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伦娜第二天一早就醒来了，她悄悄地披上了自己唯一一件厚实的斗篷，趁着父亲还在沉睡，推门跑了出去。
没什么钱买太多衣服的贫民区孩子很少能感受到冬天的离去，但即便是这样，毫无疑问，天气也还是在渐渐温暖起来的。赤足奔跑在街道上时，科伦娜已经不会因为寒冷而感到刺骨的疼痛了。清晨有阳光穿透云层，将温暖珍贵的光芒洒向这个向来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世界。墙根的杂草褪去了严冬被积雪压得病恹恹的模样，展露出令人眼前一亮的顽强绿意。太过乐观对于科伦娜这样的孩子而言是一件残酷的事，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不由得在唇边挂上了微笑的弧度，似乎一切，确实是在变得更好。
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钱袋，冰冷的金币被女孩怦怦直跳的心脏捂得温暖如炭火。这是她的未来，是她的希望，往疯人院走去，她早已将对失主的担心抛到脑后了。光明和幸福就在眼前，还有谁会在乎别人的死活？
科伦娜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想要从疯人院带走姐姐，再彻底离开这个家。金币能替她治好姐姐，或许还能为她找到一处容身之处。科伦娜觉得开一家面包店来维生或许是个好主意，她曾经从贵族的厨房里偷到过一块刚刚烤好的面包，带着香甜暖意的面包入口，如同撒了砂糖的丝绒融化在舌尖。
真正的美好世界才刚刚在她的眼前展开，在她小小的简单头脑里，金钱就是万用的灵药。
所以科伦娜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成千上万残酷的把戏和圈套等待着要将她碎尸万段。
“拜托了，”穿过点着昏暗煤油灯的前廊，科伦娜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坐在桌后打瞌睡的男人，将一枚铜角递给他，阻止了他因为被吵醒而将要脱口而出的怒骂，“我想见一位病人。”
唯有疯人院才会被设计得如同一座监狱，科伦娜被安排在一个被铁笼一般的栏杆隔成两边的房间的一头。在离围栏很远椅子上坐下，科伦娜开始紧紧盯着栏杆后的那扇木门，在心里默念起数字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来疯人院了，她很熟悉所有的流程，只要数上30个数，就会有人推开那扇木门，将姐姐带到她眼前。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姐姐了，一想到这样的事，科伦娜就不由得觉得一阵内疚。上一次来见姐姐的时间很不巧，站在科伦娜面前的黛特需要三个护士才能按住。那时的科伦娜被吓坏了，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姐姐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般嘶吼，凌乱的发丝之下那双眼睛里似乎装着一个狂躁而陌生的灵魂。过了很久，黛特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被按倒在地上，眼睛里的光芒又重新变得温柔，却掺杂了几分悲伤。科伦娜至今也无法忘记，那时的姐姐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出的话语。
“杀了我吧，”她说。“让我消失，科伦娜。”
科伦娜忘了那时的自己听到这句话后究竟做了些什么，大概是失礼地夺门而出，伤透了姐姐的心吧。
姐姐不是应该死去的人，科伦娜从来不希望黛特死去，她曾经暗自发誓，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姐姐。
这次见到姐姐得好好道歉才行，科伦娜这样想着，揉了揉眼又数了几个数，还得告诉姐姐，自己已经找到救她的办法了。
20，21，22……
25.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缓慢地推开了。
这一次比以往快了不少，科伦娜满怀期待地注视着木门后的人影，又将自己想要说的话全都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番。有人在科伦娜的对面放下了一把椅子，这可真是罕见，她困惑了起来，明明大多数时候这些家伙都不愿意为病人提供坐下来的地方。
随后，她终于见到了自己思念了很久的姐姐。
今天的黛特脱下了往常平淡的病号服，穿了一条深蓝色的长裙。她柔顺的长发干净蓬松，甚至还在脑后别了一个小小的发卡。护士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来到椅子旁，让她坐下。自始至终，黛特都是微笑着的，那是科伦娜最喜欢姐姐的一种表情，面对这样的笑容，任何人都会觉得轻松愉快起来。但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况之下，黛特的笑容却显得突兀了，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地方，也不可能带给任何人幸福。
“姐姐……”科伦娜不安地咬着唇，犹豫了许久，才小声开口。
眼前的女人只是微笑，却一言不发。
这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科伦娜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但温和的姐姐，很快，她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女人额头还渗着血迹的绷带上。黛特身边的护士在这时才终于开口向科伦娜解释：“如您所见，您的亲人在这里得到了极好的照顾，因此她现在痊愈了。”
“痊愈？”科伦娜难以想象这样的事情，“这不可能！”
“您该更信任我们才对，我们能做到很多您难以想象的事情。”护士的微笑之中暗藏着些许不耐烦的意味，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似乎只是在敷衍了事。
科伦娜并不是不相信疯子也能够被治好，只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只是在笑，温顺得如同一只兔子。见到自己的姐姐没有说话，甚至连更多的表情都没有。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姐姐，在惶恐之中，科伦娜的心里出现了这样的念头。科伦娜看了自己的姐姐很久，却只觉得她的那双眼睛里一片空荡荡，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白瓷傀儡一般。
“我得带她走，我现在有能力照顾她了！”
“那还真是抱歉呢，您不能带她走，她已经是我们的病人了，”护士轻笑的样子让人本能地觉得反感，“在将她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放弃她了。”
美好的东西，大多是脆弱的。
科伦娜该想到的，是她放弃了姐姐，是所有人一起将姐姐逼上了绝路，而到这时，已经没有机会再挽回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