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过我吧，先生。”
瘦骨嶙峋的暴徒举起双手，“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你确定？”
漆黑的伞尖抵在男人咽喉上，没有丝毫动摇。
“消息是拉尔夫在地下黑市的公告牌上看到的，有人出十枚金币悬赏这张万象牌，至于悬赏的委托者是谁、悬赏发布的原因我们一概不知。”
暴徒在大雨中打了个哆嗦，“我可以向破晓女神发誓，大人！我说的都是真话！”
“看样子你也不像是在说谎，”云梦将雨伞撑开，他抬手撩起额前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放你离开之前，我要再说最后一件事。”
“您说，您说。”
瘦子咽了口唾沫，“我听着呢，先生。”
“刀，要藏在袖子里。”云梦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别在后腰上，拔刀的动作就会太明显，没什么效果。”
男人伸向后腰的手掌一颤，随即便看到漆黑的皮靴在眼前快速放大。
“砰！”
关上身后沉重的铁门，格温站在圣卡罗大教堂左侧的门厅中，望着屋檐外铺天盖地落下的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爆响。教堂附近的整条街道都在此刻变得有些模糊，行色匆匆的撑伞行人、挂着灯笼疾驰的蒸汽马车、披着雨衣巡逻的警员，还有躲在巷口垃圾箱下的流浪猫——这一切都笼罩在滂沱的雨幕之中，仿佛一张被水气氤氲的油画。
格温站在屋檐下，他望着大雨中的街道，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孤独感，好像全世界在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似的。
也正因为如此，格温讨厌雨天。
这种厌恶感是从六年前开始的，每到雨天他都会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雨声，独自阅读冒险小说、听留声机里的音乐。
因为会陪他做这些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咕噜，咕噜。”
不远处传来的车轮声令格温从记忆漩涡中回过神，他看到一辆高大的货运马车从街道尽头缓缓驶来。驾车的那人脑袋上缠着白色头巾，格温认出他是在自家酒馆住宿那两个矮人的保镖。
这汉子驾着马车停在教堂附近的街道旁，从后车厢里又下来三个同样魁梧的保镖，四个保镖先把那个叫安的矮人女孩和她的舅舅从车厢上抱下来，随即各自又拎起一件大货箱，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街角巷子里去了。
格温远远地望见巷口的墙上用白漆刷着一枚有七条边的齿轮徽记。那是阿卡纳地下黑市的标志，七个齿轮象征七大帮派，寓意黑市受到七大帮派的共同庇护——但凡敢在黑市闹事之人，就要做好承受七大帮派怒火的准备。
这些沙漠商人到黑市要做什么？
格温心中有些好奇，但他又不想去管别人的闲事。就在他要将视线从马车上挪开时，一样东西吸引了少年的目光。
起先是黑色的头发，接着是脑袋和身子，那些沙漠商人才刚走了一会儿，他们的货运马车底下就钻出一个大活人来！
那家伙拍打着大衣上的雨水，撑开了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像是外出游玩一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的街道和建筑，很快就把目光落在了此地最宏伟的建筑物——圣卡罗大教堂上，同时也注意到了站在教堂门厅里的格温。
“啊哈！”
云梦一路小跑着来到屋檐下，他活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拍打着格温肩膀，“真巧哇，咱们又见面了，老兄。”
格温瞧瞧对方脸上热诚的笑容，他又看看不远处的货车，一时有些茫然，“为什么你会从马车底下钻出来？”
“因为我没有上城区的通行证，就搭了下别人的顺风车。”
云梦向门厅外甩掉雨伞上的水珠，“看你的样子恢复得不错，我给你的护符还好用么？”
格温想到昨晚诡异的经历，他犹豫了一下后，回答道。
“还好，谢谢你的关心。”
“唔，那就好。先别在意那么多细节啦，老兄，有件事你得帮帮我。”
“什么事？”
“你知道的，老兄。我是个外乡人，昨天才坐船来到阿卡纳。我对这地方不怎么熟悉，所以想找一个向导。”
青年在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摸出一枚银币。他讪笑着把银币递到格温面前，“不会让你白干的，老兄。帮我带个路，这钱就是你的了。”
“把钱收起来吧。”
