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平年岁不小,此时过继给他，定然不会有什么感情的，倒是他死了，可以承袭候位。纪平本来没有功劳，其父纪信也不过是感激刘邦救命之恩而代替他赴死，除此之外，他的功绩也不足以封侯，这样倒是两全其美，若是沈食其死了，这个候位，便落到了纪平的头上，报了纪信的恩情。
沈食其脸色苍白如纸，仍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哑声道：“若果纪平小公子没有意见，沈食其感激万分。”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低垂这眉目，遮住自己眼底的惶恐和羞辱。
“他没有什么意见，朕已经知会过他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朕为你们父子赐宅院，享用食邑三千，明年开始。”刘邦拍板道。
沈食其无话可说，只觉得整个大殿的人都在看他，那种探究，嘲笑，惊异的目光，令他如芒刺背，浑身生痛。
可是他不能动，不能走，甚至不能拒绝他给的羞辱。他不再是曾经要托付家人与他照顾的刘邦，他如今贵为天子，掌握生杀大权，他只能受着。
“谢，陛下。”沈食其仍旧恭敬地谢恩，一张倾城国色的脸上却已是血色尽失，无半点受封的愉悦之态。
“诸位可还有什么意见？”刘邦哈哈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底下的众臣子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陈平才不紧不慢地出列，对着刘邦道：“陛下，臣下有一事相问。”
“说。”刘邦抬了抬手，准许了。
“陛下当日登基，曾说夺得天下亏得三人，一是萧何筹谋粮草稳定民心，一是韩信攻必取战必胜，一是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韩信被封齐王，萧何亦任万户侯，为何诏书上没有封赏张先生呢？”陈平可以在刘邦跟前露眼，得亏了张良给的机会，不然现在，他仍是无名小卒呢。
他此言，是为张良讨封赏，实则也有自己的打算。
刘邦见他站出来说话，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满意，慢悠悠地捋了捋胡子,不紧不慢道：“自然是要封的，只是朕实在不知道给张先生何种封赏，才能表达朕的感激之意呢？”
张良赶紧出列，对着刘邦道：“臣下惶恐，臣下功劳微博，不敢居功。”
刘邦十分清楚张良的为人，当日在鸿门宴后，他赏赐了无数珍宝给张良，他分文未取，悉数贿赂了项伯，以换取项伯在项羽跟前为自己多讨些封地的机会。
他对自己的大恩，实在是无以为报，然而张良这人实在与其他人不一样，既不爱封地食邑，又不喜酒肉美人，他想要赏赐，也无从下手。
“张先生啊，朕既然尊你为帝师，就足矣证明你对大汉的贡献实在是大，然而先生心性淡泊，朕唯恐你不喜入朝为官，实在不知道如何封赏，不若你择齐地，封三万食邑，如何？”
三万户食邑，那可是多大的封赏啊，便是居功第一的萧何，也才享食邑一万，况且萧何还入朝为相。
众人都暗暗抽了一口凉气，纷纷将目光投到了张良的身上，尤其是沈食其，他幽暗的眸光落到了张良挺直而清瘦的脊背上，不动声色地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看，他与那人的差距是多么的大，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无法越过去，他注定是败者，受万人嗤笑。
“陛下隆恩，臣下受之有愧。”张良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缓缓开口道，“臣当日与陛下在留县相识，不过是机缘巧合，陛下建立大汉，依的是万万人之功，非子房一人之力，子房却居功众将之上，愧不敢当，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张良不卑不亢地回着话，看向刘邦的目光亦是清明淡静，没有半分虚伪矫作。
刘邦早有预料，心里甚是满意的，张先生果然不同别人，对名利不屑一顾，只醉心于兵法学术，是个可以放心的人。
“可是先生大功，若是朕不封赏，又岂能对得住先生这般殚精竭力呢？如此赏罚不明，又如何严明律己，已令朝臣呢？”刘邦假惺惺地说道，一脸的为难。
“既然陛下厚爱，那不如就封臣下一个留候吧，臣据守留县，食邑一千，正好对得上当日巧遇陛下的缘分。”张良不疾不徐地说道。
本意给三万户，他却只要一千户的食邑，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
