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良写字很慢，跟他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样，都像是刚睡醒还没缓过劲儿来的懒懒散散。写完后手轻轻拍上那本稿纸，一推，推到了文意的头顶前，手肘顺势懒洋洋地撑在桌上，将头靠上去，看她像只在洞口探头探脑小心翼翼望风的老鼠一样瞄了瞄，像是确定了那是写给她的，才一把拖到了自己眼前。乔良没有表情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有笑意从那里溢出来。
红色单横线的稿纸上，第一排居中，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几个像模像样的字。
你怎么在这里？
连标点符号都带着笔锋，但文意抓耳挠腮地没那个心思去欣赏，只在他看不见她脸的角度里侧身飞快抓过一支笔，接着下面一排避重就轻地实话实说。
看书啊！
她脸也不转地将稿纸推给他。乔良拿起来看一眼，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又扔回去，瞥见桌上多出来的一本书，然后两人就一发不可收地如此交流着——
乔良质问她：那你干嘛偷看我？
文意虚伪地恭维：书没你好看！
乔良也不客气地揭短：所以脸红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文意捂脸硬撑：哪儿脸红了？
乔良带着恶趣味的心思，跟她没完没了：那你转过头来
文意像土拨鼠一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这人非要把天往死的路上聊才甘心是吗？没表情就很冷很欠揍，凶起来又唬人得很，笑起来甜得人心肝儿乱颤，这时不时耍起无赖还这么的气死人不偿命……
文意克制住扭头挠死他的冲动，干脆自动结束话题：做你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吧！
然后她侧起身，把乱了节奏的小心脏强行按回原来的位置，死绷住表情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然后的然后像做梦一样，乔良写他的试卷，文意看她的书，书页摩挲、写字沙沙，四周的安静可以听到彼此缓慢轻匀的呼吸，旁边一盆文竹绿意盎然地伸枝展叶，透过玻璃窗往下望有个小喷泉在尽职尽责卖力地洒着小浪花，他们的影子隔着不到五厘米的距离隐隐约约投在落地窗上，和谐得简直不像样，像回到了那年他们成为同桌的时光。
小时候的乔良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招人喜欢，是很多青春懵懂期的小女生怦然心动的白马王子——趴窗户、塞情书、送零食她们一样不落地打破脑袋地争着为他去做。九岁青涩稚嫩的年纪跟着父母背井离乡来到没有一个朋友的陌生地方读书，却依然掩盖不了他身上与生俱来讨人喜欢的闪光点，势不可挡地被许多人追着喊着说喜欢。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有女生缘，在男生当中也很受欢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吧！就像他成绩不好还时常坐后排，却一直是老师眼里偏爱的宝宝，像自家养的儿子一样，有时候连文意都嫉妒老师对他堂而皇之太过的偏袒。
没办法，谁叫长得白白嫩嫩笑起来像小太阳又有弹钢琴一技之长的男生不多了！
也正因为如此，与乔良走得近的文意暗地里吃了不少无辜的苦。记得六年级刚开学那会儿，文意就被一群女生孤立无援地围在角落里威胁警告，可文意也不是个任人揉搓圆扁的主儿，对于这些作不出什么妖的小女生，她从未放在心上，因为她也是个很倔很有脾气生气起来也会打人的小女生。
直到有一天她最好的朋友把她拉到无人的角落一而再再而三地质问：“你真的不喜欢他？我们是好朋友，你别骗我，骗我是小狗。”文意故意做出一副被问得不耐烦的样子，自以为聪明地反问她：“你看他喜欢我吗？”
不知道小时候的文意是长得太难看了还是性格太不招男孩子喜欢了，好朋友没有丝毫怀疑地看着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喜欢。”然后像是想通了什么，激动地一把抱住文意说：“告诉你哦！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所以你要帮我。”
你要帮我像一道炸雷将文意从头发丝儿劈到脚拇指甲盖，劈得外焦里嫩还冒烟那种，却还要死鸭子嘴硬：“好，谁叫我们是好朋友了！”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威胁，来自于杀伤力不亚于原子弹核武器的好朋友的威胁，就像被人一掌推进了无硝烟的战场，她连退路都没有，因为所有的退路都被她作死的一刀切了，还切得干净利索不留一点儿余地。
小文意想不通，在这以前她明明很开心看到有这么多人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一样围着他发自内心的喜欢他呀！曾几何时，她站在他身边还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自豪感……想到这里文意那个窘啊！怎么会有那么傻缺的想法了……
朋友的坦诚布公与自己的虚与委蛇让她低落至尘埃里地内疚自责，无从诉说，更无从下手。那时候文意虽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却深有体会——女孩子的世界也许比恋爱世界更复杂。
就在她面上表现配合鞍前马后地搭桥牵线而心下不情不愿背地里还恶搞各种小动作的痛苦煎熬下迎来了那学期的第一次换座位，她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将选择权交给了老天爷——是向朋友真心实意敞开心扉地坦白一切，还是有自知之明少自以为是地主动放弃，就看他们能不能成为同桌了。
主动放弃？多么无知可笑又天真的想法。
天真得在老天爷给出答案前，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偏向，偏向他们不可能成为同桌，却也难以抑制地胡思乱想要是她踩了狗屎运做了他的同桌怎么办？真的要向好朋友坦怀相待？想到这里她似乎又怂了地缩回自己的龟壳里藏起来，连同她埋在心底不轻易向人说出的秘密一起藏起来。
就在她一场自我较量快要认输而为此闷闷不乐的时候乔良走进了教室，在那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桌椅间几个穿梭后自带主角光环地向她走来，那个时候文意就知道她放弃不了了，因为喜欢一个人不是坚不坚持的问题，而是还心不心动的问题。
心动吗？简直是一脚踩死了油门的心动。
大概喜欢一个遥远的人的好处就在于，那个人永远是你记忆里心甘情愿刻意润色后美好的模样，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给你无声却有力量的感动与安慰，以至于文意不知死活不知进退的心动坚持到现在。
伊坂幸太郎笔下的稻草人再津津有味也顶不过突然汹涌而来的大姨妈，文意脸色都变了，整个人硬邦邦地坐在椅子上不敢轻举妄动。像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乔良询问的眼神看过来，就见文意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左手边上的一包抽纸。
乔良心领神会，将整包纸递给她的同时把水杯也给了她，意思再明显不过，让她帮他接杯水。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乔良突然暗松口气，双手枕在脑后，摊开双腿，松松垮垮地靠在椅背上，不想学习地望向窗外出神发愣，却被突然神色匆匆赶回来的文意杀个措手不及，他一时的慌乱样子有点像在课堂上搞小动作突然发现走廊窗户前趴着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正幽灵一般死盯着他的无措感。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文意搁下水杯和纸在做完口型手势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看那十万火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