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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我见春风

时若闻与赵稼在京兆府的武备监前分别。这间专司江湖事务的衙门别称“江湖备忘录”,朝廷中别有用心的,叫它“池鱼监”。这座与国子监同级的衙门,在京兆府占了不小的地方,仅次于六部在京兆府的辖设,无怪乎礼部整天嚷嚷着要削减武备监的规格。

武备监与江湖接洽,其中官员也大多与江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对青玉洲何等地方、赵稼何等人自然清楚,当下迎入监中。依照朝廷对江湖门派的划分,青玉洲这类门派的弟子按律,礼同六品官员,不过武备监监正柳青官居四品,一样得老老实实出门相迎。百年前的礼崩乐坏,至今仍有荼毒遗留。

时若闻今日所经历的的事情不少,也没心情去武备监里瞧一眼那举世闻名的“天下江湖志”,那副数丈长的天下门派分布图由宫中绣坊织就,匀净厚密,虽是绢帛,却不是以墨画山水,而是纯以丝线编织山脉水势,又以青蓝红紫四种色筹,把天下门派分了四等。这幅别称“花鸟鱼虫录”的图录与钦天监的堪舆图、巡捕司碧落楼内的不知名地图、紫禁城内的万里江山图,均是先皇在同一年里下令织就,耗时极久,那一年尾除夕,皇城内险些无新衣可穿。

赵稼问剑后,自觉心境有些不稳,无意在武备监这等吵闹衙门里静坐,她天赋虽好,却也没到大隐于市的地步,何况京兆府最近因为万寿节的事情,热闹的很,各部各司都抱怨今年的要求太多,个别胆子大的还腹诽一句皇上。

她向武备监求了长安城的地图,只是城防一事非同小可,故而柳青斟酌再三,只截了那条通往城东的一片地图,此举实则有些逾距,但赵稼名声在外,武备监又向来以稳定江湖为任,逾距便逾距了,他柳青若是胆子小,也不能做到监正的位子上。

赵稼是直爽性子,进出武备监也利落,向柳青道谢后,便径直往城东而去。时若闻则不得不面对京兆府的琐碎事务。往年是魏西云此类常入紫禁城的负责城防,今年换了时若闻,诸多条例皆需熟悉再三,他在紫禁城里绕一圈,也只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验明正身、册对户籍、从陈耐轩那里取那一条朱紫色龙纹腰带,再回礼部辖设京兆府的司礼监复礼,随后去兵部领调动禁军的半枚令符,其中繁琐,实在让时若闻心烦。

偏偏取那条御赐腰带时,陈耐轩陈大人似乎又有了些情绪。时若闻从司礼监取了令谕,往陈大人处走来时,便遇着两个小吏,一个捂着脸,另一个额头之上有磕头磕出来的血迹,两人从陈耐轩那处幽静书房中走出来时,见着时若闻手执令谕,那个额头淤肿的好心劝道:“时捕头,莫要此时去,陈大人心情似乎不好。”

而那捂着脸的语气就不太好了,狠狠地刮了一眼陈耐轩书房的方向,骂道:“这京兆府,真是小人当道。”

时若闻谢过两人,也没理会那小吏的不敬之语,那性子稍温和些的略带歉意道:“时捕头,见谅,游桥只是性子直些。您若是有事,还是晚些来吧,陈大人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说罢,两人匆匆离去,不愿多留。

时若闻目送二人离去,有些好奇了。陈大人自诩为官清正,最重名声,当年可是有大义灭亲的事情,虽说实情少有人知,可也确确实实算得上桩功绩,礼部年年的评议都少不了“清明廉洁”四个字,怎么会作出这种责罚下属的事情?

