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
冬妮娅刚想接着说下去，却被一道不知从何处照来的白光闪到了眼睛。
她急忙抬起手挡住那光芒，仅仅过了不到一秒钟，白色的光便消失了，但仍然在她的视野中造成了一块青紫色的斑点状盲区。
“奇怪...”
侍卫长虚起眼睛，朝着刚才那道光射来的大致方向看去，但除了一排叠一排的屋顶、挂在半空的太阳以及蹲在烟囱上看风景的个别黑暗精灵兜帽仔之外，她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怎么了？冬妮娅？”爱丽丝歪过头问道：“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只是刚才被反光照到眼睛了，”侍卫长松了一口气：“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是屋顶积水的反光吧？毕竟昨天刚下过大雨，很多地方还没干透。”爱丽丝不以为然道：“特务部队已经确认过周边地区的安全了，对于他们的能力，你也应该多抱有一些信心才是。”
“恕我直言，殿下，作为您的侍卫，在安全方面如此盲目乐观显然属于失职行为。”
冬妮娅一本正经地说道，她的目光中闪烁着狂热的火焰。
爱丽丝深知要是继续和这姑娘上纲上线地扯下去，好好的谈话最后非得变成家暴现场，她必须把话题往原来的方向上拉。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你刚刚说到哪里了？”
“哦，是的......”冬妮娅如梦初醒似地一拍马鞍“属下认为，如果是‘现在’的林登万，他大概率不会如刚才属下所推测的那般，对我军实施主动的进攻；相反地，他应该会依靠爵士大人所提到的坚固河堤构筑工事进行固守，直到滞留在南岸的部队全部撤离。”
“有趣的观点，侍卫长小姐，但容我提醒您一句...”
贝克特爵士轻轻搓了搓自己嘴唇上的小胡子：“林登万最不擅长的恐怕就是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进行野战筑垒。比起在野战中堂堂正正地和敌人对射，他和他手下的义勇军更擅长的是在城市里依靠地形打游击战，或者用各种垃圾废料建筑路障和街垒。林登万这辈子没指挥过过像样的野战，弗兰德斯原野战役或许算一场，但那次战役的指挥权实际上是由革命政府和贵族同盟共同执掌的，他的义勇军在战斗中的表现也并不是很突出...”
“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这几十年中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冬妮娅直视着贝克特爵士的眼睛，毫无畏色：“属下在讲武堂时搜罗了大量老一代军事家的回忆录与公开出版的信件集、文集等，其中也包括林登万的论文集以及他和义勇军老兵往来通讯的信件...”
侍卫长小姐昂起头，她的头盔与甲胄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从林登万本人的这些笔记中看来，他在弗兰德斯原野的那场大惨胜之后便一直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不论是身体上的残疾还是精神上的自责与内疚，都促使着他不断反思自己前半生所犯下的各种错误，以及在战略战术方面的不足；据我所知，他辞去军职在荣军院当休养生息的这几十年中，一直都潜心于学术研究——不只局限于各种战略战术，还包括自然科学、政治、地理学、社会学等，他几年前提出的一些理论，譬如那篇详细阐释如何利用骑兵和骑马炮兵的高机动性，在广阔空间内牵扯敌军，伺机进行穿插剿灭的论文，在帝国相关学术圈内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倒也谈不上轰动，冬妮娅。”皇储殿下插嘴道：“只不过当时大家都没想到，万年的泥腿子将军居然研究起骑炮混合的战术来了，觉得有些新鲜而已，真正谈得上轰动的恐怕还是他那篇讲机动步兵构想的论文，军部的人看到之后还以为我们泄密了...”
“？？？”
贝克特爵士听得一头雾水，别的暂且不谈，他怎么不知道林登万那老东西发表过什么论文？
“贝克特卿，林登万将军自从大革命结束之后就一直受到希弗伦国内各派系的排挤，没有刊物愿意登他的文章也在情理之中。”
爱丽丝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贝克特的心思一般：“不过家父和军部的大人物们对这类出自实干派军人之手的论文倒是非常感兴趣，所以专门派人和他搭上线，让他能在帝国国内的权威刊物上发文呢。”
“我姑且问一下，这大概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贝克特爵士满头黑线。
“听家父说，大约是十五、六年前左右吧，正好是议会派内部分化严重、激进派将义勇军当成血腥镇压工具大肆排除异己的那段时期。”
爵士顿时觉得喉咙口一股老血呼之欲出。林登万啊林登万，真是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投敌居然比老子还早一步！
“不过说来可惜，林登万将军前些年和军部的诸位大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来往，相交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爱丽丝全然不在乎爵士脸上僵硬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叹了口气：“结果我国表态站在复兴党一侧之后，他立刻就给军部的老将军们每人寄去了五颗橘子核...”