格温没有接那枚银币。他抬头看着云梦，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出小半头，“你昨天晚上才帮过我，现在就当是还你的人情了。我自小就在这儿长大，对阿卡纳还算熟悉，说吧，你要去哪儿？”
“地下黑市。”
云梦看着少年突然变化的神色，满怀期待地问了一句，“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儿么？”
“····知道。”
格温瞥了眼画着黑市标记的巷口，“你想去黑市做买卖？我奉劝你一句，外乡人。那地方鱼龙混杂、汇聚了各色人渣和恶徒，不是个消遣游玩的好去处，就连我也只去过一两次。”
“我有必须要去的原因，老兄。”
云梦耸耸肩，“咱们能走了吗，我赶时间。”
“这是为了还你的人情，外乡人。”
格温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拉低头上的鸭舌帽，“跟我来。”
云梦撑开雨伞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刷有齿轮徽记的巷口，等他们沿着狭窄阴暗的巷子走了片刻后，前方出现了一条倾斜向下的旋梯。
他们沿着旋梯向下，穿过一座敞开的铁门进入下水道后，地势不断向下，污水道两侧开始出现固定在墙壁上的煤气风灯，借着灯光还能看到一些纷乱的涂鸦、诡异的抽象简笔画，还有少许醒目的红色警告。
“小心老鼠和···大型水生生物，禁止靠近排水道。”
云梦低声念出那些警告的内容，他转头看向格温，“这下水道里还有老鼠和大型水生生物活动？”
“原先下水道里的老鼠多得很，曾经有市民被活活咬死过，因此市政厅每月都要派专人来剿灭鼠群，现在倒不用担心鼠患。”
格温紧贴着墙壁前行，尽量不去靠近水流湍急的污水道，“至于大型水生生物么···这是市政厅的说法，阿卡纳每年都会在下水道跟运河里发现溺死的市民或酒鬼，天晓得是什么东西把他们拖进去的——等等，我们到了。”
转过一条水道的拐角后，一座栅栏构成的铁门出现在两人面前，铁门前的地面上固定有一个燃烧的火盆。
门后站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他皮肤发黄，头发被扎成一条条粗辫子，脸颊左右靠近下巴的地方上长有少许青色鳞片，结实的肌肉块上纹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刺青，。
“要进黑市，得先交一枚银币。不要纸钞，这里不兴那玩意儿”
男人嘴里嚼着什么东西，他打开铁门上的一扇小窗，“先付钱，再开门。”
云梦摸出一枚银币递给他，守门者接过银币后用尖利的牙齿咬了咬，等确认真伪后他才打开铁门。
“进来吧，”他看着云梦两人跨过火盆，从兜里掏出一把薄荷叶塞进嘴里咀嚼，“在里面别想着闹事，黑市里有七大帮派的执法者巡逻，凡是想要找麻烦的家伙——要么被铆钉枪打成了色子，要么被切碎了扔进河里喂鱼。”
云梦没有说话，等两人沿着过道走远后，他才回头望了守门者一眼。
“那是个努瓦泰人。”青年信誓旦旦地说道，“瞧瞧那些刺青纹身，还有他脸上的鳞片，明摆着就是来自亡语列岛的海民——对了，你知道努瓦泰人么？”
“我上过教团开办的学校，教员先生。自然也听过六大先民的传说。”
格温边走边说道，“在黑暗年代，人类先民自火焰中诞生。北方的诺曼人得到了白焰，自称为雪民；沙漠的辛尔人得到了红焰，自称为炎民；而你所说的努瓦泰人，他们在得到蓝焰后便成了海民，生来便是海洋与水的宠儿。”
“既然是六大先民，为什么你只说了三种？”
“我从没见过高岩人和米里斯人，这些山民和沙民都住在大海对面的沙漠与群山上，这辈子兴许都不会见到。至于被称作暗影之民的西洛人——”
少年突然回头看了云梦一眼，“等等，《教典》里说西洛人都有黑色的头发和眼睛，但他们在很多年前就几乎消失了——你是西洛人么？”
“可能是吧。”
云梦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过道尽头的门廊里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当他们走进光亮中时，头顶的空间豁然变得宽敞起来。
这是一处坐落在下水道里的繁华集市，十六盏巨大的吊灯悬挂于尖形拱顶上，烛光与煤气灯光显得明亮又不刺眼，足以让顾客们看清集市商铺的招牌。
那些售卖货物的商铺排列在一条宽敞的大道左右，着装各异的客人们在大道上推搡拥挤，叫卖声和攀谈声中时不时会夹杂着一两句粗鄙的码头脏话，地面上流淌着泥水和倾倒的酒液，异国香料的味道跟烟气和臭汗味互相糅合，种种声浪与气息汇聚成一片混乱的漩涡，令人群的情绪不由自主地高涨起来。
云梦把雨伞夹在腋下，他一边费力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边打量着商铺中的货物。能摆在此处售卖的除了来自异国的走私香料和小玩意儿外，还有一些法律明令禁止出售的违禁药物和枪支弹药。
