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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传说时代(上)

无泪水稍微平复下去以后,小玉经常过来看望他们。阿夕的伤口愈合的比较顺利,他开始有兴致听小玉与三叔的对话,从他们的对话中他听到了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故事,那些能让生命焕发出璀璨光芒的故事。

有一次阿昕来看他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哥,真的有那么美好吗以前的日子?”

阿昕说:“我听着也像传说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阿夕感叹:“要是能回到从前该多好啊,哥,你说从前二脚就不恨我们么?”

阿昕说:“听三叔讲,二脚以前没有这么坏的,无泪水化才是罪魁祸首。”

阿夕点点头:“哦。”

恐怖的无泪水!

那些天,豚族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在无泪水爆发许多天之后,江水中依然弥漫着刺鼻的无泪水味和鱼尸的腐烂味。

死的鱼实在太多,江水的不断东流也带不完这么多的尸体,在有的江段,鱼尸遇到树枝,石块之类挡住,形成一道尸墙,黄褐色的江水在尸墙前打着一个个漩涡,像是完成对亡灵的一次次祭拜。一道道尸墙拦在河中间,形成了从所未见的诡异的景象,声纳在这里再次遇到挑战。

腐烂的尸体,残留的无泪水依然在江里构成对豚族的威胁,这些日子里,豚族聚集在清音泉一带不出远门,一个个忍受着饥饿的折磨,他们唯一用来填肚子的食物便是绕过无泪水去莲花湖采集的莲蓬。莲花湖因为水浅,在遭遇无泪水侵袭后恢复的速度比江水更慢,好在莲蓬高高在上不受威胁,吃起来依然香甜可口。只是小小的莲子无论如何也填不饱肚子,大家因为饥饿而变得沉默,每天除了绕道去采集莲子,剩下的时间就是静静地待在清音泉边,休息,睡觉,回味。阿昕也为缺少吃的东西而苦恼,但他的心思更多的不是在吃上。他决定到离豚院找三叔。

在离豚院门口遇到了小玉。

他微笑着迎上去跟小玉打招呼。小玉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回头,迎上来楚楚可怜地望着阿昕,望着望着泪水掉了下来。“我过来找你,他们说你背鳍割了,我不相信,我说你游的那么快,那么聪明,一定能躲过二脚的手段,一定能顺利突围的。我说,阿昕一定不在离豚院,一定是在莲花湖晒着太阳嚼着莲蓬哼着歌,莲子还要嚼一颗吐一颗呢。我去莲花湖找你,游到莲花湖口,我不敢进去了,我说,阿昕一定没事的,可我不敢进去了——”

阿昕捏着小玉的手问:“你说我在里面,你怎么不敢进去?”

小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我看到湖口外边一大片一大片的鱼尸堆积着,堵得湖口水都不流了,我担心湖里面,也是——这种景象——当时我感到天旋地转,我都觉得我瞎了,眼前一片漆黑。”

小玉说:“后来我又听说你们都转移到清音石了,还听说你在转移途中背鳍中了桃花泪要被割掉,送进离豚院。”

“我急急忙忙游到离豚院,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阿昕我不想看到你受伤的样子,我都急死了,可好你来了,你完好无缺的出现了,真是谢天谢地!”

阿昕被小玉的关心所感动,他拉着小玉说:“没事了,小玉,放轻松点,别那么紧张,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哥哥他还好吗?”

“哥哥没事,他记挂着拉雅,这几天正在准备礼物打算过几天去看她呢,所以我要出来他也没说什么。”小玉笑着说,“他现在心思可不在我身上。”

阿昕拉着小玉问道:“小玉,我想再问问你关于洪荒泽明谣果的情况,那种果实一般什么时候成熟?真的能够治好肺病,那么灵验吗?”

小玉想了一想说:“那果子每年的七月底,天最热的时候成熟,一年只熟一季。至于是不是那么灵验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很灵的,不过二脚会在果子成熟时抢着去采,轮不到我们的。”

小玉盯着阿昕看了看,问道:“阿昕哥哥,你要去寻找明谣果吗?很危险的。听我哥说,那些长着明谣果的洪荒泽深处,水面很浅,里面的泥垄泥坎和水草就像个大迷宫。”小玉回忆道,“哥哥没有跟我细讲里面的情形,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出来了都后怕的。”

“七月底,就快到了呢。”阿昕喃喃道。他中断了这个话题,朝小玉笑笑,说:“走,我带你去找三叔,听三叔讲故事去。”

“讲什么故事?”

