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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柳溪野渡(下)

柳树在春风里,飘荡着嫩绿的长条,萦萦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飞絮还没飘完,柳树都已绿叶成荫。树荫下有一个古老的渡口,二脚族给这个渡口起了个名字叫“柳溪野渡”。在这个渡口后面,是一座同样古老的寺庙,叫东林寺。东林寺的院墙中有一幢高高的钟楼,楼上安放着一只据说比寺庙的年代还要久远的大钟。钟声会在每天早晨日出之前响起,无发二脚每次敲钟都敲一百零八下,据说这样可以化解二脚族一百零八种恶业,还可以化解世间的一百零八种苦难,这些苦难之中有一种叫做生离死别。

多年以前,豚族并不住在东林寺所在的扬子江徽江段,而是住在更为上游的荆江,鄱阳湖口石钟山下。后来因长江中游挖沙猖獗,二脚的挖沙船横行无忌,不仅让水域日渐萎缩的江河湖道愈加危险,而且挖沙直接导致鱼类在河床湖床最钟爱的沙地产卵场的毁灭性破坏,鱼类资源急剧减少,食物短缺,豚族守着诺大一条江居然难以找到足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尤其是后来二脚的大型采砂船“吸沙王”的大规模投入使用,一次作业就可将水深0米、半径60米范围的沙石吸个精光,形成直径达100米的大坑,河床被如此破坏,鱼类根本找不到地方产卵,螺蛳、小蚌这些鱼类的美食全被吸尽,湖底“沙漠化”,连飞鸟也失去了食物来源。再加上荆江一带无泪水基地的建设和肆无忌惮的重金属流直排入江,导致大片江面成为不毛之地。为了避免重金属流带来的各种疾病,也为了寻找更多的食物,这支豚族选择了往下游迁徙。后来,他们来到了扬子江,在老洲和大通洲之间有一段江面,二脚稀少,没有无泪水基地,并且有一段夹江,可以避开二脚的夺命螺旋主航道。这儿的水质并不比荆江更好,只是这段江面没有挖沙船,所以他们可以找到足够的食物,维持生存下去。这就足够了。于是,这支族群在扬子江定居下来。渐渐地他们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再后来,他们来到了柳溪野渡,听到了东林寺的钟声。第一次听钟时,他们感觉非常神奇,那是无发二脚与豚族共通的声音,那是连通天国的声音。无发二脚们背依寺院,也许可以在想象中的佛光里,体会到夕阳西下时那种厚实的温暖吧。城子说,这钟声充满了诗意。先生说,这钟声可以接引魂灵升往西方极乐世界。

阿昕最早知道东林寺的钟声是因为城子,城子是当代豚族最具才华的诗人,他探身出来迎风吟唱的身姿是那么优美,美得像无声江面上荡漾的月光。

城子说写诗需要诗境。“生在这个时代真是诗人的悲哀”城子说,“因为诗境太难找了。”

阿昕就他问:“以前的时代是不是诗境遍地?诗境很重要么?”

城子说:“以前的豚族,那些诗界的先辈们,写出过那么多那么美的诗歌,四处传唱,现在再也没有这么多优秀的诗歌了,因为诗境没了。”

“云梦泽曾经是他们最完美的诗境。”城子充满向往地描述到:云和山的彼端,梦与幻的泽国。洋洋万里碧波,二十八组岛屿,座座岛屿各有千秋。水中有游鱼无数,堤上有呦呦鹿鸣,泽中满溪满荡的金莲子与离香草,岸边是铺天盖地的珍珠梅和素心兰。空中飞鸟翔集,像在展示舞蹈的华章。泽中云遮雾绕,云雾之中一座座小山小岛若隐若现。岛上野花芬芳,彩蝶翩跹,不同的花的香味直透到水底里来。林子里传来悠扬的黄莺的歌声,歌声婉转清脆,像一粒粒石子砸在水里溅起的朵朵水珠。有的岛上会有一方茅棚,里面住着隐二脚。隐二脚们有些像无发二脚,他们每天的事情都是读书写字,耕地与采药,他们的读书声朗朗清韵,像水中的菱角一样饱满动人。他们还会吹笛,笛声悠扬,让豚冥想,像遥远的水天处升起的一朵白云。用二脚的话说,这不叫升起的白云,叫禅意。

用冉香的比喻就是,“隐二脚乃空谷之幽兰。”

偶尔,隐二脚也会摇一支小舟下泽,去集市上卖药,再用卖药得的钱买米买布。

隐二脚的小舟行在烟波浩渺的云梦泽上,就像一枚树叶漂泊在池塘里,轻轻地,缓缓地,在宁静的水面上不时传来一声一声细橹裂波的回响。先辈们喜欢隐二脚,喜欢这像树叶一样轻柔的小舟,喜欢桨声勾起水波的欸乃声,像婴儿的呢喃。

先辈们会跃出水面上来和隐二脚打招呼,隐二脚会笑着挥手,嘴里说着先辈们听不懂的话,七个字一组七个字一组,摇头晃脑,抑扬顿挫。有时候,当隐二脚摇着小舟回来的时候看到先辈们还在,他会从舟上的竹篮子里拣出几条鱼来赠给先辈们享用美味。先辈们便以优美的歌声回报给隐二脚。在二脚的语言里依然保留着这一次次唱和的记忆。他们直到很久以后把那种频率高的发音称作“海豚音。”

“这就是诗境”城子说,“永远消失了的美丽绝伦的诗境。”

城子对云梦泽的描述让阿夕同样印象深刻。

阿夕最喜欢听三叔讲起豚族伟大的旅行家十方的旅行故事,当他认识了城子后,又最喜欢听城子念诗。这一天,他听到城子说美丽绝伦的云梦泽诗境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不禁一阵急急忙忙地惋惜。

“哎,可惜了。”阿夕问城子,“云梦泽已经消失了,那一定还有尚未消失的诗境罢?”