时若闻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才想起横刀被换了弄晴,弄晴又留在了司礼监,一时有些失落感,想起日间种种,微微叹一口气静下心来,往书房而去。

原以为推开书房门,见着的是难得生气的陈大人,但是时若闻推门进去,陈大人却正在书桌前,摊开一张上好的鱼纹厚纸,神色平静,执笔要写些什么,见着时若闻进来,放下手中羊毫,平静问道:“时捕头?是来取腰带的?”

时若闻心中讥讽一句“王八憋气功夫深”,脸上却带着一丝恭敬,回道:“在下奉圣上及司礼监令谕,为近些日子的内城巡防,取那条朱紫腰带而来,请陈大人过审令谕。”说着,上前几步,把那令谕压在了画纸上。

陈耐轩相貌清瘦,瞧着没吃多少油水,也像是两袖清风的样子,这样的官自然笑的不多,威严示人才是常态,更不用说对时若闻这等武夫了,但这位名声在外的陈大人,此时竟扯出一张笑脸,也不急着核对令谕,反倒带着一分亲切,温和道:“时神捕,去罢紫禁城中,观感如何?”

他倒是竭力让自己语气温和,只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此时笑的实在有些古怪,是真笑是假笑实在太容易分辨。不过陈耐轩如何笑,笑的真假,倒是不必在乎,这态度倒是值得玩味,莫非有什么私事?还是知道了巡捕司藏起来的当年隐情?

时若闻适时露出一丝受宠若惊,回答道:“紫禁城城廓高而兵弩精良,不愧紫禁二字。”

这回

答很符合时若闻身份,但陈耐轩却没什么满意神色,时若闻总觉得那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嘲讽。

“时神捕说的也算不错,”陈耐轩重新拿起那只檀木羊毫,腕下生力,运笔写一个“紫”字,停笔,笑着道:“紫禁城乃天下最雄伟奇绝之处,自然需要如此。不过时神捕,你可知紫禁二字何解?”

时若闻一时拿不准陈耐轩的心思,沉吟片刻,回道:“紫乃圣上,禁乃威严。”

陈耐轩蘸墨润笔,又挥毫写下一个“禁”字,在时若闻这个外行看来,充其量是字迹工整,也看不懂什么笔力苍劲。陈耐轩拿过一方铜胎鎏金镇纸压好,缓缓道:“这紫禁二字,是钦天监给的名头,紫乃紫微帝星,斗数之主,时神捕的话倒也没错,但那禁字,应当是禁江湖吧。”

时若闻沉默以对。

陈耐轩继续道:“时大人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自然也明白,习武有成的武夫,不练内气只练外功,尚可以一当十,若是内气小成,寻常士卒就难对付,更勿论那些江湖豪客。故而太祖建紫禁城,是为立威,立巡捕司,也是这个原因。”

时若闻眉头微皱,“在下不懂陈大人的意思。”

陈耐轩并未理会时若闻,自顾自地说道:“只是如今江湖又不太平,那嚼舌根的多闻楼还评了所谓十六英杰,时大人,你怎么看?”

时若闻默然,并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他隐约觉得长安越发乱了。

陈耐轩拿起那枚玉制令谕,语气玩味:“皇上今年五十,知天命之年,宫城巡防,要有劳时大人了。”那“知天命”三个字,陈耐轩咬的很重。

“谢陈大人提点,”时若闻微微欠身,不欲多生事端,“还请陈大人审过令谕,司礼监等着要。”

那枚玉制令谕上被刻了一个礼字,是皇上御笔,但陈耐轩却十分无礼地用两只手指捻起令谕,语气森然,“望时大人尽忠职守,莫要负了皇上和太子殿下的期望。”说罢,从书桌下,取出一长方锦盒,打开来,正是那朱紫锦带,但锦带之上,却压着半枚青铜虎形兵符。

“时大人,兵部就无须去了。”

时若闻心中已然明了,昨夜所闻屠龙,说不准就和太子殿下有关,东宫要变天?他实在不欲多事,当即上前,将令符拿出,取了那锦盒,告辞转身,只是他推开那扇门时,陈耐轩平静的声音传来:

