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格温站在异乡的土地上仰望星辰时，他必定会想起那个血腥又疯狂的雨夜。当时他四肢无力，瘫软在堆满了布袋和兽皮的船舱中，浑身沾满了被雨水打湿的面粉，小麦粉的芳香混杂着劣质兽皮的腥臊味充满了他的鼻腔。
那道黑色的身影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她身姿轻盈，大衣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似在夜幕下舒展双翼的飞鸟，那头漆黑的齐肩短发如同被墨汁浸染过一般纯粹，明亮的双眸仿佛蕴藏着星辰。
格温睁大了眼睛，尾椎骨上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名在漫漫长夜中追寻光明的朝圣者，终于在破晓时看到了自天穹倾洒的第一缕晨曦。这种情感是如此的强烈又怪异，乃至于令他的心脏都感到了一种轻微的刺痛，进而衍生出莫名的慌乱与羞愧。
“愣着干嘛，走啊？”
云梦落在布袋上，脚下趔趄了一下，她极力压抑住胸膛中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寒意与撕裂感，摸出兜里的酒瓶灌了一口，“咕——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可不是谈话的好时机，我们得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去静语酒馆。”
格温挣扎着起身，将上半身被埋进兽皮里的安拔了出来，“我养父开办了这家酒馆，等他失踪后，这家酒馆就划到了我的名下，我们可以去那里。”
“等到酒馆后，我们再谈谈，云梦教员。”
他启动货船，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女一样。
“好好谈谈。”
————
连绵不绝的淫雨敲打在玻璃窗上，厚重的阴云一如穆琳此时的心情。因为恶劣的天气，酒馆中空荡荡地没什么客人，格温一大早也和一个矮人女孩出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他们不会要在外面过夜吧？
穆琳有些担忧，虽然格温平日里似乎并不关注男女情爱一事，但他现在也已经快要到合法的结婚年龄了，要知道在沙漠王国乌达尔——像格温这个年纪的男孩都已经和自己的意中人缔结婚姻，在月神的祝福下组建家庭。
她有些懊悔自己没有关注格温在这方面的想法，要知道矮人女孩可不是婚姻的最佳选择，她们自生下来就继承了矮人七大氏族的荣耀和财富，性格强势，大多都在婚后掌控了家中的决策权，地位要高于她们的丈夫。如果格温真的对那个矮人女孩有好感，自己又改如何劝说他呢？
穆琳很快就没空再胡思乱想下去，两名推门走进酒馆的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们披着肥大的风衣，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没有半点血色，神情恍惚，仿佛梦游一般走到了柜台前。
当他们走近时，一股刺鼻的灵药与烟草味道扑面而来，令穆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毛，但她还是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两位要点什么？”
“我们来找人。”
来访者语气急促，声音压得极低，“你见过他们吗？”
他身旁的同伴从怀里摸出一张质地发黄的羊皮纸放在桌上，穆琳一眼就看到了印在上面的齿轮标志，分辨出这是来自黑市的悬赏令。当她看到悬赏上的画像时，脸上立即没了血色。
“他们犯了什么事？”
“让首领们不高兴的事。”
来访者注意到女人脸上的神情，他用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发黄的牙齿，“你认识他们，对吗？”
“我从没在酒馆里见过这两个人。”
穆琳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悬赏令上移开，竭力不去看画上少年那火一般鲜艳的红发。“你可以去别处找找。”
“我们打探过消息，女士。”
男人双眼中布满血丝，他紧盯着穆琳，“灰鼠团什么都招了，他们说得很清楚，红头发的男孩叫格温·兰斯，他住在一个叫静语酒馆的地方，自小被一名乌达尔女人养大，人们常看到一位年轻的教团牧师出入酒馆——那是您丈夫吧，嘿嘿嘿，我理解，在您这样的美人面前就算是最虔诚的主祭也无法坚守贞洁。”
他笑得有些下流，“恕我直言，女士，在阿卡纳这种地方，孩子要多少有多少，自己的性命可就只有一条——”
他没能把话说完，就被女人扣住后脑勺狠狠按在柜台上，鼻梁和坚硬的木板发出沉闷地撞击声。穆琳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母狮那般翻出柜台，没等另一名来访者把手伸向后腰，就被尖锐的机械手臂戳穿了喉管。
