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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人世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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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胜拆线已经两天了。刚拆线的时候,大夫跟他说可以洗头了,广胜没敢洗,怕万一得个破伤风什么的,那样我还活不活了?即便是不影响生命,治病我也治不起呀。广胜知道,他把钱全都给了胡四,他现在的存款等于零,除了有套房子,他是纯粹的无产阶级。

用凉水洗头很舒服,这个习惯在劳改队服刑的时候就在广胜的身上养成了,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可以让自己的大脑保持一天的冷静。洗完了头,广胜把脸凑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家伙看上去还挺精神,除了脸色有点儿苍白以外,还是蛮清秀的。

广胜想,如果此刻我去了外地,再戴上一付金边眼镜,没准儿人家拿我当书生待呢。

外面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树叶上细细的露珠在晨曦的映照下,逐渐变得鲜亮起来。

用一个皮子扣儿把头发扎成马尾状,夹了包,开门出去,广胜深呼吸了一下,忽然就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院子里的梧桐树挺着腰板在晒太阳,树叶已经枯黄,不时飘飘摇摇地往下掉。

在花坛沿上静坐了一会儿,广胜提一口气,迈步出了大院。

走到丽春美发厅的时候,广胜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眼前有阿菊的影子在晃。

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原来的灯箱换成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水果”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玻璃门上“丽春”两个字已经被揭走了,留下点点灰蒙蒙的胶迹。两个胶迹似乎被人用利器刮过,看上去像晒黑的脊梁被挠抓过的样子。

木着脑子买了一串香蕉,拐出街角的时候,一个穿黑色皮短裙的女孩倚在墙角冲广胜挤眉弄眼。

广胜犹豫了片刻,淫笑着凑过去问:“大妹子,多少钱干一把?”

女孩把脑袋往上一仰,随即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儿:“一百,不叨叨。”

广胜说声“贵了”,提一提手里的香蕉,“给你这串香蕉你干不干?”

女孩哼了一声:“干你妈去吧,没见过这么穷的人!”

广胜说:“咱有的是钱,我主要是嫌你的**小了点儿。”转身就走。

“这还小?不小啊大哥!”女孩撵上来亮出两只白花花的家伙,“好好看看,哪里小了?给八十咱来来,不行?五十!大哥,三十……”

刚逃离小姐的围追堵截,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广胜将手机举到太阳底下瞅了足有三分钟,“啪”地关了——又是关凯!

这些天,广胜打听明白了,关凯一直没有跟黄三接触过,给黄三撑腰的应该是常青。

但是,这两个人没一个好东西,广胜咬咬牙,忿忿地想,老子要阔步迈向新生活,无论你们怎样,老子要踢开你们这些江湖混子。

回到公司,广胜刚跟大家寒暄了几句,赵玉明就站了起来,把手一挥:“兄弟们,给广胜接风——云升餐馆,开拔!”

下楼的时候,广胜接了一个电话。老杜告诉他,他被折腾怕了,已经把自己的酒店关了。

老杜嗓音低沉,无精打采地说:“你能来一下吗?我想跟你道个别,我要出趟远门。”

广胜皱着眉头“唔”了一声,轻轻挂了电话。

老杜说他要“出趟远门”这句话不是第一次了,广胜觉得他的这句话很矫情,听了让人起鸡皮疙瘩。

上个星期天,老杜来找广胜,说他们的一个同学神经了,让广胜陪他一起去看看。广胜跟这位叫李文的同学感情也不错,就答应了。路上,老杜说,李文是个小心眼儿,被他老婆给折腾神经了,因为他亲眼看见他老婆跟一个小伙子在他家的床上睡觉。