“从前的日子。”

三叔眯着眼睛正在午睡,他那缺掉一块的背鳍让他看起来像是颠倒着睡觉。

三叔听到阿昕游过来的声音,睁开眼道:“阿昕,是你,阿夕好些了没?”

阿昕说:“三叔妙手回春,阿夕的命算是保住了。”

三叔道:“命是保住了,就怕他以后娶不到老婆呢。到时候就怪三叔了,都是三叔亲手把他可怜的嫩嫩的小背鳍切掉的呀。”

小玉听了一个劲难过。

小玉说:“真没想到,原来阿夕中了桃花泪。听他们说,我还以为是阿昕呢。”

阿昕说:“三叔你就别说了,小玉才好一点你又说这些。”

三叔道:“哎,我么,在离豚院待惯了,整天面对这些伤伤残残,不说这些我能说什么呀。”

阿药死后,小玉更加频繁地来到离豚院照看阿夕。她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过来替换身心俱疲的阿璃,说:“阿璃姐姐,你回去好好休息,阿夕就交给我吧。”

阿璃一度疲于照应母亲和弟弟,累的形消影单,阿药的死更是在精神上让她沉郁不起。短短的时间内,父亲和母亲相继死去,阿璃却只能把悲伤深深地藏在心底,因为她还有两个弟弟,她现在是这个家庭的大姐姐,她不能允许自己萎顿下来,必须坚强,把死亡看开,看成云开雾散那样的天经地义,无尘无扰,才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可是,”阿璃试问,“谁又能做到这样的无情无义呢?”

阿昕忙于捕猎给阿夕提供充分的营养。在无泪水尚未消失干净以前,采集到足够的食物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当整座江被无泪水污染,唯一的办法就是忍受饥饿,等待无泪水的慢慢散去,等待这条偌大的长江远在西天的冰川雪水东流万里洗净这段江水的冤孽。何况,阿昕还要照顾在无泪水中遭受重创的冉香,很难再全身心待在离豚院清音石下照看阿夕。

小玉的及时出现让阿昕心怀感激,就像她在无泪水来临之前第一个想到他一样,毫无理由的对他好,毫无理由的付出。

他可以把阿夕放心地交给她。她的年纪并不比阿夕大多少,但是女孩子特有的耐心细致让她看起来就是那么让人值得信赖。

小玉每次过来都会带着一大堆莲子,喂阿夕吃莲子,喝泉水,然后协助三叔给阿夕做针灸。针灸不同的穴位会有不同的效果,合谷穴止疼,一个时辰之后针刺百会穴,放松神经,有助于睡眠。

针灸的时候三叔总会微笑着对阿夕一遍又一遍地说,“孩子,只要你不放弃自己,谁都不会放弃你。”阿夕紧闭着眼睛点头。

两轮针灸下去,阿夕就睡着了。他可以一睡睡到太阳下山,然后伤口便会乘着这段时间努力的愈合,像一对渴望碰面的情侣一样,伤口的两侧期待着尽快拉手拥抱。

针灸结束后,小玉就随着三叔到洞口休息。他们两个坐在洞口外面,吃莲子,喝泉水,看着白头翁从一棵樱桃树扑向另一棵树。有时候他们会沿着洞外的溪流,在棕褐色的落叶和摇摆不定的金鱼藻丛中漫步,向溪水深处游去。他们漫步的时候,三叔会收拾记忆,用他那舒缓的声音给小玉讲故事,说起他年轻时见过的各种东西,说起那个传说时代。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最初的时候,故事是从离豚院开始的。