自从帝国邮政系统禁止寄送子弹、火药、爆炸物并将以上行为入刑之后，寄橘子核就成为了帝国境内黑帮惯用的威吓手段，其中寄五颗橘子核代表的则是最为恶毒的所谓“杀人预告”。林登万还真是用了意想不到的下三滥手段和帝国人完完全全撕破脸面划清界限。
“不过，冬妮娅，这应该不是唯一的理由吧？即便学到了新的战法、弥补了自己的不足，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惯用的老一套弃之不用，不是吗？”
“是的，这几十年来的学习与研究无疑能给林登万将军增加一些坚守的信心；但真正决定他不可能主动出战的，还是另外两条理由。”
冬妮娅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右手的两根手指头。
“其一，义勇军即便想要主动出击，迂回袭击我方薄弱环节也好、直接和我军主力正面对垒也好，现在都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如果林登万能趁着我军与城内义勇军余党周旋时出击，他就可以轻易地穿过我们几乎无人驻守、漏洞百出的外部防线，直捣我们后方；又或者和城内军队形成里应外合的夹击态势，继续往这地狱般的巷战里一勺一勺地添油。反正主动权在他手上，他想干什么都可以...”
“然而艾茵兰城内义勇军残部的抵抗已经被我军完全瓦解，我们现在已经抽出大量兵力去修补艾茵兰周遭防线，并且派出探马侦查对方的下一步行动...”贝克特爵士沉吟道：“此时如果他继续贸然行动，我军以逸待劳，说不定能对他的部队造成相当严重的打击...是这个意思吗？”
冬妮娅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属下认为，那批滞留在美茵河南岸的敌人，在仓促撤离时恐怕并没有携带多少粮食与弹药补给，重火力恐怕也相当之有限，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指挥官恐怕都不可能下令采取大规模行动。”
“林登万不是普通人，侍卫长小姐，您从未亲身体验过他的疯狂。”爵士冷笑道：“当年他带着千余手执空枪刺刀的囚犯和暴民冲破联军防线时，可从没有畏手畏脚思前想后。”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爵士大人。”
冬妮娅紧催一下座下战马，朝着爱丽丝的方向稍微靠拢了些。
“现在的林登万已然不是当年的林登万，而现在的义勇军...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支义勇军了。”
当年的...义勇军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假扮成牵马侍从的安娜契卡听见小姑娘的这番话，心里不禁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悲凉。
她手下有一批黑暗精灵曾经在五十年前希弗伦的那场盛大的舞台剧上作为配角或龙套而活跃着，其中不乏有加入过国民义勇军——又或者和国民义勇军交过手的人。
不论这些人当年各自的立场如何，现在也都是一块儿喝酒的生死兄弟，平日里吹牛打屁的时候少不了会提起这段“光辉岁月”中的各种轶事来。
起初安娜契卡一听他们说起这段往事时心里总是不大舒服——毕竟她没掺合过大革命的事情，那几十年天天尽和永绿的刺客们在大漠荒原、深山老林里周旋了，每次大家喝酒时谈起这个话题她就像是被刻意排挤在外了一般，心里那个孤独的滋味绝非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的。
于是乎，她开始利用自己的职权和专业知识，以“心理疏导”、“催眠疗法”的幌子挨个深挖自己这帮后辈在那段特殊时期的往事来。
一挖不要紧，越挖越心塞。
就安娜契卡的调研数据分析结果表示，那些参加过希弗伦大革命的黑暗精灵特务遭受了包括但不限于以下数项经历：亲友生离死别、爱人阴阳两隔、反社会倾向、嗜血、剥皮癖、虚无主义、淫人妻女、信仰破灭、幸存者罪恶感、以及看见有人切西瓜或者晾衣服就觉得脖子发凉的特殊ptsd......难以想象这些人当年究竟是见证了什么样的地狱绘卷才能把自己灵魂深处的那段回忆染得比掉进沥青缸子的乌鸦还要黑的。
如果说这群无药可救的混蛋对那段时期还有什么共同的美好回忆的话——那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那支“国民义勇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