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大哥，吃晚饭了！快醒醒！”
隐隐约约间，蒙轲听见了小猕猴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
只见周围是昏黑昏黑的，朦朦胧胧有一处火光。
“天黑了？”
“早就黑了。下午乔老大还来看过您，说您真是心宽，头一天来这里便睡得这么香，说那个大丁哥刚来时都不敢睡觉呢。”小猕猴道。
“不是我心宽，是你们寨子的酒太好喝，我喝多了。”
蒙轲醒来顿觉神清气爽，直觉那酒真是好酒，酒后不上头。
他看了一下桌子，又是一碗馒头，一碟咸菜，一碟酱牛肉，和一壶酒。
“来，拿牛肉去吃了！”
小猕猴正等着蒙轲这句话，迫不及待地拿起那碟子，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欸，小猕猴，我问你一个事，这里是最东边的寨子吧？”
“对啊，这里就是东寨。”
“那你去过南边和西边的寨子吗？”
“当然去过啊。”
“能告诉我怎么去？”
“就是穿过那雾，走过去呗。”小猕猴咧嘴一笑，满嘴肉渣子，“不过一般客人都会迷路，或者是被人逮着。”
“怎么才能不迷路，你能带我去吗？”
小猕猴面上犯难，“荆轲大哥，你去南寨和西寨干嘛？乔老大说你只能留在东寨，哪里都不许去。”
“唉，我也不想走动啊，在这里好吃好喝的，我干嘛惹麻烦上身？”蒙轲故作无奈道，“不过啊，这漫漫长夜何以解闷？我刚好有一本小人书，落在了那个大丁哥的包袱里头，所以想拿来看看。”
“小人书？”小猕猴眼前一亮。
“对啊，小人书。那里头画着很多很有趣的小人，一个个会说话会武功的。”
“哇，那岂不是很好看？”
“当然很好看了，一本小人书可以看到天亮呢。”蒙轲叹气道，“可惜啊，你又不肯带我去。你如果带我去，我拿过来了，说不定还能给你看。唉你呀，好歹也吃了我两碟牛肉是不是······”
“荆轲大哥，我，我带您去吧。”
“呵呵，好兄弟！”蒙轲拍了拍小猕猴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会带我去。”
“不是现在，得晚点，晚点雾里头就没有人了。”
“好，晚点就晚点！来来来，多吃点，把牛肉全吃光了！”
待到三更，小猕猴悄悄地熘到了蒙轲的窗边，示意蒙轲要动身了。
蒙轲并没有从门出去。他下了炕床，往后退了几步，再往窗外一跳，鱼跃飞出，并且稳稳落地。
看着蒙轲矫健的身手，小猕猴顿时傻了眼。
“荆轲大哥，你好厉害啊。当家都说你这是个刺客的名字，你真是刺客吗？”
“刺你的小鬼头！赶紧走吧，别让人发现了。”
“我们先往树林里走，再去雾里。”
小猕猴带着蒙轲走进了小屋旁边的树林。
“欸，我们不能从树林穿过去吗？”
“不能，树林有些小道上有人看守着。如果你绕路走，那就绕到北山去了，那就是越绕越远了。”
“哦，是这样。”蒙轲环顾着周围，若有所思。
两人来到浓雾边沿处。此刻的白雾，没有了阳光的照射，更显得浓稠和神秘，也映着黑夜的色相。天上地下，皆是蒙蒙一片。若坠入雾中，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完全不知路在何方。
只见那小猕猴沿着浓雾横走着，不时会蹲下身子，察看着地面。
“你在看什么呢？”
“看路啊，我们得找出进雾里的一条路。啊，我找到了。荆轲大哥你看，”小猕猴指着地面，“这里就有一条路。它上面全是土，没有草，就是说大家常走这条路。”
“原来如此，你走别人走出来的路。”
“对啊，只要一路上，你都看着路去走路，就不怕迷路。”
小猕猴带着蒙轲走进了浓雾，雾中真是昏昏沉沉，鬼影幢幢，真是如坠梦中。
只见小猕猴走得极慢，一直低着头看着路走着。有时候实在看不见了，他还蹲下来，用手摸了摸，才敢继续往前走。
蒙轲也低头弯腰，看着摸着。果然，他们脚下的路，都是几乎裸露出泥土的，应是经常人来人往。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两人才走到南寨。他们躲在树林里，偷偷地观察着。
