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陶瓷世界碎了又凝、凝了又碎，中尉小姐便如一个毫不相关的旁观者一样，在她自己短短十数年的人生中来回快进快退。
“啊，很强烈的感情，而且种类如此之丰富，你还真是给我这个老人家带来了不少惊喜...”
那个女人的声音继续在中尉的脑海中回响着，她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丝的兴奋，感觉就像是整天吃糠的苦囚到了饭点突然看见自己面前摆着一大桌子硬菜一样——酱烧肘子、白汁羊排、蜜汁焗鸡、鲜牡蛎、海鲜烩饭、烧鹿尾烧花鸭烧仔鸡......在喜出望外之余，却也带着那么一缕无从下手的迷茫。
“难以抉择，真是令人难以抉择...”她叹息道：“一般来讲我需要一个决定性的记忆片段——你某种感情的最高潮，才能最终确定给予你何种力量；最近一段时间到我这里来的人思想都挺单纯的，贪婪、仇恨、懊悔乃至求生欲，总是有某种感情可以狠狠地压过其他所有情绪一大头，但是你就稍微有些特殊了...”
这一次，那些白色的碎片逐渐凝聚成了一面斑驳的砖墙，长满青苔的潮湿墙面此刻已经被鲜血与弹孔所覆盖。
在那墙下，有一道新挖出的沟壕，几把铲子被随意地插在沟壕边的浮土堆上；而那沟壕之中，则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一具具军人的尸首——他们无一例外都只穿着白色的衬衫、用黑色的布袋套着头，身上一个个弹孔中潺潺流出的鲜血在白色的布料上浸染出了朵朵猩红的玫瑰。
“连队！装弹！”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声嘶力竭、近乎癫狂的声音，当中尉听见那声音时，她本不存在的心脏也为之猝然一颤。
在那道壕沟正对面十米外的地方，整整一排国民义勇军士兵应声放下自己的步枪，开始重装弹药，他们脸上的表情被淹没在白色的硝烟之中，看上去麻木而冷漠。
与此同时，几名肩上扛着骑兵长枪的兵士慢悠悠地走到那道壕沟前，对着沟里少数几个抽动着身体尚未断气的家伙便是一阵乱搠，受害者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衣甲与矛尖，但他们却毫不在意，只消拍拍手，再捡起一旁的铁锹往坑里添两铲子浅浅的浮土，便又跟没事儿人似的滚回边上待着去了。
义勇军士兵们现在所持的步枪清一水的都是从议会军军火库里新抄出来的帝国产滑膛枪，装弹速度比起他们之前使用的旧式火枪要快一些——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毕竟这款外贸步枪生产出来也已经快二十年了，其结构上依旧采用前膛装弹，除了换装了新的弹簧结构降低了哑火率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实质上的革命性改变。
这倒和义勇军们数十年不曾变化过的操典一样。
义勇军士兵们换装子弹的手法已经比三个月前他们被征召而来时好了很多，扳击铁、装火药、开药锅、装子药、取通条、通枪膛、放通条...再怎么繁复的动作流程，日操夜操天天操操它三四个月，就算是头驴子也该滚瓜烂熟了。
当所有人都装完子弹立正站好之后，几名士官用带着刺刀的霰弹枪押着一群被剥掉外衣和帽子的人走到了那条沟前边，这些人的手被绑在身后，头上套着黑色的布口袋。兵变两天以来，义勇军逮捕并处决了大量中高级军官和悲观投降派，他们从警察局和刑场弄来的黑布口袋貌似不太够用——因为有好几个人脑袋上套着的是面粉袋子。
士官用枪托敲打着这些囚犯的后背与大腿，厉声呵斥着他们，让他们在壕沟前站成一排。
这些人虽然看不见自己所处的位置，但他们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
有人低下头，开始向圣光或者他们信仰的其他什么东西小声祈祷着，一些胆子小的则跪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不过他们立刻就遭到了士官们的殴打。
更多的人选择站直身子，像贵族一般昂首挺胸地面对死亡。
他们被打得更惨。
“现在开始点名！”
一个白色的影子渐渐从这场景的尽头浮现出来，它每往着屠杀场的方向迈出一步，那苍白躯体上的颜色就愈加鲜明一分。
“弗拉基米尔·忌廉。”
那白色的影子喊道。
“到。”
一名高大的囚犯应声向前一步。
“让·德布罗伊。”
“到...”
“阿德里安·梵塔西。”
“吃屎去吧！你这人渣！”
那白色的影子反手就是一拳，猛击在那个囚犯的小腹上，囚犯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白色的影子伸出手扼住了囚犯的脖子，他手上那双米黄色的骑兵手套和华丽的梅肯呢军服袖子在一片惨白中显得格外扎眼。
囚犯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从头套下传来了混杂着哭腔的呻吟声，但这位无情的加害者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自己的暴行，这场恐怖的杀戮表演一直持续了三分钟，直到那名可怜的囚犯失去了全身气力，如一条破麻袋般栽倒在地为止。
白色的影子用自己的皮靴踹了那具尸体一脚，将他送进了身后几公分处的死人坑里，一滴红色的血液在那影子的身上蔓延开来，将他的裤腿与头顶染成了血色的鲜红。
他转过头，扬了扬手中的名单。
“下一个...”
