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看来您已经想通了。”
即便已经不再年轻，但身为侍卫长的西德尼站在乔希面前时，仍然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荣耀是出身贵族的大多数男人一生最为重要的东西，因此就算是经过威逼和利诱之后达成的结果，从西德尼口中说出之后，也像是脱去了一身的污秽一般。乔希有时会不禁怀疑事实是不是真如这位侍卫长所言，他们完全是出于对帝国的忠诚，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劝说自己将王冠从弟弟那里抢来。
是不是真的不让伊杰成为国王，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乔希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有因为他们的话语而动摇过，她不想承认，但毫无疑问，就算是她，也曾质疑过自己的弟弟。在伊杰用沉默的态度告诉乔希，他绝对不愿意戴上王冠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心底有一块阴暗的地方在悄悄地雀跃。每个人都有自己见不得光的一面，而乔希最想要掩盖的东西，莫过于时不时会在她耳边响起的，那个恶毒的声音。
“从小到大，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可悲的弟弟，”此时此刻，那个声音就在距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她能听到它，仿佛那声音并不在她的耳边，而是从她心底传出一般，“到现在，你终于能够得到你自己的东西了。”
过了很久，乔希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个心底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
“正如我们相信的那样，您比王子殿下更明白如何做出正确的决定，”西德尼欠了欠身表达了自己的感谢，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如常，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既然已经做好了选择，那么还请尽快举行加冕礼吧。帝国的局势并不稳定，但如果您能尽快就任，那么在我们的支持之下，或许很快，一切就将尘埃落定。”
换做过去，乔希很难想象，自己会有朝一日在面对护卫皇室的西德尼时觉得手足无措。
她应该回敬以感谢吗？又或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我知道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乔希都只觉得此时的自己是这样的虚伪。她痛恨现在的自己，如同在痛恨着一个无耻的背叛者，即便她的心底只在某一瞬间因为自己能够得到王位而感到兴奋，也足够让她难以原谅自己了。
“乔希。”
两人的对话之中，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乔希曾经想过，如果连她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的话，又要怎么希冀伊杰会原谅自己呢。
但现在，伊杰就站在她的身边。
西德尼和乔希的交谈并没有刻意避开任何人，王城之中随便一个人都能经过他们所处的长廊，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伊杰。乔希在看见伊杰的瞬间几乎要掩饰不住自己脸上惊讶与慌张的表情，她想不到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不久之前还在沉默不语，笼罩在死寂之中的少年此时似乎已经有了几分精神。多日滴水未进的消瘦和憔悴还没有从他的脸上散去，但乔希知道，他已经走出了那个房间，也走出了他给自己设置的高墙。
可她没法为了自己的弟弟而感到高兴。
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乔希不敢多看的东西，她说不清那种感受，只觉得伊杰的眼瞳，转瞬间暗得如同深海。
“殿下，”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西德尼，只不过短暂地震惊了片刻，侍卫长就从容地向伊杰行了礼，“很高兴见到您。”
“你……好些了吗？”西德尼的话语让乔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些复杂的情绪仍然交织在她的心底，哽在了她的喉咙里，冲淡了她见到伊杰安然无恙从房间之中走出的喜悦，“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该好好休息才对。”
她在等着伊杰像过去那样露出令人心安的温柔笑容，那样，她就能够确信自己的弟弟已经回来了。然而事与愿违，伊杰只是点了点头，俊朗的脸上没有笑容，甚至连半点波澜也没有掀起。他清朗的声音仿佛被冻结了一切情感的冰泉一般，平淡到了冷漠的地步。
“我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姐姐，”虽然与伊杰对望，但乔希读不出他眼中的半点情绪，只听见他用陌生的语调说着话，“因此也是时候，出门四处走走了。”
“这样啊……”乔希本能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表示了。
有时，人类的感情会复杂到无从言说的地步，即便心底已然五味杂陈，但却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一个悲情的提线木偶。
“这些天因为重病，我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好在现在病情已经好转了，不知道姐姐是不是愿意和我一同用餐？”
虽然被每句话几乎都提到了“姐姐”，但伊杰的声音落在乔希的耳中，却如同讽刺一般。她记得伊杰不喜欢宫廷的繁文缛节，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言辞礼节，但现在的他，却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地邀请她“用餐”。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但乔希笑不出来，她觉得陌生而诡异，像是这个熟悉的躯壳之中，被装进了一个与伊杰截然不同的灵魂一般。
“……当然。”乔希知道，自己没法面对着这种熟悉的脸，说出拒绝的话语。
“那么，我就先退下了。”杵在一旁的西德尼终于找到了机会离开，不仅只有乔希感受到了诡异的气氛，对于侍卫长而言，今天的伊杰也古怪得让人只想尽快远离，更别提不久之前他还在和乔希谈论加冕礼的事了。行了个礼，西德尼就仓促地转身准备离开了，然而刚刚迈出一步，伊杰就在他的身后，叫住了他。
“我重病的这些日子里，还真是感谢你的周全保护了，侍卫长大人，”看向西德尼的伊杰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然而在这之前，没有人能够想到，一向温柔亲和的王子殿下，也能露出这样近乎程式化的表情来，“今后，希望你还能继续，向王族献上你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