“时若闻,林非我的骨是真的,但周庭一家却还没死绝呐。”

时若闻动作一滞,按下心中惊涛骇浪,摔门而去。

而陈耐轩则低头,在那紫禁二字后边,附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陈常季,旋即把那珍贵纸张撕得粉碎,缓缓去关紧书房正门。

时若闻消失在这片幽静后院,一头撞进热闹的京兆府,步伐急促,手中锦盒被按出一个清晰指印。他忽的停下脚步,想回去反驳陈耐轩,却又记起:周庭确实死的不能再死,但周庭的妻女临刑前一天,他就已被发配西域,三年前重回长安城后,他暗访旧事不得,也只当做是当初结束的干净,此时陈耐轩说出来,他如何能不信?

他记起那个乖巧的孩子,他想:如今那孩子若是尚在人世,应当二十有六,相夫教子也好,策马江湖也罢,若是随周大人的性子,做个夫子也做的。倘若有人敢嫌弃她是女子,我便一刀劈了他。

他又记起周庭的夫人,记起一个温暖顺从的身影,永远在打理家务,清扫庭院,永远能记住家中人和街坊的生辰,每月会去一趟善堂,年尾总会给少年时若闻备一件新衣。

时若闻神色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丝悲戚,走进司礼监时依旧是恍恍惚惚,司礼监监正亲手替他系上那条朱紫锦带时,也只当他是被皇恩浩荡淹没心神,将他送出司礼监后,便不再理睬,转而去准备万寿节时朱雀大道的布置。

而时若闻配好横刀,走出京兆府,心头思绪万千,却无人可听。他乘着余晖,慢慢走回巡捕司。长安城今日没有宵禁,街道上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夜市的摊,可以预见到十里长安夜不闭户的繁华。

但时若闻只觉身周一切都在嘲笑自己,这些繁华也好,熙攘也罢,无一不曾受周庭恩惠。周庭劝农功桑,兴商道,本在戌时一过就开的宵禁,被他以“商乃国脉,如洪似浪,堵不如疏。”推迟到亥时二更后,那一年长安税收有增无减,治安甚至更好。

时若闻越走越快,几欲纵身飞起,仰天长啸,却又明白,这里不是大漠,没有风沙只有床弩。他往巡捕司走时,又经过通化坊,见着陈铭醉醺醺的冲自己打招呼,勃然大怒,陈铭哪里见过时若闻动怒,当时酒就醒了七分,那么大个魁梧汉子,浓眉虬髯,两只手却无处安放,小声解释道:“时头儿,我这不是去沾了点喜气嘛,大福巷那户卖瓷器的人家,生了个大孙子。”

“你还敢在巡防时擅离

职守,通化坊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出了事你担得起,巡捕司担不起!还有,大福巷不是在丰乐坊吗?”

陈铭打个酒嗝,不敢再多话。时若闻重重地叹一口气,按下心头激动,严词叮嘱他几句,又觉得不放心,把他身上买酒的银两收走,再三警告他别顶着巡捕司名头欠债,这是死规矩。

陈铭胸脯拍的响,只是时若闻前脚刚走,他就从手肘处的臂铠里,又抠出几两足银,感慨一句时捕头还是太忠厚,便又去通化坊对面的开化坊买酒了,那里的长安老窖可是一绝。

长安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时若闻越过愈发拥挤的人潮,沿朱雀大道,向南直行,直到城南。一路上但见烛火递次而亮,将一条宽阔街道照的通明,而礼部、工部则在划定万寿节当日检阅三军的分布,不少官员干脆摘了碍事的官帽,卷着袖子干活。

时若闻回到巡捕司时,心情已然平静。无论陈耐轩所说是真是假,他如今要做的,也仍旧是查明真相,只是陈耐轩的话却依旧像根刺,扎在时若闻心上。他想:若是真有此事,我便是舍了命也要救那孩子的。

他进到司中,也未曾得到个喘气的机会,值岗的捕快一见到他,便说道:“时捕头,哦不,时大人,你可算回来了。聂坤和老傅下午捉了个人回来,功夫厉害,聂坤那封穴用的小玩意儿扎了五根在气海。那人说是为了要见你而闯城,现在估计在乱葬岗底下。”

时若闻点点头,问道:“聂坤和傅羡鱼现在何处?”

