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乎要掉下去的那一刹那，他猛地将自己向后一推，跌倒在街道上，这才从刚刚的迷蒙中脱离。他打了个冷颤。
可是，一想到自己为什么从家乡逃到这个城市，一想到自己在这里的经历的种种，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想到自己一事无成的人生，他的双眼又失去了焦点，手掌不由自主地向栏杆伸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叫声。
他转头望去。
原来在好一段距离之外，海水已经淹没了通道中地势较低的地方。但他之前远远地看到了那边有个机器警官守着，就没有过去。而现在他看到了：在逐渐吞噬街道的海水边缘，有一辆破破烂烂的手推车，一个细小的身影在后面推着它，就好像上面有个什么不能放弃的珍宝似的，那个身影还用衰老的声音喊道：救命啊……救命……
他下意识就想冲上去救人，但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救什么呢？放弃吧。你现在自身都难保，又有什么资格去救人呢？
他顿在了原地。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你想想，从出生到现在，你想拯救的那么多事物里面，有哪一个是你真正拯救到的吗？
他高举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
那个声音：对吧？对吧？再说了，就算你能救这一个，又有什么用呢？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什么呢？
徐：是……是啊……而且那里不是还有个机械警察吗，它会救人的，没有我也没关系……没有我也没关系……
他又站回了护栏边上，凝视着自己在水乡上的倒影。
与此同时，那个老人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来：
救命啊……救命啊……
另一个声音：好了，快点吧，快点从这一切当中脱身吧，我快受不了了！
徐：……
老人：救……咳咳……救……救命……
另一个声音：你也觉得这老太婆的叫声很难以忍受不是吗？明明每天晚上都会听到，却怎么都习惯不了。好了快点！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听见这种声音了。
徐：……
老人用尽全力叫出最后一次呼救，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另一个声音：……
徐：……
……
……
艹，怎么警察还不救人！
他转头头，冲到仍然一动不动的警察旁边，用力敲打它那宽阔的金属胸膛：
喂，你这块铁疙瘩！没看到那里有人快被淹死了吗？快去救人啊！
听了这番叫喊，有那么一瞬间，机器警察似乎转了一下头，但紧接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之后，它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状态。
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掰开它手上的通信屏一看，没有任何信息，只有一排排的“1”和“0”在不停地刷屏；见状，他干脆直接拧开了它后脑勺上的维修用盖子。
好家伙，全锈了。
他暗骂一声，冲向老人。
当他赶到时，老人浑身都在颤抖，眼看就要跟着她的手推车一起掉进海水当中了。他立刻帮忙把车顶住。
他帮着老人把手推车推上了斜坡，海水暂时淹没不到的地方，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老人也停下来喘气，同时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疲惫又高兴地叫道：“咦，这不是小徐吗？”
这时他也认出了这个老人：阿婆，是你啊……
阿婆立刻开始絮叨起来：“哎呀，小徐，真是多亏了你啊，今天要不是你，阿婆就要没喽……又勤劳，心地又善良，还那么靓仔，真是个好孩子……阿婆今天……balabala……”
他面前的这个老人没有名字，因为经常出去捡垃圾，所以大家都叫她“垃圾婆”，而他一般只是叫她“阿婆”。阿婆没有家，儿女也在很久以前的动乱中死了，现在被松酱区唯一的一间福利院收留，靠着政府的救济维生。他平日里会在有空时去福利院做义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不少包括阿婆在内的被收留者——不过他和阿婆关系算是比较“密切”的，因为她经常违反规定偷偷跑出福利院去捡垃圾，而他做义工的大半时间都在负责把阿婆找回来……
徐：阿婆，你怎么这么蠢啊，新闻上都说了有台风来，你还要出来捡垃圾。要不是我刚好……路过，你不是没了？
阿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发黑的手，那张因为完全失去了弹性而每一块肉都耷拉下来的脸上露出一个惭愧的笑容：
“哎呀，阿婆……阿婆是听说今天有一批嘘汇区的垃圾要经过这里，所以才赶紧出来捡嘛……”
说到这里，她忽然来了精神，将他拉到自己那台堆满了垃圾的手推车前，兴奋地说道：
