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橘色的信号弹升上泛白的天空，仿佛初升的太阳，照亮了附近的一片区域。
酒馆的学徒阿尔伯特坐在马车前排，手里攥着缰绳，他抬起头凝视着那枚持续燃烧着的信号弹从半空缓缓坠落。
“看路！”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往旁边使劲一拉，驾驭着那两匹拉车的老马往右拐了一大圈，这才堪堪避开了大路上横亘的半截路灯杆子。
阿尔伯特向身侧看去，只见一位戴着兜帽的黑暗精灵女孩正拽着他的手臂，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胳膊正好触碰到了女孩身体上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
这触感又软又温暖，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慵懒地抚摸着猫咪一样，令人形旷神怡欲罢不能啊！
这时，那女孩眼睛一转，正好对上了阿尔伯特的视线，她那双湖水般晶莹而深邃的淡绿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悦。
“你驾车的时候眼睛都在看哪里啊？！”
“抱歉！”
阿尔伯特心虚地挪开自己的视线，尽管对方现在蒙着面，但咱们的小学徒依旧能依靠思春期少年丰富的想象力脑补出她黑色方巾之下那副恼怒中带着三分傲娇的表情（然而并没有）。
少女也不再说什么，她翘起脚，继续靠在座位上打起盹儿来，不过很遗憾的是，她所追求的安稳的睡眠俨然成为了一种奢望——这段时间以来的战斗让艾茵兰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路面情况彻底堕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她合上眼睛之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这辆马车最起码有两分半都在上下来回剧烈颤动。
被炮弹砸出来的弹坑、地面汇聚的泥浆和屎水、挡住半拉街面的倒塌建筑、无人收敛的士兵和平民尸体、堆积成山的垃圾与粪便...倘若你觉得这些还不算啥的话，前边还有一里半左右的泥泞路段等着拷问马车的轮轴——前几天那些闹兵变的义勇军想来是吃饱了撑的，整天除了枪毙军官就是到处扒拉这些路砖去修街垒，市议会来回扯皮了快三年才铺好的几条新路，两天不到就让他们全给祸祸了！
“吁吁！吁！”
年轻的学徒使劲扯着缰绳，让马儿避开这些烦人的障碍物。阿尔伯特驾车的技术并不算多么高超，但总也还说得过去，他用尽浑身解数想让这车子走得尽量平稳一些——至少别把自己身边这位随身携带致命武器的美人给惹毛了！但不知为何，拉车的两匹老马今天似乎格外不给他面子，它们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显得比平日里更加狂躁。
阿尔伯特皱起了眉头，他明显感觉到这两匹老马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这俩混吃等死磨洋工的懒骨头，为啥今天突然跟发了工资似的，突然拉车拉得这么卖力了？往常他连抽带赶也要花十分钟才能走过的路程，今天这才用了多久？五分钟有吗？而且车上还堆了这么大一堆家当！他仔细一寻思，心说自己这几天也没给它们喂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他正纳闷儿呢，完全没注意到前头又是一根被推倒的路灯杆子，这次他可避不过去了，马车一侧的俩大轮子咔咔两声便从黑色的空心金属柱子上边轮流碾了上去。
整个车身顿时激烈地一抖，幸而车斗里那一堆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家当保持住了重心，——除了最顶上绑着的那口黑色棺材看上去有些...呃，摇摇欲坠之外，其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有没有人说过你赶车的水平很差？”
静静假寐的少女也被刚才那一震搞得睡意全无，她索性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阿尔伯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我不太习惯赶车的时候边上还有别人坐着...不不不！我不是说讨厌有人坐在身边！只不过...”
阿尔伯特叹了口气，支支吾吾地说道：“呃...我平常...基本都是一个人赶车，所以还真的从来没有听人评价过我的技术什么的...”