城子说:“离我们这里比较近的一处据说在下游当涂采石矶,母亲说过,采石烟雨最是迷离。还有一处最无与伦比的远在金沙江,那里远离二脚远离无泪水,那里山高水急,生命高贵而神圣。”金沙江太远了,阿夕知道,那要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直游去,从春天开始至夏天结束,才能够到达。

城子说到西行,总是很兴奋:“沿着长江一路往西,一直游到远在西天的金沙江,穿过大雪山夹峙的峡谷,看夕阳的光芒从一线的天空洒进大江,好像是西天尽头金色的天堂。”

城子憧憬道:“看一眼西天的金色的大雪山,那是我最大的梦想。”

“哇奥,”阿夕由衷的赞叹道,“城子哥哥你的梦想真伟大,哪一天我也要有你这么伟大的梦想。”

城子拍拍阿夕的肩膀,骄傲地对他说:“记住,我们这一生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于是城子带他游到柳溪野渡,在回环往复的钟声里,城子喃喃道:

愿死者在钟声中魂归天国;

愿生者在钟声中涤尽悲伤;

愿天常生好二脚,愿二脚常行好事。

城子对阿昕说:“也许,这里才是我们最后的诗境。”

后来,让死者在钟声中魂归天国成为了豚族庄严的仪式。因为随着二脚的愈加凶猛,死去的豚越来越多,恶业越积越厚,不安的魂灵在大江之上四处飘荡,无处安息。它们需要这超度的钟声,这能够沟通生死两界的钟声,这是逝者的需要,更是生者的心愿。

在一个清爽的早晨,江面飘着一层氤氲的白雾,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东方的天际已经给未出的太阳映得通红。雾水打湿了青草,然后在草上化作一滴一滴的露珠,河边青草上的露珠顺着长长的草叶滚下来,压弯了整条叶子,然后“咚”地一声跳进了河水中。河面泛起轻轻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阿昕姐弟陪着为悲伤摧毁的母亲来到东林寺听钟。

东林寺里面生活的无发二脚跟普通二脚不一样,他们不屠杀,也不喜欢无泪水,他们以慈悲为怀,以善良和虔诚渡众生,把自己当作一艘渡船将恶之此岸的二脚渡到善之彼岸去。他们的祖师甚至宁愿割下自己的肉喂鹰而不忍让鹰捕食兔子。

难以想象二脚中间还有这样一群无发族的存在,他们跟普通二脚的区别简直像豚族和二脚的区别一样大。

在柳林之下的碧波中,小玉已经早早守候在了那里。看到阿昕他们过来,小玉迎上去,想说上几句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泪水盈眶。

她帮忙扶着阿药,一边去劝慰伤心的姐弟。一会儿城子也来了,他感叹道,要是二脚能放下屠刀,我甘愿化身无发二脚族,日日敲钟,颂经赎罪。他替小玉扶着阿药。小玉放松了压抑,忍不住哭出声来。

柳树上有对黄鹂好像被惊醒了似的从胸前温暖的羽毛中抽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看看太阳还没升起,又接着做刚才的美梦。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笛声。凄迷哀婉,神为之伤的兰若笛。

阿昕和城子迅速抬起头来张望,在东方火红的天空下,他们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谁比他们俩更熟悉这个笛声的了。

第一个听到这声音的是城子。那是一个圆月之夜,城子在翠螺山下的姑溪河安静地赏月,原野和山脉被月色勾勒出朦胧的轮廓,忽然就听闻遥远的月下传来了笛音。那笛音是那么的寂寥与感伤,让豚一听之下就再难忘记。城子循声而去,笛音若隐若现,如同江水的波纹,又像是天上的月亮,你往前进了,它便往后退着。始终隔着那远远的距离。

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城子在心里评价。

后来城子跟阿昕说了这事,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天上的仙女吹奏的曲子。于是第二天城子带着阿昕一起去前天晚上的地方等待笛音的出现,月过中天也没有等到。后来他们又一次次地去等待,始终没有等到笛音的再次出现。

城子说,“那晚准是仙女下凡了。”

他笑着对阿昕说,“你小子运气不好,没有机会见识仙女了。”

阿昕反驳道,“你不是也没见过吗?”