此时的南寨，竟不似东寨万籁俱寂，各屋安眠，而是一番人来人往，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少帮众聚集于此，有人推着满载布匹的板车，有人抱着布匹放进货箱，有当家的在吆喝催促着众人。眼前这一切，就好像他们在运货装货一般。
蒙轲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民女们的踪迹。
有点奇怪的是，这些货物都是从屋里头推出来，卸下来，再装到板车上。
“难道南寨和东寨都是运货物的，西寨是运人的？”他心里想道。
小猕猴看着蒙轲的神情，小声说道，“荆轲大哥，您是来找小姐姐们的吗？”
“小姐姐们？啊对对，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您是来救她们的吗？”小猕猴的神情突变严肃，“您不能救她们！乔老大说了，她是我们的摇钱树！没有她们，我们连馒头都吃不了的！”
蒙轲看着小猕猴那不容分说的生气表情，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面对着这样一个生存维艰的孩子，他该怎么去向他讲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大道理呢？他该怎么去向他述说道与义，善与恶呢？只能怜这孩子不幸，生长于此地吗？
自己太过渺小了，渺小至无能为力。
蒙轲苦苦笑道，“我不会救她们，我一个人怎么救她们？乔老大不是说过，我是你们的财神爷吗？我就是想去看看她们，担保她们没出什么事情。”
小猕猴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还是面露疑色，“可乔老大也说，您是不能乱走动的。”
“我当然没有乱走动啊！你忘了吗，我是来给你拿小人书的！小人书在大丁哥那里，大丁哥应该在西寨。我们去西寨看看好吗？”
“可是这里这么多人，我们一走出树林，还没走到雾里深处，他们很容易发现我们的。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
“除非你自己一个人去。我走出去，他们肯定会捉住我，问我为什么跑来这里。然后大哥你就趁机进去浓雾里。”
“那你怎么办？他们会对你怎么样吗？”
“他们最多只会打我一顿。不过，荆轲大哥，您可得答应我，”小猕猴认真对着蒙轲道，“您不能救小姐姐们。您只能拿小人书。”
“我，”蒙轲沉吟了一下，拍了拍胸膛，“你不用担心，我一个人救不了小姐姐们。哥哥在此谢谢你了，让你受委屈了！”
说罢，他心里还说道，“小姐姐们也会谢谢你的。”
随后，小猕猴鼓起勇气，跑了出去。结果引起南寨一阵混乱，叫骂和追逐应声而起，蒙轲赶紧走进了蒙蒙的浓雾中。
他按照小猕猴的方法找路走，几乎一路都是半蹲着摸索着，又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西寨附近的树林。
西寨的景象又与南寨不同，与东寨倒是相似。无火无光，无人无声，静渺渺的唯能听见夜空的旷声。
蒙轲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一堆人影了。那是在几辆宽长的囚车上，有着东倒西歪的人模人样。
既然已经看见民女皆在西寨，就可以确定西路是运人的了。
但蒙轲没有马上回去。他想看看二善，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忽然，一个小木屋里发出一声喊叫，“走开！死狐狸！走开！”
那是大丁哥的声音，蒙轲强忍住笑声。
他是梦见那只狐狸了吗？
不久后，木屋子发出如雷鼾声。
趁此鼾声，四下无人，蒙轲便蹑手蹑脚地跑到囚车附近，藏在囚车和屋子的角落里。
没想到，他一抬头，便看见二善就在他面前。
她好像昏迷过去了，正侧身躺在那里，脑袋抵着木梁子。
“二善！陆二善！”蒙轲轻声唤着，还动了动二善的脸蛋。
