

" 你是射手座?“秦无忌开车送她回家的时候忽然问。

“不是,为什么问这个?这不是你的话题。”

“他们说射手是为爱而生的。”他看了虞子佩一眼,没有说下去。

为爱而生,很多人这样标榜自己,为爱而生?不,虞子佩觉得自己不为爱而生,爱是她躲之不及的怪物,是人生对她抛出的媚眼,顾盼有情中生出的一点眷恋,是这世界将她抽空,打倒,使她放弃尊严的唯一利器。别大言不惭地谈论为爱而生吧。

“我才不是射手座呢,我要是射手,早就闹得你鸡犬不宁,上窜下跳了!”虞子佩笑着呸他。

“我现在不是鸡犬不宁吗?”

“不知好歹!有我这么克制的射手吗?!”

“我不懂,我只是看了一眼来西元的小说叫《射手与双鱼》。”

停了好久,车已经驶下了外环线,他说:“你的克制是最让我难过的。”

这是秦无忌式的情话,说明他有着洞察一切的目光,他知道虞子佩是经过怎样的克制才能对他温和地微笑,才能顺从他的意愿,才能不每一分钟都说爱他,才能每一刻都抑制住拥抱他的渴望,才能安静地坐着,才能不哭泣,才能交谈,才能微笑,才能生活下去……

他知道虞子佩爱他比她表现出来得要多,这让他害怕。

后来他说:

“你是一座隐蔽的火山,正冒着烟的火山不可怕,人们会避开它,但是你,你安静地呆在那儿,突然爆发的时候,便会毁灭一切。”

“放心吧,我这儿的地壳比别的地方坚硬得多。”

但是他明显的并不放心。

秦无忌在伦敦街头买了一张水粉画,说:“长得像你,所以买了。”

画中人是浅浅淡淡的一个影子,说像还真像,说不像也不像。

他给虞子佩带回的礼物里有一瓶香水。

“不要擦香水,至少见我的时候不要擦。”

他曾经这么要求,虞子佩照办了。

为了这句残酷的话,他送了香水给她。

“你不是不让我用吗?”

“不见我的时候可以用啊。”

Nina Ricc 的这款香水叫作“时空”,初闻起来非常清淡,但是随着身体热度的烘烤它会变得浓烈起来,完全出乎你的想象。

你最初闻到的气味,和后来别人闻到你的味道完全不同。

你以为会清淡,实际却浓烈,如同虞子佩的爱情。

虞子佩和阿希在一家韩国料理店里,对着两份没怎么动的石锅拌饭干瞪眼。下午阿希打电话问虞子佩在干什么,因为好久没她的消息了。虞子佩说没事,老一套,出去吃饭吧,正有事问你呢。能有什么事问阿希?现在除了秦无忌她还关心什么?

“跟我说说金牛座。”

“金牛,最有美感的星座,热爱一切美丽的事物,懂得享受生命的美好之处,金星这个词就是维纳斯。”

“不错,继续说。”

“非常有现实感,坚持生活在自己的天空下,在任何问题上都是安全第一。”

完了。虞子佩心塞。

“你又和金牛扯上什么干系了?”

“我们合适吗?”

“天生一对,内心浪漫的现实主义者。不过我还要知道他的月亮,金星,火星和上升星座。”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

“你来真的了?”她看了看虞子佩,说。

“这么明显吗?”虞子佩惊道。

阿希耸耸眉毛,表示用不着解释。虞子佩沉默着,知道她在等着自己开口,可她不想说,说出来可能会好过点,但是不,虞子佩说过她不会和任何人谈论他,除了这个秘密她再没有别的。

“我认识一个通灵的人,如果你想问什么,可以问她。”

“通灵?你问过吗?”

“没有,我害怕知道。不过她非常灵,能说出你的前世今生,你可以打电话约她。”

饭桌上的气氛变的很怪异,虞子佩记下了那个电话,她不知自己我会不会打,她也害怕知道。

“其实,水瓶和双鱼也很合适。”阿希说。

“你是指我和莫仁?”

“就是说你们俩。”

“土和水几乎是完美的结合。”她解释说。

“土和水,没错!我们俩合在一起就是一锅泥水。”

“他能使你感到舒适,而你则使他安宁。”

“他能使我感到舒适,而且还能让我感到不安!”

“当然有许多差异需要弥合。”

“你相信差异能够被弥合吗?”

阿希没吭声,她不信这个。

“用不着替他操心,他忙着呢!他最近组织了一个B 型血双鱼座协会,决定以后只跟B 型血双鱼座的女孩恋爱。他认为在这些同类的女孩中找到他完美情人的机率更大。为了争取时间提高效率,他还定了规矩,一年按春夏秋冬划分,每三个月换一个女孩,她们分别是他的春女郎,夏女郎,秋女郎和冬女郎。”

“真行!”阿希佩服得五体投地。

“的确!”虞子佩同意。

“他们能相处得不错。但太相似就缺乏趣味,没有好奇也就没有吸引力。而且,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缺点,是人最不能忍受的事。”

“要告诉他吗?算了,他正为他这个计划兴奋不已呢!我最爱扫他的兴。”

“你才扫不了双鱼座的兴呢,他们只能自己扫自己的兴。”

“好吧,我也应该向老大他们学——看他的热闹吧!”

不过这次想看莫仁的热闹也没什么好看,没过多久,B 型血双鱼座协会就解散了。

“她们都是假猛,说好三个月就分手,到时候就变褂!而且我都说了实话,说我不喜欢她了,她竟然不信?!非说我爱她。不可理喻。”莫仁又在抱怨。

“她怎么能信呢?她是双鱼嘛!最主观的星座,你忘了?”

莫仁听出了虞子佩的弦外之音,在电话那头笑道:“你少来这套!”

虞子佩才懒的管他,她自己的事还纠缠不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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