城子仰慕道,“闻其声如见其人,她长的一定像她的笛音一样美。”

兰若笛,是被载入太古遗书的三大上古遗音之一,与碧澜叶和箜篌编并称于世。据说,这三大古音而今俱只剩一豚能够演奏,便是清江青青的碧澜叶,武落钟离冥廖子的箜篌编,以及姑溪河冉香的兰若笛。

在无尽的仰慕中,城子献给了这位仙女一首美丽的诗歌,《飞翔》:

当第一片落叶落在你身前

当第一滴泪水滴在水里面

当第一次你仰起脸说我的故事甜

这是哪一天

你未知的前生隐约在梦里

你摇醒我问我我们的年纪

你望着我抚摸我说这是张怎样的脸

这是哪一年

你穿过流水飞翔让翅膀挡住太阳

把江湖和大海通通遗忘

独自在夜里疯狂

你穿过流水飞翔让翅膀挡住太阳

把笛声和歌谣通通遗忘

独自在月下神伤

事实上,第一个见到她面的是阿昕。

那一天,阿昕在江上一直没有寻找到猎物,他一路往东游去,不知不觉游到了姑溪河口的珍珠滩。

那是一个初夏五月,水丰草长的季节,时近黄昏,天空由蓝转暖。姑溪河口,老松佝偻,野花盛开,沄沄流水,一溪清樾。岸边那一丛一丛的蔷薇花正当盛放之际,一溪火红,透天彻地。河畔的紫藤也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阿昕为这美丽的花海惊叹不已。他游到花丛下,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他一脸。阿昕抬头,看花与花将一整个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

他忘掉了捕猎,就那样懒洋洋地躺在珍珠滩晒太阳。透过珍珠滩薄薄一层水面,像盖着一床不冷不热的被子。

暮色愈厚,夕阳映着江面斜斜浮动着星星点点跳跃的光芒。借着明明灭灭的光影,阿昕欣赏着河边密密匝匝开得娇滴滴的蔷薇花丛,那璀璨妍丽的胭脂色连厚实的暮色都快压不住,香味更是浓得化不开。

阿昕贴近身,想将这一片花的香甜都偷进肺里,却蓦然停住,一阵幽幽地淡淡地香悄悄地从这浓烈蔷薇香的深处慢慢沁出来。

拨开直垂至水面的花丛,他初次见到了冉香。

冉香没想到花丛的对面有人,她正为这美丽的世界惊叹不已、幸福无限的时候,忽然看到花丛中探出来一个脑袋,不由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仔细看去,这颗脑袋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然后,没等阿昕开口,已转身离去。尾鳍轻摆袅袅婷婷,就像清晨美丽的河面升起的一阵青烟。

阿昕只恍惚地看见她回过头来,丢给他一个迷人的笑。

从此,他爱上了翠螺山,爱上了姑溪河。

这以后只要有空他就往翠螺山这边跑,就像城子一有空就守在月下的柳树林一样,守候着那份心中的神圣。

当阿昕后来跟城子说起这次碰面,城子为他们的初次相见赋予了诗的意境:这么静,比落叶还静。我踏上我的浪花,浪花踏着,尚未落地的雪花,轻如幻影,本来是去远山拾梦,却惊醒了,梦中的你。

却不料到,这首诗倒是成全了阿昕与冉香的再次相遇。那是一次雨后,姑溪河腾起阵阵白雾,袅绕到翠螺山腰,天上有阴云团团贴着山尖掠过,投下青一阵灰一阵的影子。

阿昕再一次沉浸于美景之中,忘记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他竖起身子,拨开浓密的紫藤花条,看到远处江面上雾还未散去,将远山浓重的熏色一一晕染开,这景象使得空气闻起来都有股墨香。

真想写首诗,阿昕想。

“真想写首诗”,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从河对面传来,他吓了一跳。声音的主人,有着纯青色皮肤和恰到好处比例的身材,立在一丛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旁,望向他刚才望着的方向,那正是阿昕朝思暮想的冉香。

阿昕永远忘不了她回头的一瞬。许是听见了河对岸的声响,她急急地转过头来确认,两豚的眼神相遇,她并没有避开。她看向他的样子,像在阅读一首古老且不朽的诗,一个字一个字,读得认真而坚定。那张脸并无惊人的美艳,但柔和的五官让人可以轻易想见她拥有亲和、温厚的个性。

相看无言,时间在两人之间默默地流淌,沉淀着世界所有的声音。

她身上的淡淡幽香随着她的目光慢慢传递过来,那么熟悉的味道,他不忍一下吸尽。

她突然一笑,面如桃花。她说,“原来是你。”

这四个字被风拉得很长,曲曲折折地钻进阿昕的耳朵里,就像被粗砺的波涛和同样粗砺的岁月掩埋的小小码头千百年来响起了第一回泊船声,整个码头突然苏醒。

阿昕也笑了,说,“是,是我。”

她跳跃起来,跃过贴向水面的一枝花束,花束被弹开,阿昕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一点不如她香。

她说完走了,从栀子花下穿了过去,带出的水纹像一道道蛛网缠住了阿昕,将他越缠越紧,他知道,他已经情网深陷了。

从那天起,阿昕又爱上了小雨天,更加爱上了雾气中淡淡的翠螺山,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河滩上湿漉漉的小石子,爱上了每一枝贴着水面的栀子花和那撩人的花香。

