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一回头睨了她一眼，额上的犄角还未褪去，略嘟的嘴巴，圆如葡萄的眼睛，还有眉心那颗鲜红似血的朱砂痣。看上去，天真无邪，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在讨喜。
不过这讨喜的脸，此刻却无甚苍白。
“我缺了两窍精魂，就是全给他，也只是暂时为他续命，却不能将他完全救活。若想他长长久久的活着，就得用盘古阵，你……带他走吧！”
植萝泪眼婆娑的看着长一，担忧问道:“那你怎么办？你会不会死？你同我们一起走，盘古阵救得了十安和辛诏姐姐，也定然救得了你的。我们一起走吧！”
长一摇头，抚摸着十安的脸，温柔凝看。
“可这世上，并无第三颗双生果不是吗？，我若要救十安，就不能救我，若要救我，十安便不能活，这些你可懂！”
“你当真，如此爱十安吗？”，长一转眼看她，不知何时，她已满脸湿意。
长一道:“嗯，我爱他。数万年来，我只爱过他一个。他以为我们才相识数月，其实，我们已经认识了几万年了。”
轻河和植萝，都被惊住。
那年北海樱桃林里，那个拽着她鹿角大喊抓小偷的少年，让她记了几万年。
沧海桑田，他早就将她搁忘了。
她也模糊了记忆。
时间过得太久，久到让聪明人都淡却记忆，不记往事，更遑论她这个记性不好的鹿痴呢。年少遇见的那个少年，在脑海里留了个淡淡的映像，不在梦里，也不似在记忆里，因为已经记不得音容面貌，也不曾知道名字，只是不知为何，他却在意识里占了一席之地。
她完全记起他，也是在盘古阵离体哪一刻。
“他忘了我，可我却对他仍有挂念。直到我们再见，他说他来自双生河畔，有个朋友叫植萝，我才终于知道，原来那个少年，叫十安啊。”
十安的面色渐渐红润，只是仍旧昏迷着。但也似乎有所触动一般，长一就这么盯着他看，看得久了，仿佛觉得他眼角有些许湿意。她为他抹去，抬头对植萝道:“快带他走吧，日上中天时，轻河设在鬼关的结界就会生效了，到时候你们就出不去，而那盘古阵也会自动关闭，千年后才能再次启动。那样的话，十安就会醒不过来了。”
轻河怒极反笑，低头喝道:“你此刻，到是聪明得很。只是聪明不为自己，为他人做了嫁衣！”轻河无奈偏头，不再管她破事。
她在十安额上落下一吻，又伏在他耳畔呢喃细语:“十安，我们有孩子了。腾鹿一族向来只有女婴，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女儿，长得像你一样的女儿。你开心吗？”。音量极小，只有自己和十安听得到。她想，若是十安此刻有知觉，定会高兴得跳脚。
“那你怎么办？”植萝追问，这个女人值得她敬佩，若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说不定她会交她这个朋友。
长一起身，将十安托付给了植萝，宽慰她道:“我是梼杌山的山神，和梼杌山本为一体，青山万载不灭，我断不会轻易死去。你无须管我，快带十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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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萝化作重明鸟，将十安驮在背上，乘风往东而去，十里一回头。
待到两人消失在天际那端，长一对着虚虚的天空里，浅浅道了一句:“来年仲秋，也不知，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世人皆知盘古阵可转命，可改寿夭换生死，唯独忘了，它也会抹去记忆，却了前尘旧梦。
她闭着眼睛，投身进了霞光，迸发最后一窍精魂。
片刻静默后，一颗雀蛋大小种子落在地上。
种子落下地方，突然冒出一颗颗嫩芽，快速往上蹿，越长越高，越来越快，不多时成了一参天大树。轻河讶异的凝视着这奇异的变化，只见那些树又发了新枝，枝枝叶叶，受东风调弄，接连不断的生长着。
“花？”
轻河难辨音色的呢喃着，枝头上那瞬间结了硕大的花苞。
这是梼杌山的第一朵花，山中那些尚未逃远的诸神，此刻站在各处涯际上，亦和轻河觉一般得惊奇。
未几，花苞绽放，传来婴孩啼哭，声声惊东风——
婴儿慢慢乘着花瓣落下，轻河旋身而上接住抱在怀里，细细瞧着。凝了半晌才道:“这孩子眉心，为何也有朱砂胎记！”
