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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书房好冷

下午,李默再次去黄府。这次见面,是在黄启的书房。下人领他进去时,黄启正站在岸头写字。安静平和,一如从前。谁能想象这期间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真是事事难料。

下人已退身。但黄启只顾着埋头写字,并未向客人打招呼。李默也不急着开腔,站在进门处,朝左旁深处的他静静地看着。

书房是黄启的书房。这是他的地盘,一切暂听他的。敌不动,我亦不动。静观其变,看他耍什么花招。

过了一会,见他运笔一顿,想是写完了。

黄启握着笔,看着字,向他幽幽地道:“李默,你过来看看。看看我这两幅字,有什么不同?”

像是寻问亲密的好友,无所顾忌,凭心而谈。

刺探伊始,混沌初开,局面待定。姑且顺其自然。

李默走近一看,写的是阮籍的《咏怀诗》。他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吟罢,他看了黄启一眼。黄启回看他一眼,搁下笔,笑问:“怎么样?”

诗意分明,表达的是诗人内心的悲凉、落寞、忧虑和不安。

“不怎么样。”李默实话实说。以为黄启耍他玩,拉他过来,不会是为了赏玩诗词歌赋吧。他道:“这诗不适合你。”

“是吗?”黄启皱眉,再看诗作,“你不是我,怎知道适不适合?不过,我是请你看字啊。看看这两幅字,有没有什么不同。”

原来黄启的右手边还有一幅,用同一个行书字体,写着一模一样的诗句。他便拿过来,仔细看。

“可看出什么不同来?”黄启问,有些紧张,像是努力很久的学生在等教学先生的评语。

李默细致斟酌,指着他最先看到的那一幅,道:“这幅好。行书更加飘逸流畅。颇有东晋时期书圣之风范。”

黄启笑了。他淡淡地沉吟:“是啊,我的书法更加绝妙了。”

不等黄启过多沉浸于己的才华里,李默问道:“你叫我过来不是只为了看你写的字吧?”

还是不耐烦了。黄启不觉苦笑。他不紧不慢,一面收字,一面道:“我知道你和颜榉是好朋友。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们。你和颜榉都是二十三岁,而我,不过就比你们小两岁。我们年龄都相仿。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成为朋友?”末了,他问李默,带着淡淡忧伤的期许。

李默已经转到案台下,与黄启横亘着一张案台,划分主客两界。

李默心中认定他是嫌犯,虽不明朗,但相差不远。他不和嫌犯交朋友,免得失职。他道:“不敢高攀。”

黄启自嘲的冷冷一笑。他会意错误,以为李默说的“高攀”是他的名声。

黄启道:“我没有什么可以谈得来的朋友。从小到大,我的活动范围很窄。除了书房,便是朝堂。我一心求好。小时候求读书要比别人好。长大了做官,也求官比别人当的好。我一向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但……。如果可以,我不要再这样拘谨地活下去。”

黄启不曾如此审视过自己。假如他不犯罪,他不会有这等思想。或许,有一天他会觉悟。但,谁知道呢?

李默不相信他。他是来探案的,不是来听他诉衷肠的。

说来说去,他全不在状态。东拉西扯,李默不知他何意。既然不明,无妨,耐着性子,等候契机。

黄启心下寂寂,道:“如果从头再来,你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李默听言,认真的想了想。他道:“或许吧。”

“或许?”黄启重复着。“就是不愿意喽?”

李默坦言:“不是不愿意。——是不可从头再来。”

案台已收拾停当。黄启又摆出纸张,仍是站着,提笔预备写字。

黄启微微一笑:“不可从头再来?——李默,人不可太过执着,你知道吗?”

“不执着,怎能抓住真凶?”

终于,谈话进入佳境。是他想要的谈话内容。

李默不肯放过他。李默也认为他罪该万死。

黄启执笔蘸墨写字,一面道:“执着于事,便被这事圈囿。执着于人,便被这人所钳制。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所执着的东西其实根本就无意义。就像这字。我好好写,它就好。我若稍有松懈,它便歪里歪斜。一切都取决于我。”

“没错,一切都取决于你。”李默道,“告诉我,你认识罗玉素吗?”

“认识。”

李默很感意外,没想到他这么轻轻巧巧就承认了。

“她,是不是你……”

“没错,是我杀的。”

李默更感意外。曾经竭力躲藏,遮掩,怎地一转身,又全部承认。是害怕了,还是心理过不去?还是……

“你后悔了?”

