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帝国美好的未来。”
伊杰不动神色地举杯回敬，他熟悉这样精致的晚宴和彬彬有礼的敬词，然而现在的他一身战士的皮甲，而对面共进晚餐的人是多琳。过去那个会毫不在意自己仪态坐在野餐垫上的吃甜甜圈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学会如何在餐桌上表现出无可挑剔的礼节了，伊杰知道自己不能强求太多东西，任何人都是会变的。只是任何东西都会不可避免地逝去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实在令人感到悲伤的事情。
煎烤得刚刚好的牛排被餐刀切割开后从暗红的断面渗出鲜美的肉汁来，和着有微微辛辣感的酱汁入口，柔嫩的口感融化在舌尖。面对这样的一顿美餐，用餐的两人却显得没有什么兴致。正在为了儿时伙伴的改变而发愁的伊杰显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多琳也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直到对方站起身来举着酒杯走到自己身边，伊杰才回过神来，看着少女挂着甜美微笑的脸庞，不由得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不是吗，伊杰？”多琳戴着黑丝绒手套的左手扶在了伊杰的椅背上，“为什么不为了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而干杯呢？”
没等到伊杰回话，多琳就端起酒杯来，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伊杰表情僵硬地也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液，脑海里却被突然涌进来的信息弄得一团乱麻。
即便是不信神的伊杰也开始暗自祈祷，只希望多琳不会说出那些让一切毁于一旦的话语。
“卡维尔家族和弗洛塞家族的关系一向很好，就算我是侯爵家的女儿，也仍然不失为您挑选妻子的优秀人选，”然而伊杰的祈祷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多琳真诚地看着伊杰，开口说出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国王的妻子向来是在卡维尔家族和弗尼瓦尔家族的后代之中出现的，然而皇后的家族目前为止没有出现合适的女性成员，您知道的，这也正是我们从小能有那么多机会相处的原因。”
不管是贵族家的女孩还是平民家的女孩，矜持都是最为重要的，多琳原本不希望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事实上从小到大，她都很讨厌那些为了家族利益而出嫁的女孩。她相信无论是谁，一生都应该为了自己活着。然而有的人总是要不可避免地成为自己不愿意变成的人，多琳喜欢伊杰，这位王子似乎就是所有童话故事里应该有的样子。她会在自己的画纸上悄悄地描绘伊杰的样子，也会为了伊杰偷偷地练习淑女本来不应该接触的剑术。很小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长大以后她或许就是国王的妻子，然而在她的脑海里，伊杰就是她最喜欢的人。
即便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自己提出要成为伊杰的妻子。
随着年纪的成长，多琳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自己郁郁寡欢的父亲只给家族留下了一位后代，而身为家族长女的自己又不能继承爵位。海勒姆侯爵的身体并不好，虽然提前去设想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一种不敬，然而多琳还是必须知道，一旦父亲离世，爵位和家产或许都要落到别人的手里。唯一的办法只有多琳尽早地出嫁，只要她诞下一位男性后代，家族的荣光就能继续延续下去。多琳一直都认为自己只可能嫁给伊杰，此时此刻，唯有主动出击的勇敢者才能获得胜利。
伊杰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沉默了很久，才在气氛彻底僵下来之前开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多琳，”
“你明明知道。”多琳被伊杰回避的回答弄得焦躁不已，她皱着眉不由得对王子殿下说出了不敬的话语。
“这是……求婚吗？”如果有选择的话，伊杰很想起身夺路而逃，然而他现在的呼吸都快要被难堪的气氛给攥住了。说什么都好，但千万别承认，如果所有的事情只是一个玩笑的话，就什么也不会改变。
伊杰的思维里根本没有和多琳结下婚约的选择，如果说曾经的他也有过要接受眼前这个女孩成为自己的妻子的想法的话，现在这样的念头也被不断改变着的一切所打消了。他不能接受出于身份和地位而结下的婚约，更何况在想着这样的事情的同时，莫琳那张总是露出疏离微笑的面容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人们总是说国王拥有做任何想要的事情的权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伊杰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就让自己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如果您希望这么理解的话。”多琳因为自己的回答而涨红了脸，她咬着下唇犹豫了很久，才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气氛的温度转瞬间降到了冰点，伊杰闭上眼沉沉叹了口气，低头盯着桌面上花瓶里含苞待放的娇艳玫瑰，不敢直视多琳惴惴不安却又期待的目光。
“抱歉。”过了很久，伊杰才小声地开口，打破了餐桌上的寂静。
“抱歉？”多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不能接受伊杰做出的回答。
“抱歉，我不能……”伊杰说不出更多的解释，只能默然地起身，仓促地行礼之后逃跑一般地向着半敞的房门快步走去，“谢谢您的款待，卡维尔小姐，下次再见吧。”
冬日的冷风穿过庄园回转曲折的长廊冲破了半掩的门扉，餐桌上的烛台在骤然吹动的冷风之中摇晃个不停，然后猝然熄灭。愣在原地的多琳只觉得身体被寒冷所穿透，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慢慢地蹲下身来，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刚刚拒绝了多琳的伊杰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庄园，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忽然被莫琳的影子所填满了。他想要见莫琳，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然而离开了会客厅没走几步，侯爵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叫住了伊杰。
“殿下，”听到声音的伊杰回头，意外地看到了显得格外疲惫的侯爵，“多琳是个任性的孩子，而且又冲动鲁莽，但您知道的，她一直是一个好孩子。”
伊杰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的话语，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天，她做了错误的事情，请您原谅她，她不会怀着恶意去伤害任何人，”海勒姆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眼中满是悲伤的神色，“请您关照她，我是个无能的人，没能给她留下任何保护自己的东西。”
不久之前才伤害了多琳的伊杰听着侯爵的话只觉得格外心虚，他又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地离开了。
海勒姆望着伊杰的背影叹了口气，随后推开了自己一直待着的那个房间的门，重又走进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