可没想到，他没有唤醒二善，手指上还感觉沾了一点水珠。
蒙轲好奇地尝了尝，咸涩咸涩的。
那是泪。陆二善她哭了？
蒙轲站起来，凑近二善的脸，看见她脸上果然有泪水，而且眼角还一滴一滴地溢出来。她的模样也甚是悲伤，令人不由得心生可怜。
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蒙轲情难自禁地伸出手，为她拭去泪水。
正触碰到她的脸，二善的手便一下子抓住了蒙轲的手腕。
她抓得紧紧的，如同抓着一株救命稻草一般，泪水滚滚而落。
蒙轲受到了触动。他马上反手抓住了二善的手。
她的掌心何其炽热，简直就是滚烫滚烫的，让蒙轲也霎时怦然心动。
只是二善哭得凄惶，哭得悲切，声音也越来越大。
蒙轲虽听着心酸，但亦是无奈。
他另一只手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随后，他拿下叼着的剔牙签，轻轻地刺了一下二善的手臂。
“二善，陆二善！”他轻唤道。
二善没有反应，蒙轲只得使了一点劲，再刺了好几下她的手臂。
最后的一刺，让二善勐地惊觉醒来。
黑暗之中，她看见蒙轲如同看见一个黑影，吓得欲大叫。幸得蒙轲的手一下子插进两木梁之间，掩住了二善的嘴巴。
“陆二善，是我！我是蒙轲！蒙轲！”
二善睁大了眼睛，眼前渐渐现出了蒙轲的样子。
她眼里露出无尽的希望，如同看见亲人一般。
蒙轲放开手，慢慢地缩回手，“陆二善，你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还哭上了？”
二善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是泪痕。
“我很好，我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我很好。”她低头道。
这时，她发现两人的手紧紧抓在一起，赶紧松开了。
“啊，对不起。”蒙轲道。
“没关系，谢谢你。”二善感怀道，“谢谢你来看我，没有抛弃我。”
“我怎么会抛弃你呢？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欺负了别人。”
“你欺负了别人？你一个女孩子能欺负得了谁啊！”
蒙轲见二善隐忍不语，也只好说道，“行吧，没有人欺负你就行，有什么事回到蜀山再说。我们按计划进行，过几天就离开这里了。”
二善默然地点了点头。
蒙轲欲离开，但又想到了什么。
他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塞到二善手里。
“这里头有一些银两。”
“我都这样了，我拿钱干嘛？”
“我担心你们被挪到另外一个寨子，走另外一条路。如果真的被挪了，你到地方之后就偷偷地丢下这些银子。不要扔钱袋，钱袋留着，银子撒在地上。”
“好，我知道了。”
“嗯，那我走了，我得在天亮之前赶回那边那个寨子。”
临走前，蒙轲又回过头来。
黑夜中，二善那眨亮眨亮的眼睛，充满着惶惑和悲戚。
蒙轲叼着剔牙签，爽朗地笑道，“你放心，我蒙轲绝对不会抛弃你二善的！”
果不出蒙轲所料，几天后，也就是出发前一天，运人的囚车被挪动了。
那时候正是早上，蒙轲梦中酣睡，却被外头纷纷扰扰的吵闹声吵醒。
“南寨那边天下掉银子了！”
“赶紧去捡！赶紧去捡！”
“去南寨捡银子！去南寨捡银子！”
不一会儿，东寨便人走寨空。连平时给他送饭的小猕猴也不见了踪影。
趁此时间，无人盯窥，蒙轲赶紧拿出一张地图，细细地查看起来。
确定南寨的路线后，他便要马上着手解决第二件事了。
怎么才能把消息传出去呢，而且明天就出发了。
这时，门被敲响了。
蒙轲唤了一声进来，小猕猴端着木盘子走了进来。
还是一碗馒头，一碟咸菜，一碟酱牛肉，还有一壶酒。
“来，给！”蒙轲把那碟酱牛肉递给小猕猴，小猕猴笑笑地伸出手。
可当他就要碰到菜碟时，蒙轲的手又缩了回去。
“小猕猴，你都吃了好几天这个牛肉了，不腻吗？”
“不腻。荆轲大哥您明天一走，我就吃不到了。”
“那你自己可以下山买来吃啊。”