精神病院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三三两两穿着条纹服装的人在悠闲地溜达,让人看不出这是些精神有障碍的人。一个花白头发的人在捂着胸口有板有眼地唱歌: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天空多明亮。老杜冲一个坐在花坛上自言自语的胖子吆喝了一声“李省长”,“李省长”忽地站起来:“呀呀呀!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广胜叫一声李文,上前握住他的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李文的眼睛熠熠闪光,吐字迅速而没有章法,近乎剧烈咀嚼:“同志啊!党相信我,人民群众支持我,我在四化建设的征途上做出了一点成绩,江总书记就提拔我当了省长,我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了很远、很远、很远!我经常勉励自己,要坚强,不要被困难所吓倒,我也经常鞭策自己,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时常告戒自己,你不要以为自己会飞就了不起,那是要脱离群众的哟,同志!会飞难吗?不难!你看我,插上两根鸡毛——上天啦!忽悠忽悠……”广胜的鼻子酸酸的,心就像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阵阵紧缩。

“李文,你还记得你给咱们班编的班歌吗?”广胜抱住还在喋喋不休的李文,问。

“怎么不记得?”李文一把推开广胜,猛然亮开了嗓子,“昨天奋斗像风又像雨,恍若一瞬间,似乎带点苦涩。阳光洒在我们肩上,温暖我的希望。拥抱蓝天,祖国母亲的心血流淌在我身上,期盼的双眼闪着泪光。啊,青春的时光,风雨中紧抱理想。我是国之栋梁,我执着追求美好梦想。啊,青春的时光,风雨中紧抱信念。寻找缤纷的未来携手共创明天的辉煌……”

广胜感到四周的空气里飘着浓浓的悲哀,这悲哀不是飘向李文,而是飘向自己。

告别李文,走在回家的路上,老杜红着眼圈儿对广胜说:“活着实在太难了,我要出趟远门。”

广胜怀疑他说的这个“出趟远门”是要自杀,在心里哼了一声,活够了你就去死吧,你比我有钱,死了把钱留给社会。

也许老杜真的要自杀?广胜打了一个激灵,抽空我得去安慰一下他,他是一个好人。

车驶过闹市的时候,广胜无意间瞥见老七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雄赳赳地跟在常青后面,像一位职业保镖。

赵玉明用胳膊肘捅捅广胜,讪笑道:“看看那不是你七弟弟?很气派嘛。”广胜没有说话,心里酸溜溜的。

莫名地,广胜有点儿想玲子了,在车上对赵玉明说:“我朋友开了一家饭店,咱们不如去她那里,咱们穷,熟人还照顾。”

赵玉明乜着广胜,干笑了两声:“应该这样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这是革命的优良传统,这样很不错。本来咱们应该去个好点儿的地方,这阵子紧张,凑合凑合吧咱就……广胜,你朋友是不是就是小吃店里的那个老板娘?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广胜点点头,胡乱敷衍道:“对,对……有点儿看上她了,老板娘挺性感的。”

赵玉明哈哈大笑:“好,真汉子!”

在迎春小吃部门口停下车,广胜下来咋呼了一声:“玲子——上酸菜啦!”

玲子穿着一身不知道是哪里的工作服,擦着手出来了:“你来的不是时候,我把店盘出去了。”

“怎么回事儿?”广胜抬头看着已经拆除了的门头,心里有些失落,“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干了?”

“好什么?”玲子红了脸,“连房租都挣不出来呢……大春又需要照顾,还是不干了吧。”

“大春还没好利索?”一股强烈的怜悯似乎要从广胜的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不是没什么大事儿吗?”

玲子低下头,说出来的话烟一般飘缈:“越发厉害了,撞人的司机也找不着了,没有钱就没办法治病。大春这阵子下不来床了。”

广胜叹了一口气:“唉,人呐……这样吧,你给我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抽空我去看看大春,也许我能帮他想想办法。你要去干什么,工作?”

玲子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说:“先回家呆着,以后的事情还不知道呢。”

广胜想了一阵,伸出手来摸着玲子的肩膀,轻声说:“这样吧,我给你联系个活儿,送报纸怎么样?”