为了给小玉介绍离豚院中的伤者,三叔会把每个伤者的遭遇告诉给她听,每一次她都听的泪水涟涟。

小瞎子今年4岁,由于母亲身中重金属流,他生下来眼睛就瞎了,母亲也在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去世的时候,小瞎子刚刚学会辨听声纳。没有母亲,没有眼睛,他从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中孤独地成长。什么都要靠自己,靠自己出色的声纳本领,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寻找那微弱的光明。还好,外面的世界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艰难。他眼睛看不见东西,但是每次捕猎总是能够准确命中目标,每次都很顺利,他甚至觉得那些鲢和白条很怕他,见到他冲刺过来就吓得忘了躲避,他总能一击而中,比那些眼睛好好的豚还厉害。眼睛瞎了捕食的本领还在,这让他从小没有受到过饥饿的困扰。可他并不以此为荣。每当太阳即将升起,白天就要来临之前,那每一个黎明时分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随着太阳从江面升起,整个大江一片锦绣。可他只能够在心里想象,想象这山明水秀的图画。他感到很孤独。他天生就比别人少一双最美好的眼睛,又在小小年纪失去了母亲,而父亲,更是像从来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眼中的世界一片灰茫茫的烟雾色,永远也不会散去的烟雾。他在这片烟雾里捕猎,吃东西,休息,长大。他讨厌这片烟雾,没有温暖,没有色彩,他恨它们,就像他恨他的父亲,为什么生下他却又把他抛弃不理。他也恨他的母亲,为什么要生下他,在这无光无色的世界里,一个人,孤独的活着。

有时候,一个人躲在黎明的寂静中会想,父亲是不是也像母亲那样已经死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他的消息?父亲如果真的死了,他会伤心吗?他思考了一下,肯定地认为,不会。他为什么要为他伤心?他什么时候关心过他,照顾过他?他让他来到这个世界,独自承受世间的苦难,让他在心酸难过的时候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他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一个父亲伤心?

他恨他。

有时候他又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设想着跟父亲见面的场景。他看不清父亲的面孔,他根本不知道看清一样东西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但他知道是他,他朝他笑,一脸慈爱。而他呢,面无表情地木在那里,他才懒得跟他打招呼呢,他讨厌他的笑。他游过来想拥抱他,他朝后退缩,躲开他的拥抱。他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便在心里冷笑,他要报复他。他的惊愕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是慈爱的笑容,他喊他,“孩子!”他仰起头,不去理会。他又喊他,“孩子,来,让爸爸抱抱你!”他转过身去,一声冷笑,“我才不会喊你爸爸呢。”

但是这一转身间,不由得心头一痛,他想,这辈子没喊过一声爸爸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吗?他似乎听见他在身后叹息,他听见他说,“孩子,你长大了!”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次夺命螺旋近距离经过之后。那次夺命螺旋来的很快,当时他正在骄阳下的黑暗世界里睡大觉,等到发觉鬼音,危险已经到了眼前。在一团乱哄哄地声纳回响中,他努力尝试着尽可能快地寻找到一个安全的方位,但是来不及了,夺命螺旋已经贴到了身前,他没有勇气避让,他想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能够感到冰冷的钢铁魔鬼冲上来,冲向他,发出凄厉的一击——“啪!”他被一道重力撞飞了出去,被撞的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旋,在颠倒翻滚着出去的一霎那,他又听到“啪”的一声,更加清脆,更加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像一截骨头被突然折断。

他凝神细听,他呆住了,他听到在这声“啪”的方向,传来了他梦中听到过的声音,“孩子,你长大了……”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慑住了,这是幻觉吗?他努力地摇头。鬼音渐渐远离,他闻到水中弥漫开一阵血腥味。这血腥味让他惊恐不已,他知道不是自己身上的血,但是他忽然感到一阵凄凉,比自己身上流这么多血还要凄凉。他感到这个世界突然倾倒了。他不知道的是,这不是他的幻觉,他的生命,从这片血腥开始,将变得完全不一样……

从此,他的神奇的捕猎不灵了,那些鲢和白条不怕他了,他再也做不到百发百中,甚至都填不饱肚子,他开始知道了饥饿的滋味。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下子他的捕猎技术完全退化了。直到后来,他遇到千山来帮助他捕猎,千山将猎物驱赶到他的突击范围之内,让他能够再次靠自己猎食成功。

千山说,是鬼谷子预言到了他父亲的死,让他过来看看他。小瞎子很惊讶,“你一定是弄错了吧,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哦,我生下来父亲就把我抛弃了,怎么可能才死?”他怔了会,说,“也许才死,不过我不会为他伤心的,我不会的。”

千山说:“如果你知道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瞎子不信,但还是忍不住问:“父亲是怎么死的?”