“我哪有钱买，这些熟牛肉要酒馆才有，贵得很。”
“哦，那大哥给你点钱用呗。”
蒙轲说着，就把一个钱袋子拿了出来。
小猕猴的眼睛倏地发亮了，“真的啊，荆轲大哥······”
“当然，给！”
蒙轲又递给小猕猴，小猕猴伸手欲拿时，蒙轲又缩了回去。
“不过，这得有个条件。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不会是又跑到南寨那边吧？”小猕猴为难道，“今天那银子的事情，乔老大生气了，说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能乱跑乱动。”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蒙轲压低声音道，“你们峤山帮今天，不是得有一帮人进城去，把最后一批，也就是那些富绅捡剩的民女押上山吗？”
“对啊，乔老大还得亲自去呢。”
“那你能不能跟着去，帮我买一点峤山城的土特产回来？”
“土特产？什么土特产？”
“我记得有一回，我有个兄弟从你们这里带回很多花椒。我也想带点回去，给兄弟们尝尝。”蒙轲掂了掂钱袋子，“小猕猴，你到底能不能去，不能去我找别的兄弟。”
小猕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钱袋子，拍了拍胸膛，“能！我替那些不想去的人去不就可以了吗？”
“好，”蒙轲拉开银袋子，倒出一大半银子，然后扔给小猕猴，“你就按这些钱去买。买完了拿回来给我，那床上这些银子就全是你的。”
小猕猴看着那些银子目光闪亮，受惊若宠道，“这好几两银子，都是我的？”
“对没错，你买回来之后都是你的。不过，我对花椒有点要求，你可听好了，然后对老板说。”蒙轲一字一字地道，“我只要红的，不要青绿的，也不要泛白的，有点发黄的勉强可以接受。”
“哦哦行！就是上等的红花椒呗！”
“不行，你必须照着我的话，说给老板听。你说一遍来听听。”
“我只要红的，不要青绿的，也不要泛白的，有点发黄的勉强也行。”
“欸差不多。”蒙轲严肃地道，“你可要记牢了，还得记得说给老板听。万一我拿到的花椒有一个不是红的，那你就跟这些银子无缘了！”
小猕猴咋舌起来，赶紧再念一遍，“我只要红的，不要青绿的，也不要泛白的，有点发黄的勉强也行！放心吧，荆轲大哥，我记住了！”
“很好。”蒙轲脸上泛起了笑容，“赶紧吃牛肉吧，吃完好干活。”
“好，那荆轲大哥，我不客气了！”小猕猴迫不及待地捏起牛肉扔进嘴里。
蒙轲也拿起一个馒头，正往嘴里伸时，却突感嵴背霎时间拔凉拔凉的。
他再次感受到那种目光的压力，那压力来自于恐惧。
他的手忽地颤抖，馒头落下。
满嘴肉渣子的小猕猴支吾地问道，“荆轲大哥，你怎么了？”
蒙轲笑道，“没怎么，这馒头烫手，你吃吧。”
蒙轲的勇气岂是常人所及，他没有犹豫，立马转过头。
耀眼的阳光下，墨绿色的林影渐渐清晰在眼前，依旧闪烁着那雪白的光芒。
又是那只灵狐。
它那赤琼石的眼珠子，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
那缥缈的声音再次若即若离地在耳边萦绕着：
“过来啊，过来找我啊。”
“哈哈哈哈哈哈！”蒙轲忽然大笑起来。他企图用笑声盖过那声音。
“你怎么了，荆轲大哥？”小猕猴吃惊道。
“没事没事，你吃完了没有。”
“嗯嗯，吃完了。”小猕猴嘴里头塞满了牛肉，一手抹掉满嘴的油腻。
“吃完了就赶紧去吧。”蒙轲拍了拍小猕猴的肩膀，“再念一次我的要求。”
“我只要红的，不要青绿的，也不要泛白的，有点发黄的勉强也行。”
“很好，去吧。”
小猕猴离开后，蒙轲马上转过头。
它又消失不见了。
“只是一只狐狸罢了。”蒙轲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回家咯！”
他灌了自己一顿酒，又晕晕沌沌地睡了过去。
可这一回，他并没有像这几天一般睡到自然醒，而是被生生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