就连本来是带着看好戏心情的陈平也被震惊了，目光诧异地看着张良，由衷道：“张先生果然是仙风道骨之人，心性淡泊，不为名利，臣等折服。”
“过誉了。”张良面无表情，眼底下淡静无澜，声音也是淡漠的。
“可是留县距离此地甚远，张先生若是据守留县，岂不是不能再指教朕了吗？朕如今根基不稳，正是需要先生的时候啊，先生岂能弃朕而去？”刘邦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是，甚是不舍。
“陛下已封八王，又封侯一百四十五人，大汉人才济济，区区不才，何足挂齿呢？若是陛下需要臣，派人前往留县说一声便是了。”张良缓声道。
他也没有把话说死了，他虽然只要食邑一千，到底是认了作人臣子的身份，既然食君之禄，自然是要为君分忧的，刘邦若真的需要他，他自然也不会推辞。
“既然先生去意已决，那就封为留候吧，食邑一千，只是如今根基未定，还请先生在行宫中多住些时日，再往留县也不迟，好歹待朕传下命令，让留县为先生修缮好府邸。”刘邦略一沉吟后，这才宣布道。
张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恭恭敬敬地对着刘邦行了个礼，道：“谢陛下隆恩。”
封赏在此刻被定了下来，一半居功至伟的侯爵即刻生效，公布天下，开始享用食邑，另一半人的却推到了明年再昭告天下，但是诏书已出，又当着众人宣读，应该不会再有变数了，被封赏的人都兴高采烈，喜于形色，除了张良和沈食其。
张良是惯于清冷，面色疏淡，而沈食其则是屈辱无比，却又不得表现，憋在心中，神色甚是阴郁。
众臣散朝后，三五成群地走了，便是张良，亦有张不疑候在外面，见他出了大殿，赶紧踮起脚尖，为他递上一件厚的外袍。
唯有他形影单只，脚步迟缓地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他不敢走在人多的地方，害怕众人惊异讽刺的目光，更怕在别人的目光看到怜悯和同情。
瞧，那就是为救皇后受了宫刑的辟阳候啊，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张脸，可惜了——
他狼狈无比地走进了隐蔽的小道中，穿过花园和假山，躲在茂密的树影中，才敢将脸上惶恐屈辱的苍白浮现出来。
沈食其默默地看着碧水清清的池塘，眼底下一片冷色，他的倒影立在水中，孤清冷傲，又甚是可怜。
甚是可怜啊。
“这不是辟阳候吗？刚领了封赏，为何在此顾影自怜呢？”一道娇滴滴的声音蓦地响在身后，沈食其没有回头，只是垂下了眉目，一道袅袅婷婷的身影浮在了水中，正是大着肚子的戚媚。
“诏书尚未公布天下，戚夫人这声辟阳候叫得早了一些。”他按耐住心中的屈辱，神色疏淡地回身，对着戚媚行了个礼，“见过戚夫人。”
“你是功臣，封了候位，将来还要入朝为官呢，我却尚未被封位份，大人向妾身行礼，妾身担待不起呢，况且，你还是公主殿下的干爹，皇亲国戚呢。”戚媚抿唇一笑，阴阳怪气地冷讽道。
沈食其神色不动，一双魅惑精致的眉眼深处却像是晕开了墨汁，一团漆黑，深不见底。
“若是夫人没有别的事，那臣下就先告退了。”他不欲招惹她，他孜然一身倒是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这个女人如今盛宠正好，若是招惹了她，说不准会给皇后招惹无妄之灾，这样的亏，吃过一次，就足以让他铭记一生了，又怎能在同样的坑上跌倒两次呢。
“倒是没有什么事，就是想问问，沈先生，可喜欢妾身费尽心思给你想的这个封号，这个封号可是妾身与陛下想了几天才想出来的呢，妾身读书不多，还望先生不要见笑。”戚媚笑意盈盈地看着沈食其，她容颜娇美，颜色正好，可是笑着的时候，却像一个淬了毒的美人蛇，令沈食其不寒而栗。
“陛下皇恩浩荡，臣下感激不尽。”沈食其微微垂下了脸，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手，声音微哑道。
“是要感激的，毕竟陛下说了，封侯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将来您的儿子，您的孙子，也要承袭这个侯位呢。哎，你看我，自从有孕后，真是健忘了，先生已然断了子孙根，哪儿还会有子孙呢？虽说如今陛下开恩，令你给纪信将军养儿子，但毕竟也不是亲生的，管他承袭不承袭呢，你说是吗？”戚媚语气轻快柔媚，专挑沈食其的痛处踩。
沈食其一直坚忍淡静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缝，藏在袖中的双拳越攥越紧，整个人几欲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