东方的天际越来越红,像有谁在天上放了一把火,熊熊的烈焰铺张开来。

这时的柳溪野渡,豚族们都过来为阿荣送行。

河面上雾气渐渐弥散开来,往外飘进了寺院的黄墙,打湿了钟楼的钟锤,有无发二脚穿着布鞋无声地爬到楼上,用手擦去木柄上的水珠,然后捋起袖子,拉过了锤绳,

“——当!”钟响了。

黄鹂扑打着翅膀从枝头惊飞,很快消失在雾气中的田野里,太阳像被拎了耳朵似地立马从地下爬出来,融融光芒像把扇子一样扫过江面,江面就像施了一层妆粉,马上变得艳丽起来、跃动开来。水中的鱼儿闻到了这层妆粉的味道,纷纷醒来,伸起懒腰,于是整个水面缓缓荡漾,草叶上的水珠被照得一粒粒宝石般闪闪发光,雾气在这水波荡漾中散去,钟声一下一下响起,无发二脚纷纷忙活起来。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钟声里,曾经的悲伤总归会像雾气一样散去,温暖的希望终究会像阳光一样到来。

阿昕知道,三叔让他带母亲来等父亲的灵魂其实是想让无发二脚的钟声驱散她的悲伤。

钟声起,一声一声,历数着轮回。

钟声里,豚族一起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你听那柳林的钟声

美丽的黄莺止步,率性的歌唱止步

聪明的二脚止步,伟大的文明止步

脆弱的世界正在休息

你爱她就离她远走

把松软的土地还给森林

把清澈的水流还给江河

让自然的生命死在自然的手里

就像让我们死在亲人的怀中

歌声里,阿荣魂归天国。

阿药与阿荣曾经生生分离了四年!对于豚来说,四年几乎相当于二脚的十二年了。四年之后的重逢让他们几乎以为上天是仁慈的了,然而仁慈的上天又开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玩笑,把这一切瞬间夺走,毫不留情。

在钟声里,阿药大声地哭了出来!

东林寺的钟声脉脉悠远,飘过了柳树林,飘过了珍珠滩,飘过了白荡湖,飘过了莲花湖,一直传到了远远的烟雨滩。

那个时候,小布正约着拉雅在等候清晨的日出。

他们在滩边守了没多久,一轮红日从江上蓬勃而出,用神奇的点金术,让整个河流成了一条流金的河。半天的云彩像着了大火,殷红绚烂,紧接着光芒万丈的太阳赤身跳了出来,大江的春色被和盘托出。

江山无限。如画的风景流淌着天然自由的气息。

远处的木屋中有炊烟袅袅升起,环绕着树梢,弥漫在田野,悠远而宁静。

在这片宁静的气息中,他们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钟声。

“是东林寺那边?”拉雅问。

“是的,阿昕的父亲,阿荣死了。”小布说,“他们都聚集在一起为死者送行。”

拉雅一家和小布阿昕他们并非一个族群。拉雅一家四口世居烟雨滩,和扬子江的小布阿昕他们这支族群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后来小布因为在一次途径烟雨滩时碰巧一眼看到了拉雅,此后便频频过来找她约会,拉雅才从这个年轻豚的口中知道了许多生活在不远处的大通洲翠螺山下的另一个豚类族群的许多传奇的故事。

小布对拉雅是典型的一见钟情,他在与她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铁了心的爱上了她。他觉得她的眼中带着夏日的溪流才有的那种明媚光泽。他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她,讨好她,跟她讲一些翠螺山下的趣闻轶事。

于是拉雅知道了东林寺的钟声,知道了他们全族从鄱阳来到这里的大迁徙,知道了精通预言术的鬼谷子先生,知道了他们为死者送行的庄严的仪式。

拉雅从不拒绝他的邀约,她喜欢听他讲那些故事,那些看似平常的事到他嘴里就能义正严辞地讲出一番别样的波澜壮阔来。但是她会谨慎地对待这个翠螺山下的小伙子对她发起的爱情攻势。任他的攻势多么猛烈,她总能用柔和的太极手法一一化解。

她的办法就是——

小布说:“拉雅,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只看你看了一眼,可是这一眼胜过看别人的千眼万眼,只要这一眼,连你微笑的时候露出几颗牙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拉雅笑了下,然后问他:“刚才我露出几颗牙齿?”

小布愣了,想了半天说:“刚才我没注意。”

拉雅得意道:“看,你骗人呢。”

小布辩解道:“刚才我正在想别的事情,真没注意。不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印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当时你朝我微微一笑,露出上面的七颗牙齿。”

拉雅生气道:“你约我出来心里却还要想着别的事情,可见心不诚;你说第一次见我如何如何,第一次如何我都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对你笑过,你偏要如此如此说,可见意不正;”

“你的族人们都在为死者送行而你却在这里约会,可见行不端。——”

小布急道:“我有这么不济吗拉雅?”

拉雅笑而不答。

小布解释道:“我约你出来心里自然是想着你的只是刚才突然听到钟声响起分了神;我老是说第一次见你正说明对你的印象之深;至于东林寺的送行,妹妹小玉早就过去了,用不着我再去了。所以,你说的几条都不成立。”

拉雅没有跟他狡辩,而是问他:“小布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小布又被问愣住了,说:“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拉雅撅着嘴道:“没有理由你还不如喜欢一条鲢鱼好了。”

小布笑道:“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丽。”

拉雅瞪视着他问:“你确定只是因为美丽?”

小布迅速地运转着大脑,赶紧纠正道:“当然——不是只因为美丽。”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是拉雅”小布在思虑半天之后感觉这句话破绽最少。

拉雅微扬起头道:“是拉雅便怎么了?”

小布道:“拉雅自然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拉雅呵呵笑道:“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呢?”

