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陈府几个男人频频看门口，等得十分不耐烦。蝉鸣蛙叫一浪接一浪，此起彼伏，月光斜着倾洒入屋，与烛光交杂，依稀有人影翻墙而来。
“怎么这会才来？”柳文清不满地埋怨，等得他们心都碎了。
武照答曰：睡过头。
今夜很多事要处理，她怕自己到了夜里没精神，就先休息一会，并且认为自己一定可以起床。
陈师了悟一笑，柳文清看她拍拍身上的泥屑，心中暗爽，哼，叫你让我等。只能翻墙进来了吧？话说陈府被李霜河策反的人越来越多，陈师也没个动静，着实让人担忧。
武照坐下后，众人起筷边吃边聊，各自问了近况后方才说道重点，已然查出潜伏在烟雨楼的叛徒是谁，武照惊诧不已，怎么会是她？
一夜悄悄细语不减，听说长安城里有全天下最好的易容师，能遗忘前尘，也能抹去过往，鬼斧神工，逆天改命。
一见其人果真如此，推心不甘情不愿的陈师进门后，几人被童子领到另一处偏听等候，捧上火骊珠，武照忍不住掂了一颗放入嘴里，汲斯年来不及阻拦，见她一脸满足，也忍不住诱惑吃了起来。
入口即化，甜中带酸。不多时一碟火红杨梅被他俩消灭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咂咂嘴。
气氛略微凝重，三人坐在厅上等候童子来报，时间过得越长，他们心里越不安宁。
武照忽然问道：听说逆天改命会折寿。
汲斯年点点头，承认。是啊，当拿起笔描摹画像时，脉络走向清晰可见，交错纵横，走进这行的人，拜师时便有这样的觉悟。
听说登峰造极时，知天命，知前尘。脉络走向不同，命运也截然不同。一双手翻云覆雨，轻易便可搅动风云。纵然折寿，此生已足。
听完后，心中甚不是个滋味。三人各怀心事，柳文清枯坐不语，面目冷清，一动不动看着门外。
不知他是否能看清她交错的命运？武照垂首苦笑，若看清，能不能告诉她结局是好是坏。
傅山炉传来徐徐香气，云烟缭绕间，不知眼前这个男子看到了怎样的一番景象，笑意盈盈。能让斯年亲自带来，这世间没几人，这人便是陈师罢。
“师父，他是个好面相吗？”一声清脆的童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身旁的小少年递给他一支装了粉末的翠绿竹筒，他接过，轻轻洒在陈师面上，遮掩他温和的面容。
小少年半天听不到回答，便扯了扯师父的衣摆，听他轻叹一声，道一声贵气温和，却不是个好面相。
位高权重有时候反而是催命的符，何况是权倾朝野。主脉难改，他是注定要走这条路。
少年心中掠过一丝愁，很快就消散了，前来易容的人太多，种种理由听得太多，凄惨的也见过不少，变得难以触动。
兴许师父，也是因为如此才变得风轻云淡罢，每个学易容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每天示人的脸，也不是原本的那张。
“别胡思乱想，伤神。”他说罢，拿过一只浅蓝羽毛，沾了清晨露水洒在他脸上，唤他一声陈师。
那小少年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再多言多想，看陈师醒来，递上一块铜花镜，看他目光痴然，不禁觉得好笑，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反应呢，能不能给点新意？
这白皙的肌肤，冷若冰霜的脸，这不就是夙飞尘吗？陈师蒙了，伸出手欲去掐脸，被那小少年阻止。
“是你，是你。别怕，改得了你的人，改不了你的心。”他洞悉地微笑，执念太深易生根。
洗净了手来到陈师面前仔细观看，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呵呵轻笑：“青雨，去备宴席款待客人。”
“是，师父。”
名唤青雨的小少年离开后，他换了一副面孔，严肃地警告陈师：我早就与你说过，早早地换一张脸，抛却这俗事，你非得要去。如今已成定局，救不了你。
陈师执着摇摇头，笑道：纵然如此，心愿已了，足矣，足矣。
青雨在屋外连声叫唤，他变戏法似的登即换上嬉笑模样，应了一声打开门去了。
另有童子在前引着陈师往前走，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或许累，或许不值得，但是我甘愿。
“深夜多有叨扰，不便之处还请昔兄见谅。”三人起身作揖致谢，汲斯年难得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太过掩藏心绪，容易让人忘却他其实也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原来他便是昔余，曾经轰动一时的易容大师，每日造访的人数不胜数，三教九流混杂，五年前，在名声大噪时忽然消失不见，没想到还隐藏在这长安城的青石小巷中。
武照仔细盯了他的脸看，应该不是原来那张了吧？昔余含笑回望，四目相对笑容猛然化成惊悚，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陈师一进门就看得他这样，心中忐忑，莫不是小照也不得善终吗？昔余不多时恢复了往日神情，却死活不肯靠近武照。
易容之人奇闻异事所见之多，可以装满一箩筐，但也没见过死了三年的人好端端站在面前。
她的气息分明是死人，可为何如此鲜活？昔余越想越惊悚，莫不是看错了？看来易容这门手艺，他还未成气候。
昔余一晚上都很不要脸地盯着武照看，陈师醋意十足回瞪他也没点回应。
半晌，听他唤来青雨，用眼神示意他看武照，青雨虽然莫名其妙，但师命不可违，他还是鼓足勇气，脸色羞红地盯着武照看了好久。
一下子后退好几步，可怜兮兮拽着昔余的衣袖不肯撒手，眼泛泪光，指着武照的手在猛烈颤抖：“师父，有鬼！”
“瞎说！你这孩子定是刚才易容吓坏了，回去歇歇吧。”昔余喝斥一声后，青雨飞也似地逃了，今晚我要和流歌一起睡，打死我也不走。
说实在的，武照其实很明白，自己不过一缕魂寄托在这具身体上，被他看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汲斯年首先看了看地上，有影子啊！几人停下筷子，齐齐望着昔余，任由他打哈哈也不能一笔带过。
只有武照一人在孜孜不倦地夹菜，十分满意昔府的手艺，连素菜也如此精致好吃。
瞒不过去，干脆实话实说，看着几人惊呆的样子，极大地满足昔余心中的恶趣味。
“那你看得出来吗？”汲斯年惊悚地看着武照，这不可能的！曾经朝夕相处，一点异常征兆也没有。
昔余知道他这么问的意思，欣然道：她命中注定在十二岁那年落水而亡。
另外一张脸，他看不见，无从得知，想来也不会很好。
武照暗自琢磨着，难道她重生以后根本就没有什么宿命，一切命运对她这缕孤魂来说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掌握在她手中？
昔余看到她眼中的疑惑，含笑点头应承。
武照心中顿时闪耀无限希望，照得她整个人都亮了，不再晦涩黯淡。那她还有什么理由怨恨命运都是自己创造啊，她不会再任何人离开。
看到武照的变化，昔余高兴地多吃了几口菜，把汲斯年惊得无以复加：“你不是不吃饭的吗？”
“我高兴！”
当武照听说做易容师到最后只能吃花瓣，饮露水，毫不迟疑打消拜师学艺的念头。
世间还有很多好吃的等着她这个伯乐，秉承着不能让它们失望的信念，武照在吃这条道路越走越远，一去不复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