“现在有了，你赶车的技术烂到爆！”
少女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她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腰带上的那些装备，手枪和子弹袋硌着她的腰，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缰绳放松点，你都快把这两匹老马逼疯了！它们又不是傻的，看见有障碍自己会想办法避开的！”
“啊...是！”
阿尔伯特听从少女的指示将缰绳放松了一些，两匹老马打了几个响亮的鼻息，拉着车子缓缓绕开了一具在污水里泡得发胀的义勇军尸体。
“我说什么来着？”
黑暗精灵翘起两条腿，得意地哼起了小调。
“您好像很有经验？帝国军队也会教怎么驾车的吗？”
阿尔伯特一脸好奇地问道。
“第一，”
少女向阿尔伯特竖起一根手指：“我隶属于模范军，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一支受帝国官方力量管控的军队，而是由帝国皇室成员经营的雇佣兵公司，和帝国军事力量没有任何关系。”
阿尔伯特暗自咂舌，心说你们这帮“雇佣兵”看上去比正规军还他妈能打。
“第二，你说对了，帝国正规军里头真有一个兵种是专门驾车的，不过他们成天伺候的可不是马车...你听说过一种叫做战争车垒的东西么？”
学徒摇摇头。
“没听说过也正常，那傻大黑粗的玩意儿可不是你这样的平头百姓能驾驭的，我跟你讲...”
精灵少女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间泄露了重要军情。
“抱歉，这我好像还真不能跟你讲...否则我就必须杀了你保守秘密才行了。”
她冲着阿尔伯特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
虽然对方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平静，但不知为何，阿尔伯特总觉得她绝对没有在开玩笑。
铺着石砖的“好路”磕磕绊绊终于是走到尽头了，马蹄和车轮碾进了足以没过脚踝的泥水中——裸露在外的夯土路基在暴雨的冲刷浸泡之下变成了一大锅粘稠的黄汤，街道两侧的排水口已经被泥和各种垃圾完全堵死，所以污水根本没法排走。
阿尔伯特勒了勒缰绳，让马匹再泥水里放慢速度，他这架老货车上可没有装备挡泥板之类的先进设备，从车轮上甩出来的泥浆溅得他半边肩膀都是，搭乘体验奇差无比。
“这些义勇军尽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他小声咒骂道，顺便擦去自己眼角的几滴泥水。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市民都很支持那帮穿着蓝夹克的民兵？”
黑暗精灵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道两旁的建筑，她喜欢那些覆盖着青蓝色瓦片、坡度造型变换莫测的屋顶——作为一座具有悠久历史与丰富文化底蕴的商业都市，艾茵兰的建筑风格同样也吸纳了来自世界各地建筑的优秀元素，譬如古典的廊柱与对称设计、富有异国情趣的雕花线条、粗旷硬派的石艺与仿古装饰、优雅的屋顶曲线、还有阁楼上精致的老虎窗......
艾茵兰的建筑强调的是冲突的美，而不是单一的美。这些元素并非只是被简单地糅合后浇筑成型——刚与柔、繁与简、素与华、自由与秩序、人工与自然、冷色与暖色，构成这一切的元素都会在激烈的冲突与碰撞中爆发出无限的生命活力，从而最终形成一个大统一的整体。
仔细想想，艾茵兰的人或许也和这些建筑一样。
“我不讨厌他们...”
阿尔伯特想都没怎么想便脱口而出，但几秒钟之后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个黑皮美女，好像是模范军的特务还是什么来着...
“但我也不支持他们！真的！”小学徒只觉得后颈一凉，连忙改口道：“我有不少熟人也在义勇军里，他们人都多不错的...但是这次真的是太乱来了！你知道他们之前是怎么对待那些军官和旧贵族们的吗？简直惨无人道......”
黑暗精灵少女看着小学徒一脸惊恐的样子，很不厚道地笑了，当然，隔着一层黑巾，对方并不能看见她脸上转瞬即逝的微笑。
又是一发橘色的信号弹划破天幕，离两人所乘坐的马车大约四、五个街区的距离。
两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那橘色火球吸引过去。
黑暗精灵少女“嘁”了一声，手立刻摸到了腰间的枪套上。
“怎么了？”
阿尔伯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掉，他还以为这位是要杀他灭口或者单纯嫌他嘴太碎了想弄死他。
“你专心看路就行...”
少女表情凝重地看着半空中的那朵火焰，当它带着灰白的烟雾缓缓坠下时，远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密集的枪声。
“见鬼！”
黑暗精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一拳砸在马车靠背上，那一整块木板居然咔嚓一声被折断了大半截！
又是一发...不，是两发橘色信号弹从枪声响起的方向呼啸升空，它们的位置距离两人所搭乘的马车又近了几分。
“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人在开枪？”
阿尔伯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
黑暗精灵少女回头瞪了一眼阿尔伯特，此刻她眼神中的光彩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溢而出的腾腾杀气！
“加速！”
“啊？”
“我说加速！让那两匹马跑起来！我们摊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