小布说:“比如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身在迎春花丛中,迎春花本来是很平常的,可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丛花看起来是那么鲜艳美丽。”

拉雅说:“我喜欢迎春就是因为它们的平凡低微,随处可见。淡淡的黄,并不起眼,但是一丛一丛地绽放开来,自有一番别样的味道。平日里,哪怕我正在飞速的捕猎,只要见了路边花开,都要停下来,极恭敬地细细欣赏赞叹一番。所以,在我的捕猎区域内,迎春花下的鱼群特别多。

小布赞道:“你有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拉雅苦笑道:“世上哪有常开不谢的花?”

小布接道:“但世上有永不凋谢的爱情。”

拉雅问:“真的会有吗?”

小布收敛了笑容,正式道:“当然有,迎春花本身就是一场永不凋谢的爱情。”

他的眼神穿过了寂寥的历史尘埃,穿过了二脚的漫漫文明史,说道:“那是二脚历史上很久远的故事了。很早很早以前,地上一片洪水,庄稼淹了,房子塌了,老百姓只好聚在山顶上。天地间整天混混沌沌,连春秋四季也分不清。”

“那时候的帝王叫舜,舜叫大臣鲧带领二脚治水,治了几年,水越来越大。鲧死了,他的儿子禹又挑起了治水的重担。禹带领二脚察找水路的时候,在涂山遇到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给他们烧水做饭,帮他们指点水源。大禹感激这个姑娘,这姑娘也很喜欢禹,于是就成亲了。禹因为忙着治水,他们相聚了几天就分手了。临走时,姑娘把禹送了一程又一程。当来到一座山岭上时,禹就对她说:‘送到什么时候也得分别啊!我不治好水是不会回头的。’姑娘两眼含泪看着禹说:‘你走吧,我就站在这里,要一直看到你治水成功,回到我的身边。’大禹临别,把束腰的荆藤解下来,递给姑娘。姑娘摸着那条荆藤腰带,说:‘去吧,我就站在这里等,一直等到荆藤开花,洪水停流,我们再团聚。’”

“大禹离别姑娘就带领二脚踏遍九州,开挖河道。几年以后,江河疏通,洪水归海,庄稼出土,杨柳发芽,二脚终于可以安定生活了。大禹高高兴兴连夜赶回来找心爱的姑娘。他远远看见姑娘手中举着那束荆藤,正立在那高山上等他,可是,当他到眼前一看,那姑娘早已变成石像了。”

“原来,自大禹走后,姑娘就每天立在这山岭上张望。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从来没走开。后来,草锥子穿透她的双脚,草籽儿在她身上发了芽,生了根,她还是手举荆藤张望。天长日久,姑娘就变成了一座石像,她的手和荆藤长在一起了,她的血浸着荆藤。不知过了多久,荆藤竟然变水青、变嫩,发出了新的枝条。禹上前呼唤着心爱的姑娘,泪水落在石像上,霎时间那荆藤竟开出了一朵朵金黄的小花儿。”

“荆藤开花了,洪水消除了,属于二脚族的春天到来了。大禹为了纪念姑娘的心意,就给这荆藤花儿起个名叫迎春。”

拉雅为这个故事陶醉了,她又忍不住问小布:“这是二脚族的故事吗?这是真的吗?”

小布说:“我一直相信是真的。我相信即便残忍如二脚,也依然会有美好的爱情。我相信是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到。”

拉雅侧头问:“做到什么?”

小布微微扬起嘴角说:“为了心爱的姑娘,哪怕化作石像,失去最宝贵的自由,我会在所不惜。”

拉雅说:“吹牛吧。”

小布笑笑,坚定地说:“我会的。”

拉雅说:“证明给我看。”

小布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用我的自由可以换来你的幸福,我会毫不犹豫。”

只是,小布怯怯地问拉雅:“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拉雅说:“我还没想好呢,过两年再说。”

小布说:“过两年,那不是就少了两年了吗。”

拉雅说:“什么意思?”

小布说:“过两年再说,那我们不就好好的少了两年快乐的时光了吗。”

拉雅说:“有这么严重吗?”

小布说:“有啊,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快乐。”

拉雅笑道:“干嘛自己为难自己。”

小布摇摇头:“不是我自己为难自己,是你自己为难自己,为什么不愿我做你男朋友?”

拉雅说:“也没有不愿啊,我就是还没想好。”

小布说:“是你眼界太高了吧。”

拉雅说:“也许就是我眼界高吧,我希望自己的意中豚是个大英雄。”

小布叹道:“一直以来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豚族的英雄,像父亲那样,金戈铁马,纵横江湖。可惜,我没有生在那个豚鲟大战的时代,做不了英雄了。”

拉雅说:“二脚当道,正是需要有豚挺身而出的时候啊。”

小布说:“没用的,再大的努力在二脚面前不过是一阵无声无息的空气。”

拉雅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会,说:“讲讲你父亲的故事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个大英雄的儿子。”

说到父亲,小布一脸的崇敬:“我的父亲,是我从小就崇拜的英雄。”