“那就谢谢胜哥了,”玲子往后闪了闪,把广胜的手从肩膀上滑下来,“我这就给你写电话号码去。”

赵玉明按了按汽车喇叭,探出头来冲广胜招手。

广胜走过去对赵玉明笑道:“再等会儿,你没看见我正在‘挂’她嘛。”

赵玉明哧了一下鼻子:“嚯,哥们儿你可真够可以的。你来不及了咋的?那个女人长了个什么样儿?哭丧着猪肚子脸,像谁欠了她二两挂面;你看她那腰身,水桶不换;你再看她那屁股,大象不换!这样的女人,就是光着屁股围着我转三圈,咱这家什儿也不带硬的。”

广胜讪讪地瞟了一眼王彩蛾,冲赵玉明笑道:“就是就是,你的马子好,又漂亮又性感。”

朱胜利不明白什么意思,嘬一下嘴,接口道:“广胜懂艺术,人家玲子性感,比小王强。”

王彩蛾冲朱胜利发射一串白眼,嘤咛一声将油腻腻的脑袋靠到了赵玉明的肩膀上。

玲子给广胜送电话号码的时候,顺手拎着一袋垃圾扔到垃圾箱里了。

广胜把电话号码夹在电话本里,右手很自然地搭上了玲子的肩膀:“玲子,好好过日子,人生就这样。”

玲子闪到一旁,怔怔地盯着广胜,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

“赵总来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云升餐馆门口,一个猴子长相的中年人用围裙擦着手,冲赵玉明呲牙。

“哈哈,李老板,生意兴隆啊。”赵玉明反手关了车门,雄赳赳地走上台阶。

“呦,陈广胜!”猴子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广胜的手,“你还认识我吗?”

广胜仔细打量了猴子一会儿,猛地往后一退:“哈,李老师!”

猴子拉着广胜就往屋里走:“你小子啊,干了这么好的工作也不来支持你老师。秀莲,秀莲!看看是谁来了?”

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应声从厨房里钻了出来:“哎哟,这不是广胜吗?快来快来,你怎么舍得到俺这里来?”

两口子的热情,让广胜一时感觉不大适应,傻笑着进到一间脏兮兮的屋子里。

“广胜,当年你可是咱们班最调皮的孩子,”李老师按广胜坐下,自己站在一旁,“啧啧“地咂着嘴巴,“我早就说过,调皮归调皮,调皮的孩子大了有出息,你看现在社会上的那些有钱人,那个不是调皮孩子出身的?让我说对了吧,广胜上了大学,还当官儿了。”

广胜记得,这是他中学时的语文老师,摇摇手说:“没有啊,我在给赵总打工呢。李老师,你不教学了?”

李老师干笑一声,话说得气宇轩昂:“教学?那是人干的活儿吗?*的时候叫臭老九呢,哈哈哈,干那个没意思,商品社会就是要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下海了。”“就这么个小破餐馆儿也叫下海?”赵玉明插了一句。李老师的脸一红:“赵总真能笑话人……我这不是一步步来嘛。吃点儿什么?还是原来那样?”赵玉明冲天喷了一口烟:“老李真是瞧不起人,你没看见今天广胜来了吗?菜,十个,酒,没够。”

李老师叫声“好嘞”,乐呵呵地出去了。

李老师刚才的话不假,广胜上学的时候的确够调皮的。有一次,广胜上课的时候故意放了一个很有音乐节奏的屁,尾音拉长,像民族唱法结尾的那声抒情。同学们哄堂大笑。广胜正在摸着下巴沾沾自喜,李老师炸雷般吼了一声:“陈广胜,你给我站起来!”

广胜对这声“站起来”早已习以为常,他很乐意站着,他觉得自己很光荣,看看,你们都坐着,唯独我站着,多有派头呀。

正摇头晃脑地站着,李老师又吼了一声:“你给我出——去!”

