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心神恍忽地走在小径上，与一人相撞，也没察觉痛，甚至连声致歉都没有，兀自走远了。
“哎哎哎？这不是傅先……”那人捂住肩膀，娇气地喊了几声疼，见人是傅临，脱口而出的话勐地刹住了。
这可是太子的伴读，傅二公子，年纪轻轻的就净会在礼仪和学问上折腾人。
他无意主动跑到人跟前去自讨没趣，迈开腿快步走了。
匆忙之间，也没看清傅临失魂落魄的神色，倒不觉得他是失了礼数，后来方知事情真相，遗憾他竟错过了那么稀罕的表情、那么难得的时刻。
他是前不久方才进京的静王，年少时被赐了封号，打发去封地，在外面逍遥快活了近十多年。
两个月前他回来一趟，竟被他撞破沉贵妃意图用药谋害父皇的阴谋，这才逼得沉贵妃起兵造反。
他也因此被迫滞留京中至今。
他闲来无事，要去皇后宫里的晚宴上瞧一眼，听闻里面吵架了，他好去凑个热闹。
因为赵家小妹赵莞尔的厉害，他听宫女太监们围作一团说得热火朝天，很想亲眼见一见。
可他对宫中不熟，出来时看热闹的心情太过雀跃，唯恐到了便散场了，于是走快几步，竟是把随行的人给甩掉了。
心上湖很大，湖的四周绕着许多幽静的小道。他走迷了路，逮着个小宫女，顺手抓来问话。
“妹妹。”他先是从背后喊的人，说着话地走近了便拍拍她肩膀，“你可知皇后寝宫往哪边走啊？”
再待他面对面了，准备等她回话时，却是见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抬起来，湿漉漉的眼睛透着光亮，五官长得很漂亮。
但她却把眉头皱起来，凶狠地瞪着他，眼里有厉色，“你管谁喊妹妹？”
“本，本王惯来是喊姐姐妹妹的……”苏青云有一瞬间怔住，定定地瞧着她。
赵莞尔头上没有华钗，不做装饰，是以从背后看，他误认她是宫娥。但一对上她凌厉的双眼，听她说话的架势，你便知她绝非等闲，故而他没去计较她的没规矩。
“你是何人？是皇后娘娘那儿跑出来玩的？”
他立即判断，她或许是今晚随家里大人来赴宴的千金，至于是哪家的，他未可知。
“正好，本王也正要去皇后娘娘那里，你同本王一道走吧。”他是个自来熟，在皇子当中是出了名的没架子、好相处，“你认得路回去吗？你不会也同本王一样迷了路吧？”
赵莞尔听他自称“本王”，又是个她从未见过的王爷，便知他是前段时日方才回京来的静王。
此人说起话来喋喋不休，皇上赐他的封号倒是合适，只可惜有些人，越是给他指了明路，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的。
赵莞尔干脆不理他，仍是定定站着。
苏青云往地上灭掉的灯笼看了眼，心下了然，道:“哦，你是怕黑吗，本王出来得急，也没带火。啊，本王这儿倒是有颗小的夜明珠，你拿着吧。”
说着，随着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一颗棋子大小的夜明珠亮在她眼前。
照见的范围不大，却是她此时眼里唯一的光。
她扭头去看苏青云的脸，看得真切，却看不完整。
他与傅临是相反的。
傅临的心，她看得完整，边边角角，有轮有廓，塞满家国情怀，春秋大义，她在里头只占了一个小角落，却也唯独是这个小角落始终看不真切，里头藏着多少深意，无人知晓。
她从前想知，克制着不问，如今退婚已成定局，她再也不必想，问也不能问。
她安慰自己须得坦然接受，就此释怀，明知此番都是自己造就的恶果，更加深恶痛绝自己，悲伤渐上心头，愁苦尽染眉眼。
“你怎么了？”
“你不要吗？”
苏青云连连轻声问道，见她不搭理人，仍是捏着那颗小夜明珠在她眼前晃，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烦他扰人清净，愤满涌上心头，便一手夺过夜明珠，往湖里扔去了，落入水面的时候，没有声响，或许连涟漪都没泛起。
那点光亮，安安静静地消失了。
苏青云一声没吭，由着她泄了愤，不好去提及那颗夜明珠其实贵重得很。
因为他瞧见，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从她眼睛里掉落的泪珠，更晶莹。
“你……你是同心上人闹别扭了吗？”
苏青云想安慰人，随口一提，偏偏是哪壶不开，竟真让他提中了哪壶。
然而这真不怪他。
少女心事，很容易猜的。
她这般年纪，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因着身份也显贵，都能出入皇宫了自然显贵，所以更是不必烦忧别的琐事，只有儿女情长可以烦心。
他年长她许多，仗着经历的风花雪月多了，便装模作样地摆出长辈的架子，拿出一贯的说辞来劝慰她。
可他刚说完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便被她无情地打断了。
赵莞尔嫌他老套，低声道:“你能安静些吗？”
“本王想说些话逗你开心嘛。”他为自己辩解一句，表明善意，忽然想起前段时间他爱讲来哄人作笑的小故事，此情此景，正好说来，发人深省。
“这样吧，本王同你说你个故事，你听了，必有感悟。”
赵莞尔闭上眼睛，不想去听他废话，却是听到了傅临的名字，接着便听到了一个关于她和傅临的故事，耳熟得很，她在今日的晚宴上听了无数遍。