八年前的那场惊天动地的豚鲟大战,白鲟族突然发难,它们的东征部队从川江东来,一路横扫,所向披靡。白鲟的战斗力之强让豚族难以招架,再加上他们的队伍数量上占据着明显的优势,豚族节节败退,先后丢失了川江、三峡、汉水、洞庭,连荆江也被鲟族占领了大半。再往后退,就只剩下扬子江了。这时候,父亲愬挺身而出,将各支江段的豚族集合到一起,改编了一支精锐的联军,操演了一套极具攻击力的战术,明令军法,整装前进。先是鄱阳一战,佯败北撤,引诱白鲟东征部队孤军深入,而后集大军于天门山峡口,在峡中设置二十八宿大阵,当鲟族部队全军进入峡谷,一声号令,峡口被大军封死,谷中二十八宿大阵发动,能征惯战的白鲟族立马慌了手脚,阵型大乱,纷纷被缠在二十八宿之间,自顾不暇。这场战役父亲投入了豚族联军的全部力量来对付白鲟族的精锐。战斗到午夜时分豚族发动了总攻。惯于夜战的豚族利用声纳的优势很快便控制了战场的主动权。鲟族在黑暗的夜色里只是凭着本能四处乱窜。一场大战从午夜直杀到黎明,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战斗结束了,豚族联军大获全胜。是为天门山之役。正是这场战役摧毁了白鲟族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扭转了整个战局。此后豚族联军转入反攻,节节西进,雪夜奇袭香溪、东洞庭伏击、黄陵庙遭遇战,到最后的赤壁决战,大大小小十一场战役,终于把白鲟族重新打回了川江,与豚族签订了和平约定,再不敢越过夔门一步。鲟族与豚族就此两不相范。

从此,豚族成为长江流域无可争议的王者种族。

父亲在身经百战,百战百胜之后,成为豚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将军,豚称天门将军。他为豚族守护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天门。

停了会,小布问她:“你说,这算不算大英雄?”

拉雅拍手道:“算,算,嫁人就要嫁给这样的英雄。”

小布只有苦笑。

拉雅问:“后来呢?”

小布道:“什么后来?”

拉雅说:“你父亲,后来呢?”

小布说:“后来牺牲了。”

“哇”拉雅捂住嘴,说,“不好意思啊,我原本以为——以为英雄是不会牺牲的。”

小布摇摇头,说:“要是父亲还在,肯定要骂我没用的。”

“怎么没用啦?”

“连女孩子都不会追。”

拉雅“噗哧”笑出声来,说:“我要做你的女朋友啊,除非——”

小布“蹭”地立起身来,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替我摘下金色的月亮。”

阿夕最喜欢往小布家里跑。他最喜欢的事情有好多,最喜欢听城子读诗歌,最喜欢听他讲雪山的壮美,最喜欢听三叔讲传奇的传说时代。

要是都没人理他,他会自个去找一处地方,咕嘟着嘴,去听喓喓草虫声。

阿夕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他最怕别人因为是小孩而看不起他,因此他总是装作个懂事的大豚一样。当谈论的话题技术含量比较高而他又觉得装懂会让大豚看出来的时候,他便会第一个凑上去问为什么,当别人告诉他答案后不管他弄没弄明白,他总会“哦”地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知道了”三个字老挂在嘴边,以至于别人都笑着称他博思第二。“为什么是第二?”阿夕问别人。

因为“博思第一”“知道了”的东西比你还多,不管什么他都是知道了,而你要问别人之后才知道了。当然只能排第二啦。

“没关系”,阿夕摇了摇鳍,说,“我就让着他点好了,这种小事有什么好争的。”

小布是他打心底里佩服的一个,他喜欢听小布跟他讲打仗的故事。

每当小布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如何指挥大军,如何令出法随,如何布置伏击,如何组织冲锋,如何强攻,如何突袭等等,阿夕总是无限神往地眼神崇拜地望着小布说,“你看起来真像个大将军。”

他看到小� �对他的赞扬没什么表示,他便去找到小玉,错漏百出地跟她转述他刚刚听到的故事,然后他拍拍胸脯对小玉说,“你哥哥看起来真像个大将军。”

小玉说:“哥哥从来不跟我讲这些,他在家里总是一个劲督促我游泳,游得累得不能动了还要跟我讲如何孤身躲避白鲟的偷袭,如何识破二脚的血森林,如何辨别鬼音与圣音。如何在危险来临时寻找岩洞躲避追踪。”

小玉“哎”地叹一口气说,“其实我一点不喜欢听哥哥讲这些,他教这些是为我好,可我多想他能跟我讲讲爸爸妈妈,讲讲他一个人是怎样把我带大的,讲讲他的内心,他的痛苦和快乐,讲讲他喜欢的拉雅姑娘,讲讲——你们。哥他不喜欢讲这些,他除了督促我练功外就是自己练功,他练的满身肌肉,越来越不苟言笑,我问他,豚族与鲟族不是已经和解了么,你怎么还是随时要打仗的样子?他说,二脚比鲟可怕一千倍,我们现在要防备的是二脚,而不是鲟。”

“我知道二脚的可怕,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小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尾鳍,轻轻地摇摆着说,“整天跟哥哥练习逃避各种预想的追杀,我真的有点累了。”

阿夕用力点了点头,切身体会道:“阿昕哥哥也是督促我游泳的,每次都要把我逼得累瘫在那里才肯罢休。可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对我好,只是嘴里不说罢了。”阿夕提示小玉道,“你哥哥也一样,是为了你好,只是嘴里不说罢了。”

“哥哥是为了我好,可是”小玉微微一笑说,“阿夕,你还小,你不懂的。”

阿夕摇了摇头,说:“不,我知道的。”阿夕睁大了眼睛肯定地对小玉说,“我知道,你累了。”

小玉笑着蹭了蹭阿夕的脑袋,问:“你哥哥还在柳溪野渡吗?”