九色腾鹿，吸天地灵气汇神，食玄黄之物成形，无需受孕既可代代相承。不过，腾鹿产子，也有先例可溯。万载前，一腾鹿恋上南泽帝君，两人结为夫妻。成婚只有五月，那腾鹿便产下一女。是以，青书记载:南泽山北，有神兽九色，鹿衣可制青书，书录古迹，珠胎仅五月可产，产子之日，母身亦不复存在。
这孩子，竟是长一同十安的骨血？那长一，长一怎么办！
轻河慌乱偏头，大声嘶吼“不要！！”
她所有精魂，尽数进了十安身体里。而她，即将消失……
天际里，长一如花瓣飘零，坠落于沙石之上。轻河抱着孩子踱步而来，哭得压抑，只觉得浑身刺痛难忍。
她从轻河手里接过那孩子，虽吃力，却仍旧嬉笑地逗弄着自己的女儿:“你就叫长安好不好？长一的长，十安的安。你是你阿爹给阿娘……最好的礼物……”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云云众生皆怕死，今日这场大战也因惧怕生死而起。可在她看来，这死苦，是一种解脱，寥若凡尘，问心无愧。最伤人的，只有那求不得，因为求不得只能想想，说一句无缘，看一句笑谈，人生百态，有得有失，生死无常。
“轻河，我已经油尽灯枯了，没了法子……我将那双生果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十安，一半给了我们的女儿。……她还有一个月才算足月，可……可我没时间了。”
“答应我，你莫要怪十安。”
她气息孱弱，微微笑对怀里的孩子:“如今阿娘没了盘古阵，你不用重蹈我的老路，守护神石，隐去自己的智慧。咳咳～咳咳……，所以，所以长安不会像阿娘一般憨痴，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就像……就像长安的阿爹一般聪明。”
她握着轻河的手，叮嘱道:“轻河，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都照顾我，若我能有轮回，我们还一起长大……”
“长一！！！”轻河一声哀恸，悲彻九州。
待到小白和燃灼鲜血淋漓的回来时，长一已经化作无数白色花瓣，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各边山头。顷刻之间，荒芜苍山，已是绿萝青藤，新枝绿叶布满群山，远山如黛。昔日荒芜，寸草不生的梼杌山，此刻只有满目绿意。
只是，青山故人远去，唯有风挂念。
从此年年，青石板上，山神洞府中，再无处可寻山神长一。
九色腾鹿一族，终只剩下一个叫长安的稚儿。
我终是知道自己身世，虽偶有幻想自己会是怎样一种出生，以怎样的方式来到这人间，自己的父母又是怎样一番模样。千百种设想，却从未想过，会是通过一个梦来告知我，我是如何来到这世界。
我终于明白，为何梦婆婆从不肯轻易提起她的过往，对有关我父母之事，向来也是守口如瓶。往日不知，今日倒也略懂一二，或因前事太悲不愿揭伤疤，也或，对我阿娘不起，提来愧疚。
这是轻河的梦，也是她的魇，我在悲恸里也抽出一丝清醒，思量着如何为她圆梦。
她的一生，好像都是为这梼杌山活着，为我阿娘活着，从未做过一件为自己的事。我感激她，感激她对我阿娘那般好，忘却自己一心只为长一。
梦是片段拼凑，跳转亦不由我而定，我想看看有关轻河自己的往事，只是她的，无关他人。然而，我如翻书一般翻遍她的一个梦，所到之处，所遇之人，皆有关长一……
青石之上，白云笼中，长一以腾鹿真身欢脱的与她嬉闹着。
“轻河啊，你觉得阿灼和小白，谁更好看一些？”
轻河久久不语，见她瞪着俩眼睛一瞬不瞬的将她望着，终道:“长一，我觉得长一最好看。”
从此，那个臭屁的长一便当了真，万载来都以五百里群山第一美女的身份自居。
轻河对长一，似乎有一种超脱朋友、亲人，的感情，我虽不敢笃定，却也隐约觉得，轻河对长一……
我不能妄下结论，这样不但侮辱了轻河，也是对我阿娘的不尊重。我警告自己，不可再往他处乱想。
阿娘走了，可是仍旧还有疑问困扰着我，我是如何去了双生河畔由梦婆婆抚养长大，我阿爹——又去了哪里？他是死是活，在轻河的梦里并没有交代。
我虽此刻沉浸在悲伤里，却也不可忘记我此行目的，我得为轻河圆梦。
她这梦极为棘手，梦里一切看似关于她，却又总追忆别人往事，半点不提自己。
思酎这良久，我终是明了，有关于长一的一切，便是轻河的一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