因为要偿命,当然会后悔。

“不,我不后悔。”黄启停笔,看着他,说明心意。

“跟我去衙门。”

“我爹是不会让你把我带走的。”

李默正义凛然:“我就不信,堂堂礼部尚书敢罔顾法纪。”

“自然,他不敢。”黄启轻轻一笑,“但,谁犯法了呢?”

李默向他一瞥:“你!——”

是他急于求成,还是黄启反复无常?前后不过一两句话的时间,他竟然说了两个意思。

“你什么意思?”李默气恼。

“我告诉你真相,是不想你继续纠缠。”黄启搁下笔,绕过书案,走向他,一面继续道,“因为那样,你会白费心力。我不想你做无用功。”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他二人面对面站着,各人注视着各人的眼,彼此望不穿。

对望片刻,李默郑重地道:“不,只有等你到了衙门,我才会明白。”

黄启一笑:“随便你。”笑得暗淡无力。

“我会禀明上头。”李默不理他的嘲弄,“不出意外,明日便可请你到衙门一叙。”

钉是钉,铆是铆。在李默的世界里,犯了案,就要到公堂。

黄启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他。眼里是望不到头的灰暗,如这渐昏的天色。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处理公务了。”李默道,“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明天见。”

水落石出,总是令人兴奋。申请缉捕令,刑部尚书也要延延挨挨,不肯立刻给。因为涉事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总该给点面子,又不是证据确凿。好在,还是同意,明日请黄启过堂问问话。

一到天明,对本公堂,定要让黄启无所遁形。

第二日,捕快们一到岗,李默便领着陈智、赵华等五六个,一行人大步流星赶往黄府,捉拿黄启。

一路都兴冲冲的。纵然今天不是个好天,阴郁,欲雨不雨的,但李默心里明朗。他坚信可以拔开云雾见天日。因而,他的步子迈得更轻快。

不一会,捕快们就来到黄府坐落的这条街。向黄府的大门皇皇地走去,渐近渐觉异样。李默等人便面面相觑,一面加紧脚步朝黄府去。

从黄府院墙里传来嘈杂的哭喊声,哭声一阵紧似一阵,声音杂乱繁多,好似全府齐鸣。李默直觉感到不好,这阵仗,像是死了人。

黄府大门敞开着,门的两边挂着丧事白幡。往里一看,一道道的门都挂了同样的白幡。

跨进门去,捉住守门的一个小厮,赵华便问他:“你们府上谁死了?”

小厮悲凄着一张脸,道:“我们家少爷,没了。”

“什么?”李默心中一紧,再问他:“谁死了?”

“黄启少爷昨夜病死了。”小厮流着泪说。

“什么?死了——”李默恍然。

昨天见他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不可能!李默不相信。他推开挡在前路的赵华和陈智,一马当先,跨过重门,一径来至众人聚集的灵堂。

李默大踏步上前,往棺材里一看。黄启衣着整齐,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棺材里,像熟睡。他愣了一下,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无气,再探脖子,静止冰凉。

“住手!”忽然凄厉地一声喊,震动了在场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李默一转身,见黄廷洋一身素缟,容颜憔悴,瞪着红肿悲凄的眼睛,从内堂走出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促。一到李默跟前,就奋力地推他,一面恶狠狠地:

“别碰他!不许你碰他!”

意想不到的场景,突如其来地一击,来不及做何反应,李默就势向后步步败退。

“……你为什么不放过他!为什么不放过他!为什么?!”黄廷洋悲愤地追着他问。

“——他才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啊!”黄廷洋悲伤哭泣,“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二十一个年头,包括他用力吮吸母乳的力气在内,他的努力都是白费。只因他犯了个错。一切终成空。他饱受这错误的折磨,不能释怀,因而自我了断。

府上主子们根本不管黄廷洋的暴戾,只顾着悲痛的哭诉。

捕快们一个个也心神激荡,看此情景,不觉黯然。

赵华上前去扶住悲痛的黄廷洋,一面安慰:“黄大人,请节哀啊。”

黄廷洋一甩手,指着李默诅咒似的恶狠狠地道:“李默,你,你等着——”

说得那样不遗余力,令听者心神震颤。

捕快们各人看各人的脸,都莫名其妙。只有李默能读懂黄廷洋那未完的话语。

李默思潮起伏。

振天的哭声在他耳里却是沉沉地低吟,低吟又化为万千只蚁,啮噬着他的心,一下一下,咬得血肉模糊。他感到疼痛,却不明朗,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烦躁的隐痛。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他感到惋惜,不仅为黄启,还有罗玉素、余老七。他只觉眼前愈发模糊,像笼罩着一层云雾,拨开一层,竟不料不过只是个开始,身后是层峦迭嶂。一切都是他意想天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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