这个“去”字吼得韵味十足,大家以为李老师在学广胜刚才放屁的声音,“哗“地炸了营。

从那以后,凡是李老师的课,广胜总要先站起来后出去,在走廊上听李老师抑扬顿挫地朗读课文。

想到这里,广胜忍不住放了一个屁,没有乐感也不响亮……我老了,广胜摇摇头,蔫蔫地想。

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广胜看见李老师正缩着脖子在给一条臭烘烘的鱼开膛,挥汗如雨。

一个用碎砖头垒成的厕所污秽不堪。广胜把头转到外面,解开裤子,这泡尿冲得一堆白花花的蛆七零八落。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李老师的手艺还真不错,很合广胜的口味。

赵玉明好像有什么心事,一个劲地灌酒,惹得老牛和王彩娥一个劲地劝他悠着点儿。广胜出去喊了李老师几次,让他来喝几杯,师母秀莲不让:“他不能跟着喝酒,喝多了净出洋相,就让他在这里择菜,他择菜的技术可好呢,像机器一样快,顶三个小工使唤呢。”

不到一个小时,赵玉明又喝成了关公脸,神经质地哆嗦一下,拍着桌子问大家:“兄弟们跟我干得还踏实吧?”

老牛连声说:“踏实,踏实,踏实得很。赵总实在,你是我们的好领导。”

赵玉明又连干了三杯,扑拉着滴在胸口的酒渍大声嚷嚷:“是不是好领导另当别论,但是我赵玉明做事儿堂堂正正!跟别人玩奸耍滑那是常事儿,可是我对自己的手下实在着呢。下一步我准备把这个企业转让给在座的某位兄弟,那时候你们就知道干这个有多么的不容易啦。”

广胜觉得他喝多了,用膝盖碰碰他的腿,笑道:“老赵,喝酒吧,这事儿以后再说。”

赵玉明蜷着舌头说:“没有以后啦,哥哥我过几天就走人,开辟新战场去。”

“赵哥,你别走,你走了俺害怕……”王彩蛾冷不丁插了一句。

“装什么清纯?怕就给我滚蛋!”赵玉明瞪了她一眼。

“赵哥,反正我要跟你走,你到那儿我到那儿,永不分离。”王彩蛾这话说得有点死皮赖脸。

赵玉明瞥了王彩蛾一眼,冲广胜一伸舌头:“你听见她在朗诵什么了吧?呵,还永不分离呢,”暧昧地一笑,把脑袋慢慢凑近王彩蛾,放低了声音,“实话告诉你吧王小姐,我就是离婚了,也不会要你的,因为你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上,我是在玩你呢。”

“我不管,反正我要跟着你,哪怕是当牛做马。”王彩蛾很有性格,话说得毫不含糊。

朱胜利撇了一下嘴巴:“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傻子二百五还带‘膘子’的。”

“这话很对!王彩娥不但傻,还他妈贱,”赵玉明低着头笑了一气,拍拍桌子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啊,听着,有个村姑去集市上卖鸡蛋,半路上被几个歹徒**了,歹徒们过了瘾,拍拍屁股走了。那个村姑爬起来,顾不得提上裤子就去检查她的鸡蛋,完了捂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俺的娘哎,我还以为他们要抢我的鸡蛋呢。’还摸着裤裆念叨,‘这才多大点事儿?’哈哈,王小姐就像这个卖鸡蛋的。”

王彩蛾懵懂地看着笑做一团的大伙,一脸茫然:“什么意思?没拿她的鸡蛋?没拿就好,还笑呢,不懂得过日子。”

这话让大伙儿听得面面相觑,广胜甚至怀疑王彩娥是不是在故意装傻。

李老师进来的时候,多少有些醉意,扶着赵玉明的肩头问:“赵总啊,你看能不能把我这点儿帐给结了?”

赵玉明翻了一下眼皮:“连这次一共欠了你多少?”

李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下:“不多不多,一千六,零头就算了……赵总,我这个小店儿真的转不动了。”

赵玉明把脑袋一别:“我不会瞎了你的钱的!嘿嘿,转不动!像汽车轮子……以后我叫你老转得了。”

李老师苦笑不得:“叫什么都可以啊,只要你经常来照顾我的买卖就行。”

看着“老转”无奈又献媚的脸,广胜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墙上一面脏兮兮的镜子,照着广胜泛着青光的脸,像一只生了锈的秤砣。

瞪着“秤砣”上两只空洞无光的眼睛,广胜不停地问自己,这就是我在监狱时曾经热切盼望的新生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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