那捕快耸了耸肩,“还能在哪,都交了班了,十有八九是大街上溜达呢,今天可是不眠夜啊,指不定街上多热闹,偏偏我还得明天才换岗。”

时若闻忍住倦意,朝着巡捕司牢狱而去。

镇魔楼或说乱葬岗,时若闻并不陌生,外人看来这里神秘莫测,其实呆久了,也就习惯了。天工楼最初也就是为了建设镇魔楼而设,论资排辈,比碧落楼的年纪都大。镇魔楼外的槐林,是取了槐木寄鬼一说,不使楼中恶鬼跑出来为祸长安,除此以外,无岗无哨,巡逻也不来这里。至于原因嘛:若是镇魔楼都被破了,要么巡捕司已经完蛋,要么就扇自己一巴掌,快快醒来做正事。

时若闻入了槐林,靠着巡捕司自家辨别方向的本事,来到那片诡异荒地之中,推门进去那间小屋,除了火光外,隐约还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却没有见着什么残留。只是他看一眼吴同风那撕了半截的袖子,结合他平日的性子,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眉头一皱就要训斥。

吴同风不待时若闻讲话,当即就先告罪再致歉,随即信誓旦旦绝不再犯,语气真挚神色真诚,颇有你不信我我就自断经脉的意思。

这一套手段连消带打,熟练的很,时若闻万千言语,化作一句无奈的说教:“你吴同风能不再犯,我就去下边最深处住两天。”

吴同风笑嘻嘻道:“那哪能,您现在是神捕,这镇魔楼只镇魔。”随即又抱怨道:“都怪那缉律司挖墙脚,老孟本来守这儿守的好好的,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时若闻没工夫听他唠叨,指了指脚下,问道:“今天来了新人?”

“嗯,瞧着应该是个隐世门派的鳖孙,”吴同风谈起江渡,语气总带着几分讥讽,“小聂和老傅带过来的,功夫很高,而且说要找你,所以暂且关在第一层。”

时若闻眉头微皱,又问道:“隐世门派大多手段诡异,你们上了几重锁?”

“三重:我、聂坤、老傅。我刺了截脉针。”

“嗯,那倒也算保险。走吧,送我下去。”

吴同风应一声,正要灭了火,却又记起来时若闻是自家人,无须如此。他将门合紧,自上而下栓了七重门栓,随即从墙上拉出一根木杆,使力向下按。随即齿轮声大作,小屋又摇摇晃晃,向地下而去。若是从外边看,却并没什么变化。

两人熟门熟路,还有闲情聊上几句,待到门开,露出那宽阔地牢,吴同风笑着道:“时头儿,既然是找你的,我就不去了,在这等着就好。”时若闻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向着地道尽头那件小屋而去。

途径楚红药的牢房时,时若闻脚步未曾停下,只是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告诫,换来一声冷哼。

地道尽头的那间屋子,是这地牢里用以审问的一间,入到镇魔楼中的江湖好手们,都要下了禁制,送到这里来,先查明情况,再决定送入下边的哪一层中。至于放出去?开玩笑,进去东西两市都要查明户籍路引,交纳种种税收,若是查明无事便送出去,那巡捕司岂不是变成鱼市?

所谓查明无事也是个笑话,江湖无边无际,也没有哪个敢说自己一尘不染,白莲花扯到根上,也是一滩烂泥。

时若闻推开那扇槐木门,看见江渡盘膝而坐,怀中灯盏闻风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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