“我跟你说，小徐啊，那嘘汇区真不愧是海上市区，就是有钱呐，你肯定猜不到阿婆今天捡到多少好东西～你看这个，可以换三天的饭；你看这个，肯定能给我家小子换身新衣服；还有这个，全新的啊，连包装都没拆开，就扔掉了，啧啧啧……”
看着阿婆一脸幸福地向自己炫耀今天的“收获”，一丝笑容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脸上。
眼看阿婆的唠叨又要无休无止，他连忙打断道：阿婆，趁现在水还没过来，我赶紧送你回去吧。
阿婆连忙应诺。
……
松噗大道里区里的福利院有好一段距离，当他把阿婆送到时，已经快到日出的时间了——虽然海下市区当然没有太阳，但是遍布全区的发光苔藓会在这个时候进行统一变化，形成东方偏亮西方偏暗的景象——“四舍五入就算是日出了”当地人都这样自嘲道。
徐：福利院到了阿婆，你快进去吧，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阿婆：“放心吧小徐，阿婆一定会小心的，阿婆还有阿呆要照顾呢不是？今天阿婆真是谢谢你了，救了阿婆，还送阿婆回来，肯定很累了吧，快回去休息吧。”
徐：嗯。
阿呆是阿婆孙子的名字，那个不过5岁的小男孩和阿婆一起在这个福利院中相依为命。同时他还是个痴呆儿，因为当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被人为地割走了一段基因。其实福利院的福利完全足够他们婆孙两人生活，但阿婆想要治好他，所以哪怕被骂，也要偷跑出来捡垃圾攒钱；所以哪怕每次把偷跑出去的阿婆找回来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他也一直没有阻止她。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阿婆叫住了他：
“小徐，小徐！”
他转过身：阿婆，怎么了？
阿婆四下里扫了一眼，这才朝他招招手，神神秘秘地说道：
“过来，过来。”
他依言走了过去。
然后只见阿婆从手推车上的垃圾中翻找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盒子。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其原本的颜色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甚至还粘着几条黑色的不知名物质。在盒子的正面是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还算清楚地展现出其内含物的全貌。
一个被做成了天使式样的少女人偶。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阿婆见了一脸得意：“怎么样，想要吧？阿婆就知道你肯定想要的～你帮了阿婆这么多，阿婆也一直没什么好报答的，这个就送给你啦！”
他连忙摇摇头：不不不，阿婆，这个可是最新型的家用人偶啊，能卖很多钱的！
没错，他当然不是看到穿着漂亮洋装的幼童就会幸福并且高喊“请用slb鞭笞我吧！”的大友，他会感到惊讶，纯粹是因为他曾经在一间钟表店做过修理人偶的兼职，因而一眼认出了眼前的事物：
X-S自家万用型人偶，配备千年级核电，外挂式磁悬浮翼装，附带热感功能的小天文级机器眼，香舍里公司出品的“Ver.超模”仿真皮肤，500kg出力，以及民用领域所能允许的AI极限——第三级的人工智能。
上等人中的上等人才能享受的极致奢侈品，今天却有一件沦落至此。
他看了看周围，然后连忙将人偶盒子塞回阿婆怀里：阿婆，你赶紧收好，然后找个人陪你去卖了，这样阿呆的病肯定就能治好了！我说真的，卖掉这个人偶的钱给阿呆再造一个身体都绰绰有余！
没想到阿婆毫不犹豫地又将人偶塞了回来：
“嘿，阿婆捡了这么久垃圾，难道还不知道？可是这种东西阿婆要是拿去卖肯定就被抢走了，阿婆孤零零一个，也找不到人陪。再说了，我听和阿婆一起捡垃圾的陈婆说，这个人偶啊，是每个男人都想要的东西，说要是有了一个这个呀，那个男人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阿婆此时笑得很猥琐，非常猥琐，他只能假装看不懂。
阿婆继续说道：“哎，这个东西啊，我本来是准备留给我家阿呆长大后用的，可他呆呆傻傻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阿婆又看小徐你呀，长得一表人才，心地又好，人也聪明，可是就是没有女朋友，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呐～所以你也别跟阿婆客气，就把这个拿去用吧！”
徐：不不不这可使不得，阿婆你快拿回去……
阿婆：你拿着！
徐：不不不不不……
阿婆：你拿着！
众所周知，当比你年长的人想要给你什么东西时，你终究是拒绝不了的，他当然也不例外。于是，当松酱区的东方大亮时，他拿着装有人偶的盒子回到了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中。
在这凌晨之时，他那些整天折腾的舍友也终于消停了下来，让他得以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在自己房间中唯一一张非常非常小的桌子面前坐下来，好好审视自己刚刚得到的这份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