她后背一僵，终于是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双明净的双眼红了又红，“此事是你说出去的？”
“啊？啊。”他灿然一笑，丝毫不知悔改，但是所言比傅临更为具体，倒让她明白了。
“那日父皇只是随口一提，你没见着那场面，哈哈哈，傅二公子那张寡澹无味的脸终于是上了点颜色，立即严阵以待起来，脱口而出的就是他暂不娶妻。”
他接着做出神色哀伤的表情，尽数投入了同情，逐渐转入正题，道:“可怜那个从小跟他定了娃娃亲的赵家小妹，听闻是一心一意地喜欢了他十三四年，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十岁绣的荷包，十二岁画的扇，全都赠给了他，堪堪付出了自己的一片真心。”
接着才是真正的主题，他直言道:“他倒好，耗去了人家小妹大好的青春，毫无预兆地说自己就是不娶，就要拒婚，你看，这男人薄情起来，终是叫人伤心落泪的，你能比那赵家小妹惨得多了？”
何止啊。
十岁绣的荷包，十二岁画的扇。
七岁时与他定亲的信物，十一岁时刚学剑所得的剑穗，十三岁时不眠不休为他誊写的乐谱，十五岁时为他寻来的白玉棋子。
其他各种，诸如为他亲手制作的生日礼，送他入宫伴读的狼毫笔，更是不计其数。
然而又有何用，她所有心意，如今只换得了一个“惨”字。
她认了。
满打满算，喜欢他十年。
至今才放下，也算是及时止损。
可是，可是……
苏青云本还是洋洋得意，以为讲得极好，待她垂下头默了一阵，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她的肩膀，颤抖得很。
他连忙矮下身去，看她的脸色，惊觉她真的哭了。
两行泪，像留不住的绵绵深情，源源不断地从她明净的眼睛里落下来，冲去了因爱意而蒙上的眼翳。
“你，你怎么哭了？”
伤心难过的失意人最难应对。
他愧疚不安，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敢伸出手去为她擦去眼泪。
此举倒是好的，可他总改不了嬉皮笑脸的毛病，指腹往人小姑娘的脸上摩挲烫了，顺手就捏起她的脸，强行要她笑出来。
“你别哭啦，笑笑多好看，你许是感同身受了，这样，你回去同你那心上人说，若他不好好珍惜你，你就吓唬他，说是本王也心悦你，要娶你作王妃，好吧？他必定觉得不得了了，要快快哄回你，要将你娶进门去，不好叫别人惦记。”
他一番言语，十分恳切，听得她着实忍受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哽咽着喊道:
“小哥！”
苏青云愣在原地。
小哥？
寻常家里兄弟姐妹，喊阿兄阿哥、大哥小哥的，多了去了，不是什么特殊的名号。
可这个称呼他这些日子听得多了，倒是有些印象，难道是……
苏青云正有些眉目，勐地察觉身后有股寒气离他越来越近，近得越来越快。
待他鬼使神差地、头皮发麻地往后一扭头，一张俊朗的小白脸似乎是飞来的，差点撞到他的脸上。
“啊！”他连忙跳开，吓得要躲到赵莞尔身后去。“你，你是何人？”
来人还没说话，赵莞尔就往前走了一步，紧紧抱住了他，哭着还不忘告状，“小哥，他欺负我。”
赵思衍立即把怒火般燃烧的双眸瞪向苏青云，那肃杀的气势吓得他双腿直发软。
“我就是赵家赵思衍，你对我小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惹她哭了，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小妹面前耍无赖！”
赵……
他是赵家小哥赵思衍。
他唤她小妹，那她不就正是赵家小妹赵莞尔？不就正是他话里话外被傅临拒了婚的赵莞尔？！
完蛋！
他暗道不好，赵思衍已经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完全抵抗不住，直接就是求饶。
“等等，小哥，本王是，本王是静王苏青云，你莫要以下犯上，此此此此事是本王错了，本王认错，你别动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夜未深，霜已重。
一驾马车勒停在赵侯府门前，里头传来赵思衍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是骂的赵莞尔，她首先从里面出来。
她的阿兄正候在门口等他们回家。高高挂起的灯笼，投下暖光在他身上，这个画面映在她眼眶里发了热。
他笑着说:“小妹回来啦，还以为我要等许久。”
待她走近了，赵思衡见她鼻头红红的，以为她冷，往她眼睛看了，方知她哭过。
“怎么了？”
他温声问道，脸色却是忧郁。
赵思衍跳下马车，扭头将马车里把帘子拱起的半颗脑袋给瞪回去，厉声道:“立刻走！”
赵思衡一眼察出不对劲，“谁人的马车？傅临呢？今日晚宴较之往日早散了些。”
“刚从外头回京的那个静王的。”
“傅临不知！”
“没散。”
赵思衍脾气闹得很大，赵莞尔却没个声响。
赵思衡把门关好，道:“出了什么事？好好说出来。”
书房。
赵莞尔把脖子梗得好直，话也说得清楚明白，“我退了婚，我不留京，我与父兄在一起。”
她的两个哥哥，默默无言。
她的阿爹，目光凝重地定在桌上摆着的南下的调令，沉声道:
“那好，我们明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