阿夕问:“你要找他吗?”

小玉说:“上次见到你们,那么伤心,我自己都哭了,也没顾上和他说话。”

阿夕点点头:“奥,哥哥不去柳溪野渡了,他们现在去莲花湖。”

“莲花湖?”小玉呆了呆。

阿夕问:“怎么,你不知道莲花湖吗?”

小玉说:“知道,太知道了,我们从洪荒泽出来后,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的哥哥。”

阿夕说:“那好啊,知道了你可以去找他。你是要去找他吗?”

小玉点点头:“我有要紧事跟他讲。”

阿夕笑道:“我知道,你们男豚女豚之间的事总归都是要紧事。”

小玉作势欲打道:“你胡说什么呀?”

阿夕故作惊讶道:“这有什么啦,你们都是大豚了,没关系的。只是,”阿夕撇撇嘴道,“哥哥现在和冉香在一起呢。”

小玉来到了莲花湖。

她没有找到阿昕。她在那里等着,等了很久,太阳落山了,西天挂起一片红霞,她没有等到阿昕。

第二天一早,她依然早早来到这里,她看到太阳升起来了,朝霞漫天,跟昨天傍晚的情形一样,不同的只是太阳一个在往下降,一个在往上升,就像她彼时的心情。

朝阳带来希望。当她听到田田的荷叶上有露珠滚落的声音时,她看到了阿昕。

阿昕的身边除了冉香,还有他的姐姐、妈妈还有阿夕也来了,阿夕看到小玉,就朝她扮着鬼脸。

小玉怪道:“看我不打你,你哥哥昨天根本就没有过来。”

“谁叫哥哥比我还乖,他昨天一直在家里陪妈妈的。”阿夕得意道,“小玉姐姐,我这不是帮你把哥哥请来了么。”

“小玉!”阿昕微笑着游过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看到阿昕渐游渐近,脸庞在印着柔和的阳光的河水中清澈起来,她笑了,她感到对这张脸有着天生的亲切。

小玉迎向阿昕,阿昕笑着说:“小玉,你怎么也在这里,又想吃莲子了吗?”

小玉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夕抢着说,“她是来找你的。”

小玉点点头,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阿昕问:“有什么事,小玉?”

小玉说道:“阿昕哥哥,我听说,我听我哥说,无泪水将要大爆发了!”

阿昕问:“小玉,你听说的?你哥?你哥听谁说的?”

小玉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说到无泪水,我整个都吓傻了,我就想着赶紧来告诉你们,阿昕哥哥,你懂得比我多,你说该怎么办?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阿昕回头看看母亲,阿药在阿璃的搀扶下正在安静地听着远处东林寺晨光中的钟声,一下一下,历数着堕入轮回的一百零八种苦。

阿昕不想惊动母亲,他把小玉拉到一边问:“小玉,你哥哥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你再仔细想想。”

小玉就皱起眉头去想,“呀”她叫了起来说:“是哨子,可能。”

小玉说:“哥哥跟我说去无泪水之前正好是和哨子在一起的。”

阿昕立了起来,“走,去找哨子。”

哨子是豚族最好的侦察员。他反应迅速,机灵果断,并且能够听懂二脚的语言。他经常悄悄出没于各个码头,打探二脚的消息。他对二脚的世界了如指掌。豚类们几乎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哨子不知道的事情。

哨子总是扬扬自得地说,鬼谷子的预言术神奇是神奇,只不过再神奇也只是豚族的预言而已,而我打探的消息,都是精确度极高的既成事实的消息,不可逆转的事实。

豚族依赖于哨子的消息,大家管哨子叫做“博思”,以示尊敬。

阿昕和小玉找到哨子的时候,他正在给几只老豚讲二脚世界的故事。他从来不屑于跟年纪小的豚聊天,只愿意找年长的豚聊,他要告诉那些老豚们,即便你再见多识广你也识不透二脚。他希望用他探到的消息来改变整个豚族对二脚的认识。自从二脚进入无泪水化之后的时代,豚类对二脚几乎只剩下了唯一的感觉,那就是——可怕。至于二脚的生活究竟如何没有豚试图去了解,他们总是觉得离二脚越远越好,只有哨子不这样想,哨子说二脚有句兵法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不去了解对手,就永远不可能战胜对手。

于是他利用一切可能去接近二脚,并且掌握了许多其他豚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信息和情报。

“二脚有一个爱好,他们喜欢把甘泉变成臭水。他们把这个叫做文明。变臭水的能力越强,他们就认为这种文明越先进。所以,文明,——二脚发明的这个古怪的词汇,——它的意思就是爱臭水。”

哨子口沫横飞地向听众作着演讲:“据说,二脚也有一部诗经,像我们的诗经一样,二脚的诗经这样写的:关关鴡鸠,在臭水之沟,所谓伊二脚,宛在更臭水中央。”

小玉轻声问阿昕:“阿昕哥哥,二脚说他们漂亮的女孩子喜欢站在更臭的水中央,她们为什么喜欢站在臭水中央啊?”