千山说:“为了救你。”

“就在那次夺命螺旋事件中,他在危急关头把你撞离了危险区域。”千山缓缓叙述道,“这样的事情我以前也做过,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不过现在,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千山望着他的惊愕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那以后从前厉害的捕猎技术不灵了?”

“因为从前,你的父亲,一直在你的身边默默守护着你。”

瞎子叫道:“你骗人!”

千山说:“你每次觉得捕猎很轻松那是因为每次都有他从旁协助将猎物赶到你最合适的出击地点。”

瞎子急道:“那他为什么从来要躲着我?让我从小就做个没娘亲没爹疼的小瞎子?”

千山摇摇头,道:“那是为了让你尽快学会独自生活。”

你父亲当然可以站出来照顾你,可是他担心这样的话,你将一直无法长大。你眼睛不好,如果哪天他出了意外,那么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他之所以不露面就是为了让你减少依赖心理,独自成长,在这个艰险万分的世界里,生存下来。但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无论何时何地,他其实一直都守护在你身边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你,疼爱着你。你还小,声纳捕食的技巧还不能完全掌握,眼睛又看不见,根本不是灵活的白条的对手。你父亲就在边上悄悄的协助你,把你的猎物锁定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你一次次的捕食成功,让你产生足够的自信,自信一个豚,瞎了眼,照样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坚强的活下去!

千山忽然有些哽咽道:“如果我像你一样有这样一个父亲,我一定会为他而骄傲得睡不着觉。”

小瞎子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父亲在身边默默守护了他四年,他却一无所知。

他问:“可现在他离我而去,我马上变得连基本的捕猎都不能完成,我有什么用?”

千山反驳道:“当然有用。一个瞎子,能做到你这样,你知不知道已经有多成功?你只需要有豚在旁边稍微协助你控制下猎物的方向,你就可以完全凭自己的能力而出击成功,而随着你慢慢长大,声纳系统逐渐完善之后,自己喂饱自己再不是个梦想。”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千山感叹道,“这是你一生的不幸中最大的幸运!”

小瞎子的父亲说,“孩子,为父不愿让你知道我在后面,就是怕有这一天,怕我不得不离开你的这一天到来,这一天,——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小瞎子的父亲临死前说,“孩子,——你长大了……”

三叔又讲了另一个瞎子的故事,关于瞎婆婆和她儿子的故事。

瞎婆婆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三叔说,她可不是天生的瞎子,她是生生哭瞎的。

为她的儿子哭瞎了一双好好的眼睛。

瞎婆婆本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健壮贴心,小儿子聪明调皮。看着两个儿子慢慢长大,她像天底下每个幸福的母亲一样天天开心得合不拢嘴。

她总是逢人便说,老天真是待我不薄,让我一生就生了两个儿子,这辈子就是死了也值。

她的幸福仅仅持续了两年。在她的小儿子两岁大的时候,一次和他的哥哥像往常一样跃出水面上追逐打闹,玩得性起便在水面上不停地打起滚来,一边打滚一边不断地喷水出来玩。一道道水柱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射到老远,随着他身体的不断转动,一道道水柱交织成一道密密的水网,他把自己裹在这团水网冒出的雾气之中,看到阳光亲吻水雾之后洒下一道七色的彩虹。他不断地翻滚,不断地喷水,雾团越裹越大,彩虹越来越鲜艳。他一种颜色一种颜色的数着,颠过来数“紫蓝青绿黄红橙”、倒过去数“红橙黄绿青蓝紫”,直到反反复复把七种颜色数全了,才停下翻滚来咯咯地笑着,为自己的作品感到无比的骄傲。

妈妈出来看他在笑什么,他也不说话,就撇一撇头,继续骄傲地咯咯笑着。

妈妈没有看见彩虹,而是看到了一道夺命螺旋划出的弧形波纹。她张开的嘴巴在一瞬间石化,她看到他的脑袋在瞬间被锋利的螺旋桨割下来,露出月亮一样的一片圆圆的白。那颗两岁的童年的脑袋被螺旋的惯性力弹往空中,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咯咯的笑声继续随着脑袋的飞出而沿着天空和着血抛洒下一江……

没人知道她为小儿子的死哭了多久,反正后来她的眼神就不行了,稍微浑浊点的水中她连自己都看不清。

有人说,她看不清自己倒不一定是眼睛不好,而是她一下苍老了许多,老的自己都不敢认自己了。

她逢人便说,“哎,儿子就这么去了,连句临走的话都没跟娘说,”她念叨着,“——连句临走的话都没跟娘说呀!”

