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童年里，没有五颜六色的玩具，亦没有自由的奔跑和欢笑。当同龄人还沉浸在甜美的睡前故事中时，陪伴着她夜夜入眠的，只有一张橘红色的人体器官肌腱图。
八岁那年，她在身前铺开试卷，仰起小脸看向母亲，眼神里充满期待：“妈妈，你看，我这次考试考了九十八分！”
然而她得到的并非轻柔的抚摸，而是一个冰冷的白眼：“考不到满分，别跟我说话。”
十四岁时，她所在的初中年级总共有一千四百多人。
“妈，年级第三十二。”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突如其来地落在她脸上。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抬着微微颤抖的手，红着眼怒骂道：“三十二？！我，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那一耳光，抽得她天旋地转。火辣的灼烧感混杂着跌倒的疼痛，温热的鼻血顺着嘴角滑落，滴落在雪白的瓷砖上格外扎眼。
十八岁的夏天，在一个蝉鸣聒噪的夜晚，她终于挤进网站查到了高考的分数。
“重点线上八十分。”她轻轻合上电脑，抬眼看向窗外灯火通明的万家。
“华大收分线呢？”
“线上六十。”
“你上线了？”那个被她喊了十八年“妈妈”的人愣了许久，摇抱着小儿子的臂弯停在了空中。
“上了线又怎么样，还不是只能选差的专业。”母亲看向怀中与她同母异父的弟弟，轻声呢喃道，“矢天，以后你可要考进医学院，不要像你那个不争气的姐姐一样。”
她苦笑一声转过身，披着无眠的灯火，从母亲那拉长的影子中离开。
她叫邓璐。
十八年来，邓璐第一次觉得如释重负，竟然是在去往獐市的火车上。夜晚，听着铁轨上有节奏的碰撞声，她向枕边的那扇窗户外望去，明明是与往常一模一样的漆黑夜空，而邓璐却在渐渐远离她的城市、远离那个家、远离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
邓璐的母亲曾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尖子生，她以省状元的身份考入了华大的医学专业，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然而命运弄人，这个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梦想，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年。
断裂的指骨和肌腱让邓母此生无法再稳稳握住手术刀。
邓璐能想象得出来，对于母亲那样一个要强的女人而言，导师的声声惋惜、同学有意的一瞥……一切的一切，都定如雷鸣般响彻她的神经。
毕业后，邓璐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她从未爱过的外科医生，这也就意味着，从降生于这个世界起，邓璐就注定只能是母亲的一件工具。
从一开始的欣喜若狂，到后来的恨铁不成钢。
吃饭时不小心的一声咳嗽，换来的是一记能抽到晕厥的耳光。
不小心在母亲面前说错的一句话，换来的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毒打。
在外人面前，邓璐的母亲是极其优秀的，她是一位贤妻良母，一位温文尔雅、知性美丽的女性。离婚后，她重新找了一位更加有才华、更加年轻的医生，然后生下了第二件工具——邓璐的弟弟，邓矢天。
在邓璐耳中，母亲对年幼弟弟的一句句教导都宛如窸窣的啃食声，她听见，那名为“梦想”的寄生虫，再次爬进了一个幼小生命的.asxs.。
踏进华大校门的那一刻，邓璐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与自己的母亲彻底断绝来往。然而她从未料到，有朝一日，当这个曾经让她惧怕到颤抖的女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竟然会完全记不起这张面庞。
***
蝉鸣声声入耳，一只刚刚蜕出宿壳之外的青蝉缓缓展开被揉成一团的双翼，它清了清嗓子，准备振背高歌。然而就在青蝉将要鸣响时，一辆车忽然从它驶过，吓得它一下收住了声。
“所有失忆的同学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在失忆之前与‘鱼’接触过。”车内，萧寒扶着方向盘，将案情铺开，“水产专业的学生是解剖了鱼之后失忆的；历史学院那位，经过学生会调查，是在吃了自己去鹧鸪河里钓起来的河鱼之后失忆的。”
“鹧鸪河里的鱼也敢吃？心也是很大了。”白鹿挑了挑眉毛。
“我问过邓璐了，她说最近救过一条鱼。”说到这，萧寒从内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钟离，“这几起失忆事件，全部是在四月中下旬发生的。钟离，我记得你也完全不记得天师火案前后的经历吧。”
钟离头戴着兜帽蜷在后座上，将自己深深隐藏在阴影之中。
“知道是什么妖吗？”萧寒再次向钟离提问。
许久的无声后，四个干哑的字从萧寒身后传出：
“映川苍鱼。”
《隋史·五行志下》云：“开皇十七年，大兴城西南四里，有袁村，设佛会。有老翁，皓首，白裙襦衣，来食而去。众莫识，追而观之，行二里许，不复见。但有一陂，中有白鱼，长丈余，小鱼从者无数。人争射之，或弓折弦断。后竟中之，剖其腹，得粳饭，始知此鱼向老翁也。后数日，漕渠暴溢，射人皆溺死。”
《隋史·五行志下》里曾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隋朝开皇十七年，大兴城西南四里有个名为“袁村”的村中正在开佛会。会中，有一名发如白月、身着白裙儒衣的老翁来到了佛会中，讨食了斋饭之后便翩然离去了。
众人都不认识这位老翁，于是便好奇地追出去查看，追了二里路后却再没有见过老人。这时，人们发现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有一条长一丈有余的大鱼，周围有无数小鱼围着它。见到此奇鱼，人们纷纷用弓箭射它，最终果真将其射杀。
人们将大鱼的腹部剖开，却惊讶地发现大鱼腹中竟然是斋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条白鱼就是那名白衣老翁。
然而为时已晚，几天之后，一场暴溢而出的大水将射猎大鱼的人尽数淹死。
类似故事在《崇真妖录》之中亦有记载。《崇真妖录·兽囊篇·映川苍鱼》有云：“古有映川，白水如莹，可映前世，溢于春夏交际，无源而生。川有白鱼，其名为‘苍’，苍有镜鳞三千，人食之可忘忧。苍鱼通人情，恩仇必报。”
这种白色的妖鱼最早被人们称为“忘忧鱼”，它们在映川中炼出妖形时都是大鱼，随着年龄增长，它们的体型会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化作映川中的一滴水。
“这些失忆的人……难不成都看得见妖？”白鹿不解。
“这些问题，还是等到我们见过了邓璐再说吧。”萧寒踩下油门，加速向医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