阿昕说:“也许他们就喜欢那种恶心的感觉吧。”

哨子又说:“二脚还有一个爱好,他们以观看监狱生活为乐事,知道什么叫监狱吗?就是把你关起来不让你游动的这么一个地方,让你得不到自由,让你整天在尾巴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巡来巡去,难受死你,这就叫监狱。”

哨子故作惊讶地说:“在二脚的监狱里,关满了二脚。”

“他们为什么要自己关自己呀?”小玉大声问起来。哨子和他的听众们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望向小玉,小玉连忙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哨子笑笑回答她说,“因为二脚自私的很,有些二脚喜欢抢夺拐骗其他二脚的东西据为己有,为了维持秩序,不让他们的自私行为过于难看,二脚设置了监狱,把那些他们不喜欢的二脚关在里面,取消他的自由。”

“然后二脚们都来看望关在里面的二脚?”听众们问。

哨子摇头道:“二脚不仅喜欢剥夺自己脚的自由,更以剥夺其他种族自由为乐。他们专门为其他种族建造一个大大的监狱,然后到处捕捉各种物种,像各种鸟啊,各种山兽啊,各种鱼啊,当然还有我们豚,关进这座监狱里面,然后组织成群的二脚来围观,当他们看到关在笼子里的各种物种时,他们,尤其是他们的小孩总会发出让豚寒毛直竖的怪笑声,为了让孩子们发出这种怪笑声,父母甘愿付出金钱作为代价。”

“他们把关其他物种的监狱叫做动物乐园,因为在这里他们能让孩子得到发出怪笑声的无穷乐趣。”

“天啦,要是我给关在这里面,我倒宁可死了。”阿夕心想。

他拱了拱小玉道:“小玉姐姐,你是宁可牺牲呢还是情愿给二脚关在笼子里啊?”

小玉笑道:“你可真会打岔。”她心里也在想着,哨子讲的故事真是不可思议,要不是为了弄清楚无泪水的事情,她倒真想继续听下去。

哨子继续说道:“二脚们还喜欢——”

“哨子,”阿昕大声喊道:“你给我们说说无泪水即将爆发的事情呢。”

哨子看了看阿昕,又看了看阿昕身边的小玉,他对小玉说:“小玉,我跟你哥哥说起过这个事情,你怎么不去问你哥哥?”

小玉说:“哥哥不愿跟我多说什么,他说,他是愬的儿子,就是再猛烈的无泪水爆发他也会坚守家园绝不后退半步。”

哨子叹了口气说:“他跟我也是这么讲。”哨子结束了故事,游到阿昕他们这边说,“我跟他们讲了,我说我听说无泪水要大爆发了,可是他们都无动于衷。”

阿昕问:“消息可靠吗?”

哨子说:“我的消息从来确实。”

“那他们为何没有动静?”

哨子犹豫道:“因为我还无法知道,无泪水爆发区域到底是在上游还是下游。”

阿昕他们无语了。

“探得出消息么?”

哨子摇了摇头说:“要能探得出早探了。”

小玉问:“那不知道上游还是下游我们往哪里去呢?”

哨子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没有豚愿意走。”

阿昕说:“找鬼谷子先生,也许他有办法。”

哨子说:“鬼谷子已经预言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从水文来看:“应该是在上游不远处。”

小玉急道:“那我们赶紧往下游走啊。”

哨子说:“哪里有那么简单,无泪水一旦大规模爆发,整个下游将全部给无泪水笼罩,你往下逃多远都逃不掉,相反,往上游去也许还有机会,迎难而上,泪水密度大,危险性高,但是上游无泪水容易被江水稀释得快,而且往上游去也有可能彻底冲出泪水区。”

顿了一顿,哨子说,“现在没豚动的根本原因是,谁都不知道无泪水会在上游多远的地方爆发,弄不好,你往上游正好游进了无泪水中心,必死无疑。”

阿昕想来想去,觉得哨子的话不无道理,在无法确定无泪水爆发地的情况下根本没法转移。他问哨子:“我们有没有其他办法避开无泪水?”

哨子说:“没有办法,但是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减少我们的损伤,那就是漂上江面洗油澡。”

“无泪水最可怕之处是它污染的水源不能饮用。在不饮用的前提下,它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容易引起皮肤感染,导致全身溃烂,而洗油澡尽管容易导致皮肤过敏,但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止无泪水和皮肤的接触。”哨子说。

阿昕对哨子想出的这个主意十分佩服,他对哨子赞叹道:“你真是豚族的博思!”

在哨子、阿昕的倡议下,豚族开始三三两两浮上江面洗油澡,他们会在江上守候肚子圆滚滚的二脚油轮,然后跟上去,跟在油轮后面,油轮从江上驶过,后面拖着一道长长地闪闪发光的尾迹。豚们就在这条尾迹中向前跟进,在跟进一段距离后,他们的身上便沾满了油,这种感觉很是难受,游动的时候甚至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方向都不好控制,皮肤的呼吸被堵塞了。但是这是哨子想出的能缓解无泪水侵蚀的唯一可靠的办法了。

就在柳溪野渡附近的豚们纷纷收到消息,开始三三两两浮上水面寻找二脚的油轮之时,无泪水大爆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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