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莱彻将属于自己的空房间的门关上，放下烛台安静地开始等待，直到听到伊杰关上房门的声音，他才打开窗户，从旅店的二楼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地后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随后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走向城市最外围的贫民区。
深夜的珀默城被漆黑的夜色所笼罩，恶魔的影子被道路两旁的街灯拉得很长。很难想象有什么人会胆大包天到跟踪恶魔，但离霍莱彻几步远的地方确实有一个披着漆黑斗篷的人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穿过一整条并不宽阔的街道之后，属于贫民区的气息骤然间扑面而来，那是混合了贪婪，惰怠，虚伪以及一切人类肮脏情绪的恶臭，它清晰地告诉每一个来访者，这里就是人世间最接近地狱的地方了。
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屋子前，霍莱彻停下了脚步。
“刚刚向伊杰保证会让他知道自己在哪的恶魔这么快就又擅自行动了，”还没等霍莱彻说话，跟着他一起停下的跟踪者就先带着调侃的语气开了口，“你还真是擅长出尔反尔啊。”
“我也听伊杰说莫琳小姐已经睡下了，显然，我们之间可说不上有多大差别，”恶魔没有回头，一边伸手轻轻推开了半掩的房门，一边分毫不让地回话，“我还以为你已经决定和我决裂了，我们的目的并不一致。”
“你真的了解我的目的吗？恶魔？”莫琳将自己的兜帽摘下，焦糖一般的眸子映出了屋子落满了灰尘的窗户，“这是伊杰的道路，我应该相信他，而且在他成为国王之前，你终究还是得帮助他的。”
“这么想最好，小姐，这样对你我都好。”
躺在破旧床铺上的男孩听到二人的交谈声，皱紧了眉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在贫民区的黑夜里不将家门锁起来的人，大多都是将死之人。
唯有那些穷困潦倒的家伙们才会毫不畏惧强盗和窃贼的光顾而敞开门扉，只是没有什么可供掠夺的同时，他们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维生了。等不到房屋的主人死去后尸体被饥饿的野狗分食，另一个需要栖身之所的流浪汉就会住进来，把前一任屋主的尸体扔进腐臭的下水道里。每一座城市的贫民区都有自己的规则和秩序，它们不与充斥着绅士和淑女的文明世界相容，却仍旧是野蛮但高效的。
瑞恩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而更要命的是，他似乎开始发烧了。
贫民区出生的孩子有着浑然天成的生命力，就像是地沟里的老鼠不会轻易死去那样。然而瑞恩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严重的高烧，昏昏沉沉的头脑夺走了他全部的思考能力。他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起伏不定的海洋，冰冷的海水将他的四肢冻得麻木，然而沉重的脑袋却像是被放入滚烫的开水之中一般，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这么死去说不定也好，瑞恩自暴自弃地想着，开始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在那些昏沉的日子里，只有那一缕若有如无的玫瑰香气萦绕在瑞恩的身侧，渐渐地他开始以为那就是属于天堂的气息。他不奢求天堂能够接纳他肮脏的灵魂，可他想要见到光，见到圣洁而美丽的天使。
“你的愿望……”瑞恩弄不清过了多久，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黑暗之中有男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侧，“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的愿望吗？
大概是继续活下去？或者彻底摆脱这样阴暗肮脏的生活？又或者希冀死后自己的灵魂可以进入天堂？瑞恩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时刻里这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他想起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想起那双苍白纤细的手。
他想起了那支已经枯萎的玫瑰。
“我希望她能活在光下，”借着月光，莫琳看到嘴唇发紫的男孩露出了一个说得上是幸福的笑容，这让人油然而生一种男孩正沉浸在最美妙的梦境之中的错觉，“那个曾经给过我一支玫瑰的女孩，如果我能实现她的愿望的话，真是太好了。”
人鱼沉默着，看恶魔伸出手轻抚过男孩的前额，男孩的眼睛很快变成死寂的灰白色，没有天使接纳他的灵魂，接管他的死亡的，只有恶魔。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开始颤抖，如同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苏醒过来。莫琳上前一步，赶在男孩变成一具可怖的行尸之前，取出了他的心脏。
“这世上大多数生物都是互相深爱的，他们有自己的亲人，爱人，就连那个雪孩子，也是有人爱着的，”吃下心脏的莫琳取出手巾轻轻擦干自己嘴角的血迹，动作优雅如同刚刚吃完下午茶点的女孩。她漂亮晶莹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笑意，说话的语气里也全是嘲讽的意味，“但你呢？恶魔？你啊，什么都没有。”
“那样的东西一点也不重要，”恶魔不为所动，只是微笑着回身推门走了出去，“都让愚蠢的人鱼吃掉好了。”
女孩在一个铺满了厚厚丝绒的床铺上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漆黑如同夜色的长发，有什么人伏在她的身上睡着了，冰凉的五指在被褥之下紧紧握着她的右手。随着她的苏醒，伏在她身上的少女也猛然之间被惊醒，对方迷蒙的黑色双眼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猛地瞪圆了。她被纳入一个惶恐而激动的拥抱之中，少女的力气大得惊人，这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可是就连呼吸这样的动作，对她而言也再陌生不过。
“为什么要这么做？艾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滚进了她的颈窝，她听着少女悲伤的话语，迷茫的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立身镜，镜面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一个黑发黑瞳的女孩，“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但别再离开我了。”
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一切的由来，但看着这张脸，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她要为人实现愿望。
那是个什么样的愿望？
血腥的，黑暗的，要杀死自己姐姐的愿望。
一把银锥就放在床头，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伸出手将那把银锥取过来，然后就着拥抱的姿势，将这柄银锥刺进了少女的后背。
“你的愿望实现了，我的造物主。”
少女震惊地注视着她，鲜血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浸透了被子和女孩的睡袍。而她只是漠不关心地看着，看少女痛苦地倒下，看她因为恐惧和疼痛而连尖叫声都无力发出。她想起自己只是一个雪孩子，因为造物主的愿望而诞生，因为愿望而诞生的精灵只有一个冬天的生命，记忆却绵延了长久的历史。
实现了人类愿望的雪孩子，会到哪里去呢？
自己的愿望又是什么？
女孩赤足走下床，毛绒绒的地毯磨蹭脚踝的感觉鲜明得不像话，这是她头一次感觉自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这是第一次，这个世界向她张开了怀抱。她跨过少女的尸体，走到窗户前拉开了厚实的帘子，下了一夜雪的庄园终于开始放晴，阳光照亮了女孩的脸庞，也照亮了她那一身染血的洁白睡袍。
“我的愿望是……”恶魔曾经的话语蛊惑着她开口，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温暖的感觉让她几乎快要落泪。
“我想做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