穆琳甩手将惊愕的男人扔向一旁，回身箍住另一名来访者的脖子，男人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尖啸，他挣扎着弓身要将穆琳摔在地上，看似瘦弱的身躯中蕴藏着惊人的力量，穆琳却在空中翻转身体，顺势把发狂的男人绊倒在地，金属制作的机械义肢骤然发力，拧断了男人的脖子。
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饮下一杯酒的功夫，穆琳就杀死了两个男人。
零星几名坐在酒馆里的客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浑然没有想到平日里常常出现在他们幻想与梦境中的女人居然会有如此凶狠致命的一面。穆琳喘着粗气从地板上起身，胸前规模惊人的两团剧烈起伏，她意犹未尽地活动着胳膊，抬脚踹踹那个还在地上捂着喉咙挣扎的男人。
“谁派你们来的？”
“咕咯··咯··”
他抬头看着穆琳，眼里混杂着震惊、不解、怨恨，还有几分对死亡的恐惧，直到最后归于一丝决绝。
男人掀开了大衣。
他浑身上下捆着许多乌溜溜、足有灯泡大的球形物体，上面还各自带着一根金属拉环，正滋滋地冒着火星。
那是就连黑市上也不常见的军用制式手雷。
穆琳扑向柜台后。
————
这是格温最后看到的景象。
起先是明亮炽烈的强光，随后便是强烈的气浪席卷而出，整座酒馆的窗户都被炸成了碎片，细密的玻璃碴子被粗大的火舌抛洒向漫天大雨中，将附近街道上几个经过酒馆的倒霉蛋给扎得头破血流。
“轰！轰！轰！轰！轰！”
似乎是引燃了泄露的煤气管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建筑中接连响起，令本就不算坚固的酒馆变得摇摇欲坠。
他用了好一会功夫，才从爆炸气浪造成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当少年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顿时愣在了那里。
整座酒馆正在熊熊燃烧，门窗中喷吐着狂舞的火蛇，酒馆的二楼已经坍塌，整个一楼都被燃烧的瓦砾和木块掩埋，浓重的黑烟从火场中冲天而起，令大半个城市的人们都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
大火和爆炸声惊动了四周的公寓里的居民，她们大多是些女性和儿童，或是打开窗户远远看着，或是惊慌不安地议论着酒馆中的爆炸。
格温和安此时倒在地上，他们被爆炸的气浪冲击出老远，云梦则挡在两人身前，背后的风衣上一片焦黑。
“云梦?！”
“咳咳，操……”
格温刚想把她扶起来，少女就剧烈地咳嗽出声，低声骂了一句。
“你没事吧？”
“死不了。”
云梦站起身，把格温和安也拉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风衣，转头看向燃烧的酒馆。
“这就是你说的安全——嘿，格温，你想做什么？！”
格温突然冲向火场，却被云梦一把拉住。
“放开我！”
少年双眼发红，他挥臂想要甩开云梦，“穆琳姐还在里面！”
“冷静一下，就这么进去你会被烧死的——嘶！”
云梦还想拉住他，突然倒吸口凉气，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手掌。
“格温！”
安眼看着少年冲进火场，有些担忧。
“怎么办，云梦，他冲进去了！”
“不，也许我们不用担心……”
云梦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神色古怪，像是发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几乎就在他说完没多久，格温就从火场中冲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只是衣服上被烧出了几个小洞，但怀里的女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凭着体型，安能辨认出她就是穆琳。
此时的穆琳看上去有些凄惨，头发和皮肤都被烟尘染的发黑，额头上布满鲜血，身上有多处烧伤，金属义肢也被高温灼烧的微微变形。
爆炸的冲击使她处于昏迷之中，不过幸运的是女人还保有呼吸。
“该死，这到底是谁干的！？”
格温看着昏迷的女人，暴怒的情绪填满胸膛，他握紧双拳低吼出声。“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也许是双蛇教派。”
云梦站在格温一旁，她望着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房屋，神色凝重。
“那些袭击你们的怪物，它们还是出手了。”
————
大火燃烧了很久，直到临近深夜才被赶来的警备队和周围的居民们扑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