。。。。。。
“阿尔宾娜·哈布斯堡。”
“罗兰·伦道夫。”
“劳伦斯·德·阿方索。”
......
中尉小姐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场荒诞的闹剧，她此刻尚没有足够的心智认识到这些冷冰冰的人名与她之间曾经存在着怎么样的关联，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不可思议地涌现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
盘桓在虚空之中的那个神秘存在轻轻一笑，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份超越时空的悲伤与无助。
不过现在还是继续看戏吧。
当那份长长的名单终于念完之后，白色的影子也显现出了其原本的面目。
那是一名蓄着小胡子的中年军官，看他那一身制服应该是个骑兵上尉，他个子不高，腰间那把骑兵刀几乎被他拖到地上，绿豆眼睛蒜头鼻，豆芽菜似的两边小细肩膀上顶着个大秃瓢；他戴着一副夹鼻眼镜，从厚实的镜片后边透出一丝狡黠而毒辣的光芒。
当这个矮个子军官迈着骑兵长期骑马形成的大外八字步，怀抱着夹着名单和命令书的文件夹，内含着胸口从一排囚犯面前走过时，你很难不把他那副姿态和某种讨厌的啮齿动物联系在一起。
这名军官满意地打量着他面前这群待宰的羔羊，嘴角处浮现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但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就发现，在这一排囚犯中，还有一个人依旧跪在原地，没有向前一步走。
他抽出自己腋下夹着的那份名单，低头看了看，每一个名字前边确实都被他打上了黑色的叉叉。
“你！”
他踱步到那人面前，使劲用文件夹敲了敲那个人的脑袋。
“你是谁！为什么不向前一步？”
“军爷！误会！这都是误会啊军爷！”
那被面粉口袋罩住脸的囚徒都哭出声来了：“俺哪里是什么军官啊！俺就是个在码头上钉木箱的！你们抓错人喽哇！军爷！”
囚徒身子一倾直接扑倒在地上，他用自己的脑袋咚咚咚撞击着泥土地面：“俺真的是冤枉啊！军爷！”
“放你妈的屁！”
那小个子军官抬起皮靴一脚踏在囚徒的后脑勺上，还顺带着狠狠碾了两下：“臭小子！消遣你爷爷？你看看身上穿的这衬衫，金丝的领子珍珠的扣，老子屋头那个败家娘们儿都不敢这么奢华！你个钉木箱的比老子还得瑟？！”
“军爷！这衣服是俺从路灯柱子上那死人身上扒的啊军爷！不信您看这尺寸，俺根本连扣子都扣不上啊！”
“老子管你这么多！”
军官飞起一脚，好巧不巧正踹在那人的面门位置，顿时一股子黑红的鲜血便从麻布袋下边的口子里流了出来。
而那人也倒在地上，抽搐一阵之后终于不动了。
军官嫌弃地看着那人的躯体，他咳嗽两声，而后一口浓痰便吐到了那家伙身上。
“奉希弗伦共和国国民义勇军临时士兵委员会令，以上人等，在希弗伦共和国军民与南方分裂势力叛军交战期间犯下包括但不限于畏战、抗命、故意破坏军事物资、故意泄露军事情报、散布谣言、通敌、顶撞上级、协助他人逃避战争义务、擅离职守、纵容部下等严重罪行，对共和国、国民义勇军与首都人民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经士兵委员会军法处审判决定，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
“别以为我认不出你来！操山羊的杂种！”
一个囚犯大嚷着朝那军官冲了过去，但他尚未走出两步，便被旁边的义勇军士兵一枪托砸中要害，痛苦地栽倒在地。
“都要死了就别再白费力气挣扎了吧...”军官默默地看着士兵殴打那个囚犯，鼻子下边刷子似的小胡子微微一颤：“不如多祷告一下，虽然上不了天堂但这样大家都省心不是么？”
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愤，直到刚才一个个都还死气沉沉的囚犯们突然就像是打了鸡血回光返照一般，用尽浑身解数破口大骂。
“特朗普！你个日驴子的死马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敢X我养的猫！你他妈会遭报应的！”
“都听好！这厮他妈的X过狗和山羊！连学院的种马都不放过！”
“卡在狗里出不来的二货！世间独此一位！”
“下地狱吧！变态短屌男！”
“诅咒你下半辈子天天被兽人轮X！”
“我他妈要让全首都都知道你的黑料！”
这群囚犯越骂越来劲，各种人身攻击的黑料层出不穷。
“妈的够了！你们这些该死的臭少爷小姐！”
那军官脑袋上青筋突突直跳，他赶快跑到了行刑队背后，拔出自己的军刀指向天空。
“举枪...”
还没等他说完，突然之间，一发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子弹打断了他的命令——同时还有他的军刀。
“枪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