后来,有一天从早到晚一整天她都没有见到她的大儿子,她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鬼谷子给她带来了预言,他告诉她哪里可以找到儿子,但是……

她的大儿子是在二脚设置的定置网中找到的,男孩的双鳍紧紧抓着一根树枝,似乎以为这个东西能将他与厄运隔离开。一只眼已经被网上的铁钩刺烂了,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掉落出来,死亡将最后的迷惑永远定格在了惨白的天空之下。

瞎婆婆摸着儿子苍白的脸,轻声说,“儿啊,只怨娘没看护好你,让你在风雨天黑道走丢了……”

后来,再有人看到瞎婆婆,她就已经是个瞎子了,瞎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说,她的眼睛是为儿子哭瞎的。

后来瞎婆婆再也不会哭了,她的眼泪早就哭干净了,没有了眼泪的眼角皮肤皱起来像一块剥落的树皮。她一下子老的谁都不认识了,老的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婆婆。

瞎婆婆逢人便说,“我两个儿子都还没回来吃饭呢,你要是看到他们替我喊他们回家吃饭,别忘了,”瞎婆婆叮嘱道,“我有两个儿子呢,两个!”

三叔在离豚院跟小玉说起这些悲伤豚,小玉好难过。而让她最难过的是傻姑娘的故事。

傻姑娘和她的丈夫从下游的金陵梅花山下搬过来,她丈夫一直遗憾搬来翠螺山再也见不到满山满岸的梅花了。

后来她的丈夫得了严重的消化系统疾病,吃不下东西,身体瘦弱的只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无怨无悔地爱着他,每天想尽办法给他去弄他最喜欢吃的东西,虽然他可能对这些好吃的东西只能看看而已。后来,她看他的病恐怕再也好不了了,他躺在那里,眼睛望着岸边的远山,她知道他想看到什么。她曾经找遍翠螺山附近所有的水系,她知道这里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于是,她把他托付给了离豚院,然后孤身一人,毅然下游,独自去往400里外的金陵燕子矶,去替他丈夫完成未竟的心愿。十多天后,她含着梅子嘴里衔着梅枝回来了。她把梅枝插在江边的泥滩上,把梅子也埋在旁边,期望着这片泥滩能在来年的春天生成一片灿若云霞的梅花林。梅枝没多久就被江水冲走了,她带来的梅子也在淤泥里面毫无声息的蛰伏着。而她丈夫的病,眼看着比以前更严重了。她去看望丈夫,陪在他身边从清晨一直到太阳落山,然后她亲吻他,转身离去,再次游往400里外的燕子矶。

又过了十多天,她带来了新的梅枝和满身的疲惫。她换了个地方,重新栽下她的梅花,等待着它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绽放着笑容的梅朵来。

她等啊等啊,她不愿相信,梅花怎么就不能开放在这淤泥的江滩上呢。

她怀着傻傻的愿望,替她的丈夫幻想着,幻想着那满江的绯红,在风中,像半天永不落幕的明霞。

滔滔江水再次洗刷了她的美梦。当她发现满心挂念着的梅枝又无家无根地漂去了不知道哪里,她哭了,哭的人心都碎了。谁知道哭完之后她抹干眼泪又出发了。

这次她用了整整二十天。

她的人在接连的长途跋涉过后瘦弱得把自己变成了一株梅。

她用了最大的能耐再次把梅枝栽好,不吃不喝地栽种,一心一意的在枝外裹起一块一块泥,满脸满心的虔诚。

她第四次采回梅枝种下去。

有风吹过,芦花随风飘舞,三朵两朵地挂在了梅花枝头,她望着飘舞的芦花,心想,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呢。

她在梅花树下自言自语,“我们可以回家了。冬天就要来了,你看天上飞着芦花,等我接你回来的时候,这芦花就要变成雪花了呢,我这就接你回家,在下雪之前接你回家。我们种的腊梅树开花了,好香,一整个江水都是香的,我把夏天种的梅花树换了,种上了一棵新的树,它开花了,它在迎接你回来。漂亮吧?”