格温坐在街道的台阶上，望着大雨中已经化作废墟的酒馆，云梦和安站在他身后，她们看着少年的背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穆琳已经被他们送到了阿卡纳的疗养院，在安垫付过医疗费后，她就被送进了监护室照看。根据医生的检查，穆琳的情况很不乐观，她现在还在昏迷中，全身大部分都被烧伤，还有多处骨折，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不过能够在那种爆炸中活下来，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从医院回来后格温就一直坐在这里，他看着燃烧的酒馆和救火的人群，始终保持着沉默，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云梦····云梦小姐···”
安拽拽少女的衣角，语气担忧。
“格温受的刺激是不是太大了，也许·····我们应该去安慰他一下？”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云梦蹲了下来，在安耳边低声说道。
“他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我们最好还是别上去打扰他。”
“我已经没事了。”
格温突然开口说道，从声音中听不出他的情绪。
“这家酒馆是我的养父科万和穆琳姐一起建立的，等他死后，酒馆就由我和穆琳姐经营，对我来说，它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家，我也一直把穆琳姐当成自己的母亲。”
“但现在酒馆没了。”
少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科万留在这个城市里的最后一些东西也没了，穆琳姐也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啧，我不明白，它们到底想要什么？也许等我把炸药塞进它们屁眼的时候可以问问——这些畜生、猪猡、人渣他妈的想要干什么？！”
“格温？”
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他们向身后望去，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往这里走来。
霍姆····
格温看到对方的面容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似乎很反感他的到来。
“格温。”
霍姆走到他们面前，叫了一声少年的名字，目光中透着担忧。
“接到消息后我们就立刻赶过来了，你还好么？”
“·····我没事。”
格温别开目光不去看他，闷闷地说道。
“怎么没看到穆琳？她在哪儿？”
“她受伤了，现在在医院。”
“我很遗憾····”
霍姆取下帽子，像是想到了什么。
“现在酒馆变成这样，你就没有住的地方了，我的公寓里还有空房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暂时先住在那里。”
“不，谢谢你，霍姆探长。”
格温毫不领情地回绝了他，“我能自己想办法。”
霍姆神情复杂，低声开口道。
“你·····还在因为那件事记恨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得到你的原谅。”
“去向科万乞求原谅吧。”
格温冷冷地说道，“你和他的事我不想管，只希望你别再来打扰我。”
说完，他就起身向酒馆的废墟走去，不再理会身后欲言又止的男人。
听完两人的对话，云梦和安都禁不住有些好奇，他们对视了一眼后，也朝格温跟了上去。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后，格温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讨厌霍姆，穆琳姐也不喜欢他，但科万认识他，以前科万还在时他常会来酒馆。”
“这位警探和你养父是朋友？”
“他们···我当时年纪还小，有些事他们并不避讳我，”格温顿了顿，神色有些困窘，“他们是那种，那种朋友之上的关系，听说一些贵族老爷里也兴这种东西，哎——我也不是太明白，你们听懂就算了。”
安和云梦对视一眼后，明智地放弃了这个问题，安上前几步追上少年。
“格温，酒馆现在变成这样，我们今晚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面对安的疑问，格温低声开口道，神色倔强。
“但不管今晚住在哪儿，我都不会去他的公寓——绝不！”
“去我那儿吧，灯塔那里还蛮大的，有足够的地方让你们歇息。”
云梦拍拍格温的肩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少年似乎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
“我们去谈谈，关于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关于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