云梦甚至还看到一家钟表店里摆着七八具两人高的蒸汽甲胄，个子矮小的店主正戴着单边眼镜在调试齿轮。他只是用扳手移动了一根弹簧和钢钉，甲胄背上构造精密的小型锅炉便开始运作，浓郁的白色蒸汽伴着轰鸣声自散热孔中喷涌而出，呛得店主发出一连串愤怒的脏话。
云梦从那家钟表铺子里收回视线，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格温。
“黑市的告示板在哪儿？”
“什么？”
格温身旁的男人正在试图以低廉的价格收购一批走私的王国白兰地，他粗犷的大嗓门吵得少年耳朵嗡嗡作响，令他听不清云梦的话语。
“黑市悬赏的告示板在哪儿——”
“小心！”
就在云梦抬高音量时，格温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将青年拽向路旁。
“吭哧——吭哧——”
一台足有两人高的黑色蒸汽甲胄缓缓走来，这头庞然大物活像一头由钢板和齿轮武装起来的怪兽，它用粗壮的双臂拎着一挺黄铜色的重型多管铆钉枪，每走一步，背部的动力炉就会发出悠长的气鸣声。
甲胄身后还跟着六七个全副武装的汉子，他们的穿着和码头工人一般无二，却个个都带着锯齿砍刀和大口径火枪，身上散发着毫不掩饰的野蛮与凶悍，令人群给他们自动散出一条路来。
“他们就是黑市里的执法者。”
当甲胄的轰鸣声消失在远处后，格温才开口说道，“这些人都是各个帮派里最凶狠的暴徒，他们杀人不眨眼，有权利把闹事者当场击毙，在黑市里最好不要招惹他们。”
“七大帮派这么猖狂？”
云梦有些诧异，“他们有随意杀人的权力？”
“大街上有警员巡逻，所以还好些。”格温瞪了青年一眼，示意他小声些，“但在这儿，在整个下城区，那些帮派大佬才是真正管事儿的人。他们就是规矩，他们就是律法，他们的手下自然也有杀人的权利。”
云梦还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少年转身向前走去。
“走吧，你不是要找告示牌么。”
格温对云梦招手，“跟我来。”
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行，不远处一家古董店里的商谈也并不顺利。
“这些都是乌达尔矮人大师制作的工艺品，一个起码得要十枚金币，它就值这个价！”
唐纳握着手里的微型石雕与店主据理力争，“我们千里迢迢从沙漠来到这儿，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古董店的店主是个长着尖锐鹰钩鼻的中年男人，他双目狭长，气质阴暗，披着的黑色长袍拖在地上，好似一只巨大的乌鸦。
“商人先生。”
店主的声音喑哑尖细，他用锋利的指甲在石雕上刮开一层褐色石粉，露出底下青蓝色的石块，“这小玩意儿的原料是沉海石，沙漠怎么会有用海底岩石制作的工艺品？”
“咳，我祖上是航海家，这些东西是他们从北陆殖民地带回来的，后来才传到我这个侄女手上。”
唐纳咳嗽一声，对站在旁边研究柜子里机械表的安使了个眼色，“你说是吧，安？”
“啊？”
少女像是刚被惊醒一般转过头，当她看到舅舅的眼神时才反应过来，立即忙不迭地点头。
“对，没错，就是这样，舅舅说得对！”
“嘿！”
店主咧嘴笑了，“别糊弄我了，商人先生。我之所以愿意收购你这批货，还是因为某个大人物喜欢收集这种海里捞上来的古董，否则我也不会让你把这些带腥味的东西带进店里。”
“我出半价。”店主伸出五个指头，漆黑的长指甲令唐纳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一件破雕像能卖五个金币，你就偷着乐吧，矮人先生！”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成交！”
唐纳生怕对方反悔似地说道，“我们带了箱子，要不您先把金币清点一下？”
“桀桀桀，金币？”店主尖声笑了起来，他从柜台下拿出一张小本，“这是最近首都国家银行发行的新玩意儿，叫支票。只要你写上金额，就能从王国的任意一家银行里拿到相应数目的钱，方便得很！”
“喏。”
他在支票上写过金额后盖了一枚印章，随后撕下支票递到唐纳手上，“数量我已经清点过了，你再核对一下，把货留下就可以走了。”
唐纳接过支票看了看，确认不是作伪后，他示意保镖将四个箱子都放在地板上，打开其中装有宝石的货箱。
“先生，其实我还有些宝石想要出手，您要看看成色么？”
“前面有家收购宝石首饰的店铺，你应该去那儿看看——”
店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紧盯着货箱角落里的那座石杯瞧了好一会儿，突然俯身凑到唐纳和安面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这个石杯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