她的丈夫在她第四次出发的途中,因为严重的消化系统疾病继发循环衰竭而死亡。在这之后,她变成了一位未老先衰的傻姑娘。

跟着三叔小玉认识了离豚院所有的伤心豚,听过了他们一个比一个悲凉的故事。她在三叔讲的这些故事中哭的稀里哗啦,伤心的头晕眼花。三叔每跟她说起一头伤心豚,她便要跟着感同身受地伤心一次。她认识了离豚院所有的豚,也读懂了他们所有的悲伤。这些悲伤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难过的喘不过气来。尽管三叔已经尽量将他们的伤心讲的简单而随意,但她还是被弥漫在离豚院中的深深的凄惨的味道折磨得几欲晕去。她问三叔,“他们都是怎么能够忍受过来的呀!”三叔说,“是的,他们都是豚族的英雄!”

不知道是莲子的作用还是阿昕细致入微的关怀,冉香的高烧得到了控制。她说她已经可以自己行动了,不用阿昕费心。然后,她的说话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她的咳嗽像捆绑在话中的一把珠子,一开口便一粒粒砸下来,砸得阿昕疼痛不已。

冉香笑笑说:“没事,无泪水呛进了肺部,咳干净了就好了。”

阿昕想到她在无泪水最猛烈的时候不顾安危来找他,那份情义便在这一声声的咳嗽中像一枚枚的钉子深深地钉在了他的心上。

当时她便已经身中重金属流,无力游动。若不是中了重毒,她又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停止前进。

阿昕凝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因为咳嗽而微微透红,眼睛依然是那么明媚,清澈如水,看向他的眼神满含深情。她的身子依然亭亭玉立,尽情散发出青春的美丽。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病入膏肓的样子。

他望着她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冉香,你会好起来的,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着你,管它天荒地老,我只求这辈子能够一直陪着你,不管生病也好,中毒也好,遇到二脚也好,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他不知道中了重金属流之毒的豚是否有机会真正恢复过来,他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个江河湖海的角落能遇到一位豚族的名医,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他还没有到期待奇迹的时刻,因为他还不相信冉香已经得了不治之症,他宁愿相信她只是劳累过度之后的咳嗽,躲在珍珠滩晒一天太阳就会好起来。但他潜意识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二脚的重金属流要是这么好对付,也就不会被豚族心惊胆颤称作“无泪水”了。再过几天就是明谣果成熟的季节了,我一定要去替你求取灵丹妙药,阿昕心想,等到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南津关美丽的峡谷。

默默关注着冉香病情的,比阿昕更为心焦的还有城子。无泪水爆发之际正好独自去了采石矶凭吊诗仙青莲居士去了,侥幸躲过一劫,回来看到无泪水后的凄凉场景深感内疚。“无泪水爆发之际,哨子探听到爆发消息,百川侦测到安全区域,阿昕在冒险等待冉香,我做了什么呢?我去凭吊诗仙!”

尤其是看到冉香中毒,病情不稳定之后,他的内疚感更为强烈。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干净的寻梨草和新鲜的桃子给冉香吃,焦急地看着她恨不得她能一次把所有东西都吃完,然后快快恢复健康。

无论在他眼中还是心中,冉香就是一位美丽的仙女,他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仙女,不让她受到任何来自二脚的伤害。从东林寺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确切地说从姑溪河第一次听到她的笛声起,他就在心底留下了一个最简单的念想,守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在她需要守护的时候,他缺席了。

他看着病中的冉香,还是那么美,美得让他不敢正视。在他把头微微侧过去的时候,她开始剧烈咳嗽。他转过头看到她咳嗽的样子,他看到她身体微微前倾,胸鳍在嘴上形成一个交叉。当咳嗽的气流一阵阵冲击出来,她的眼睛用力闭紧,身体前倾的弧形不住地上下起伏,像微风中湖面漫延的波浪。

病中的她都是那么美,美得让他心疼。心疼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闭紧的一霎那,心疼她身体扭曲的弧线,心疼她每一阵咳嗽过后胸脯剧烈的喘息,正如他心心念念着她的笛声,心心念念着她的容颜,心心念念着她的每一次轻颦浅笑,他深爱着她的一切。

他无法自拔地迷恋上她咳嗽的样子,就像他们迷恋上以前那个传说中的时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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