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下水道里,一个人影正背负着另一个人缓慢前行。
是那个从街垒中逃出来的士兵,此刻他已经脱掉了自己的蓝色外套,只穿着一件大敞开的衬衣;那件外套被他撕成了布条,用来将昏迷不醒的中尉小姐以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固定在他的背上,这些布条还有一部分来自于路上找到的两具水了呼哒的义勇军尸体——反正他们也用不着外套了不是吗?
士兵停下步伐,稍微将伏在自己背后的中尉往上面挪了挪,他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透过一点点从头顶上铁栅栏缝隙间投下的光芒,几乎能将前方数十米的路况尽收眼底。
“见鬼的,这下水道...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士兵大口喘着粗气,背负着一个百来斤的重伤员在下水道里长途跋涉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在他本人也找不清楚方向的情况下。
尽管一路上他都能时不时地能看到一些刻着某个熟悉或者不熟悉地名的金属铭牌,但要想在东西南北都不分的下水道里确认方向着实是有些难度。
对于他而言,只能采取最保守的办法,那就是跟着水流走——下水道的水流都会通过大型排水口排入运河,走到头准能出去。
但问题在于,这下水道里跟着水流走的好像还真不只他一个。
他所碰到的两具尸体看上去可都跟被洗劫了一样,全身上下都被搜了个干干净净,至于这暴行究竟是发生在在他们死前还是死后嘛…恐怕也只有洗劫他们的人才知道了。
士兵突然听见估计的某条水道中传来了某种尖叫声——听上去离得还挺远,真是谢天谢地,要知道现在他完全是轻装上阵,身上除了挂在腰上的一把转轮手枪、一把装着一个坏提灯而且没有子弹的燧发手枪和一把刺刀之外别无它物,背后还背着这么大个累赘,想走快点都够呛;如果遇上南佬或者模范军的巡逻队那还不得死得梆硬吗?
“圣光保佑,死道友不死贫道。”
士兵默默祈祷了两句,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去。
太沉了。
几乎每往前走一步,他都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中尉小姐变得更沉重了几分。
他使劲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知道这种沉重感只是自己的大脑在欺骗自己。
他几乎能听见有人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凑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
在黑暗之中,他仿佛看见了街垒上、燃烧房屋中那些兄弟袍泽们的身影。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面色惨白,周身的伤口在不断往外流淌着鲜血,烈火吞噬着他们的制服与毛发,这些来自地狱的亡灵们看上去是如此狰狞。
“抛下她吧。”
“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在这里强。”
“我要活下去!”
“太重了……”
“要减轻负担。”
“反正她出去之后也未必能活。”
“我不想死。”
“要不是她,没准更多的人能活下来。”
“没人会知道的...”
“你以为她会感谢你吗?”
“死道友不死贫道。”
“回家老实种地,这件事余生不要再提起...”
士兵任凭他们倾吐着满腔的幽怨,他注视着前方,从这些亡灵的中间跨越而过,每当他向前迈出一步时,身后的灵体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亡灵们开始拉扯他的衣服、用他们虚无的身体蒙蔽士兵的双眼,但他的脚步依旧坚实而稳重。
很快,最后一个亡灵身上的火焰也消失了,士兵的视野里再度被黑暗——无边的黑暗所笼罩。
但不远处仍然有一道细微的白光,时弱时强,飘忽不定,仿佛在指引着他一般。
他迟疑了片刻,便继续背着中尉向前方的光芒走去。
。。。。。。
在光芒的尽头,中尉小姐正站在那里等着他。
她看上去是何等的狼狈——满身污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手握着一把折断的军刀,另一只手则捂着腹部的伤口,黑色的液体如石油般从她的指缝里不断流出。
她绝望的目光与士兵交汇,眼神里尽是忧郁、悲伤与不解。
“为什么?”
她哀怨的声音回响在士兵耳畔。
“老实说,背着你走这么长一段路已经够我受的了。”
士兵自嘲似地挤出一丝笑容,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前走去。
“我可不想背负着抛弃你的罪恶感继续走完这一辈子。”
当他与自己脑海里中尉小姐的幻影擦肩而过时,他听见那幻影冲他大叫了一声。
“小心前面!”
一道强风朝士兵袭来,他连忙侧身一闪,顿时觉得有个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胸口过去了。
不远处的黑暗中火光一闪,随之而来的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要是再晚一秒,那东西估计就直接插在他心口上了。
士兵急忙从腰间抽出转轮手枪,掰开击锤,对准了那东西飞来的方向。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冲击力砸中了。
又是一支奇怪的梭形物体从黑暗中飞来,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支手枪的枪管。
一瞬间的巨大冲击力让手枪直接从士兵手里飞了出去,落进水中,溅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
“该死!”
