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玄一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念起经来。他念着，汤且就等着，一边吃小馄饨一边等，直到把碗里最后一点汤汁都喝干净了。
玄一睁开眼，“小僧是个破了戒的人，佛祖，定会怪罪于我。”
“所以说啊，你为什么非要破这个酒戒？看你也不像是嗜酒之徒。”汤且问到。
“非是酒戒。小僧破的，是色戒和杀戒。”玄一道。
汤且来了兴致。
这位小和尚也不避讳，汤且既然问了，他便将自己前段时间的遭遇娓娓道来。想来这位施主也不是为了取笑自己，权当是倾吐心事了。
玄一是奉师父之命，外出游历的。他学习的是法术，师父希望他能再见识一些山外之山，人外之人。
外面的世界，还有更多需要他学习的东西。
玄一去过很多地方，帮助百姓降妖除魔，做法驱邪。经过墩头山时，听闻山上有妖怪，玄一便自告奋勇，要帮村民们解除后患。
然而并没有人相信他。方圆千里之内，无人不知这墩头山妖怪之事，来过的降妖之人数不胜数，却都是有来无回。
早年的时候，山下村民也聘请过猎妖人，花了大把银两，毫无结果。这次虽说来的是个和尚，却也鲜少有人相信了。
可对于玄一而言，他人的信任，也并非所求。他所追求的，是普济天下，只要能救一方百姓，就绝不吝啬。
听说，山上这妖怪吃了不少人，山顶上堆积的都是成片的尸骨，血水渗入土地，浸染了山泉。玄一白日上山，远远便见山顶一片雪白，寸草不生，是为终年覆雪的景象。
除此之外，皆是一片郁郁葱葱。山顶雪水化作涓涓细流，流入山间，形成一段段狭窄的瀑布。瀑布流淌下来，滋润土地，使得山上植被茂密生长。
玄一一路上山，沿着被人们踏平的土地。走了半日，越靠近山顶，道路两旁的尸体越来越多。
果然如百姓所说。山上这般惨状，寻常之人根本无法穿山而过去往另一边。山上这妖怪，一定害人不浅，必须除之。
越往上越靠近水源，听到泉水悦耳的哗啦声，玄一觉得口中干渴，便打算去取些水喝。
穿过稀疏的树林，玄一来到水塘边。小瀑布落下来砸在水中，溅起层层水花。水面反射着初夏金色的阳光，明媚耀眼。
恍惚间，玄一似看到对面瀑布之下有一人影，身着天蓝色纱衣，坐在岸边石头上，一双玉腿伸入泉水中，水面刚刚没及她的小腿肚，白皙的亮人眼。
玄一怔愣一瞬，才猛然发觉那是位女子，急忙偏开了头，顿觉失礼至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却忍不住，用余光去瞟那一抹未尽的春色。
女子素手舀起一汪清泉，淋在膝盖上，水滴顺着光洁的皮肤流回水中，那画面真是美极了。
袖口处的纱衣飘落在水面，似一只遗落凡尘的仙蝶，舒展开了它星辰般的羽翼。
玄一手中转动念珠的速度不觉加快，额上冒出汗珠，口中越发干涩。心中只盼那女子能快些洗完离开，好让他解决一下口渴之急。
女子一双玉足踢踏着水面，荡起涟漪，一层一层波动着他的心。
他游历四处行走多年，也算是阅人千万，却从不曾见过这般美景。他自认为超脱凡尘不理俗世，众生平等大爱天下，也从不曾动过这般初心。
他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跳的那么快，快要从口中跳脱出来一般。
女子见了他，缓缓起身，纱衣垂落落到水面上，形成了一个荷叶般的圆。她涉水走来，目光看定这个贸然出现的和尚，蓝色的双眸如脚下泉水般清澈。
“你头上无发，可是个真正清心寡欲之人？”女子开口，声音酥软。玄一转头，面露茫然，并未明白女子话中的意思。
女子垂下眼帘，“还是说，你也要取我性命？”
玄一恍然大悟，这女子，正是山中妖怪。
她貌美至极，只怕是骗人的伎俩，险些连他也骗了过去。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莫要再伤人性命。”玄一本想劝诫她莫在害人，怎奈女子不听，提了裙子旋身飞入空中。
“你若要取我性命，便随我来吧。”空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她化作一团白色云雾，悬在玄一头顶上方。玄一紧随其后，跟着她一路追到了山顶。
两旁树下，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他们衣着多样，有衣着普通的村民，也有绫罗加身的富庶，更有带着刀箭的武者。
直至山顶，玄一才见得，那终年覆盖的苍白并非积雪，而是嵌入土地的水晶。这些水晶天然生长，晶莹剔透，价值连城，巴掌大的一块就可以让一户普通人家一辈子不愁吃穿。
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冷漠如冰。“我乃这山中守护之神孛马，你若也是为了玉石而来，下场将与他们一样。”
水晶的间隙之间，同样夹着各种姿势的尸体。无论她守护的是什么，她都不应该伤害这么多无辜的百姓。
玄一心中悲愤，不做多想。他一心为民除害，这妖，罪孽深重。
他们在山顶斗法，在这些坚硬的水晶之间。水晶受到他们打斗的波及，迸出细碎的粉末，竟像是天空飘下的细雪一般。
玄一最终并没有杀她。他毕竟是出家之人，不可杀生。而是就地取材，利用这些水晶，将孛马封印其中。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才让玄一明白了孛马闭眼之前那句话的意思。
“你降得了我，可你降不了人类的贪婪之心。”她说出这话时，口吻悲悯。
最后一块水晶蔓延上来遮了她的脸，伴随着最后一丝阳光的消失。身后丛林中忽然传出吵嚷，无数百姓涌上来，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向地上那些水晶砸去。
溅起的细屑飞扬又落下，被夜晚的凉风吹起，竟也如落雪一般美好。断下来的水晶块，被人们争抢着揣入怀中。
玄一只能在身后望着，伸出去的手，却什么都阻止不了。没人在意他的呼喊，人们只会把碍事的他推到一边。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了争抢一块水晶而对同胞痛下杀手。
这山上死去的人，并非妖怪所害。而那女子，也不曾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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