士兵急忙向后退却几步,他拔出自己的刺刀,左手则握着那把没有子弹的老枪故意挥舞了几下——虽说不中用,但拿来吓唬吓唬人总还是可以的。
但就在他准备按下击锤的那一刻,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眩晕,胸口如同被点燃了一般灼烧起来,心脏也不再听从大脑的使唤,开始像北方人葬礼上的康特勒琴一样跳起了疯狂的节奏。
强烈的麻痹感几乎一瞬间就从他的躯体向四肢扩散而去。
首先是腿,他身子一倾,跪倒在坚硬的石砖上,膝盖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他的确是骨折了,但这痛觉却并没有通过神经系统反映给他的大脑,他只是感觉自己的双腿彻底消失了。
接着,他的肩膀开始感到乏力,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抹向自己的胸口,只感到一股温暖而黏稠的液体正从胸口上的狭长创口中流出。
这时他终于醒悟过来。
“见鬼的,刚才那玩意儿有毒...”
士兵的大脑在神经麻痹毒素的作用下变得混乱起来,他的视觉开始模糊,听到的声音变得扭曲而怪诞,强烈的眩晕感使他反胃,一股酸水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喉管中喷涌而出。
最终,士兵的刺刀从他手中滑落了,他迷迷糊糊地向前倒去,整个人连同被他背在身上的中尉一起栽进了下水道冰冷而汹涌的干流之中。
在刺骨的污水涌入他的喉咙与鼻腔的那一刻,他短暂地恢复了些许神智。
他将手伸向腰间,拽住一根绳头轻轻一扯,解开了固定着中尉的绳索;接着便眼睛一闭,任凭这污秽的水流将他向黑不见底的深渊中裹挟而去。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光芒离他渐渐地远了。
。。。。。。
【干得漂亮。】
看着从自己身边被水流裹挟着迅速漂远的“尸体”特务队长拍了拍自己身旁那位弩手的肩膀,又回过头去面向着剩下的部下们。
【你们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他打完手语之后顺手就往那弩手后脑勺上来了一记狠的。
【你们这群愣头青简直是没救了!知道吗!没救了!】
特务队长指着那群新兵的鼻子,继续比划道。
【杀一个人!我亲爱的们!杀一个人!给他的心脏上来上一箭!这件事情有这么难吗?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照着胸口打!你们的弩机盖子差不多能盖着目标一半脑袋的时候你们就该开火了!短点射要把杠杆一撸到底!这操蛋的连弩上边装了三个弓臂不是拿来看着好玩儿的!但总是有几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像是要逼着我把这狗X的东西拔下来打你们的屁股一样!】
特务队长的手速越来越快,但指间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出现失误——尽管他现在是真的要把肺都给气炸了。
【妈的一群蠢货!老子以前在马戏团里驯熊都没有这么累过!那些熊!那些傻乎乎的连路都不会走的畜生!训练它个一年半载的也该学会跳芭蕾舞了!有的他妈了个X的还会骑独轮车!但看看我们这儿呢?都是一群快八十岁了还他妈连个箭都玩不转的渣渣!】
这一套手势打下来,队长也觉得自己的手掌无比酸痛,他忿忿地看着自己身旁一脸茫然的部下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刚才那一段,没看懂的举个手。】
一个新兵果断地举起手来。
【又是你吗!追击的时候,给我下到那水里面去练习无声行走!我没说上来不许上来!】
队长指了指旁边湍急的水流。
【不是的,队长,下官是在请求发言!】
那名新兵赶紧用手语回应道。
【批准发言,不过你要讲的最好是重要到生死攸关的事情!二等兵!】
队长强行抑制住自己无可宣泄的怒火,对那名新兵指示道。
【是!】
新兵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以极快的速度用手语向队长报告。
【我闻到上游不远处有两个人在向我们靠近,速度很快,应该是我们的人...除此之外,这附近好像有什么生命力非常强大的...】
【够了,在我把你丢进水里之前赶快闭嘴...】
小队长打断了新兵的发言,当他正准备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好好教训一番的时候,却听见自己身后的下水道中传来了丝毫不加掩饰的急促脚步声。
那种皮靴撞击砖石产生的空灵回响辨识度还是相当高的,队长几乎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便通过自己已经形成本能的战斗经验判断出了这声音来自于何人。
“自己人,两个。”
他的潜意识如此告诉他。
待到他再度看向那名新兵时,眼神中平添了几分不安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