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沉没入地，夜色四涌而起。
六年前的天师火案过后，七十二人的骨灰都被政府出资安葬在了苍鹭园里，以此来彰显市政府的人道主义精神。
清明时节，钟离没能来扫墓，他这次来到苍鹭园，就是为了慰藉家人的在天之灵。
在那场凭空而生的大火中丧生的，既是钟离的家人，也是驱妖士的最后一门。自唐朝以来，钟馗的后人便一直在暗处进行着斩妖驱魔的工作。驱妖士一门原本是只为皇家保护江山社稷，但在大唐覆灭后，驱妖士们依旧遵循着先辈们的教诲，以解天下苍生之苦为己任，深入黎民百姓之家，救人于危难。
“我来了。”钟离站在一块白石碑前，眼神平静如止水。他先放下手中的袋子，然后将背上的包卸下，从中抽出了龙渊剑，放在了碑前。白石碑上只刻着天师火案的记录，碑上没有记录下任何人的姓名，钟离的至亲全部在大火中被烧得连骸骨都无法辨认，每每想到这，他的左肩都会隐隐作痛。
在他的左肩之下有一道鲜红的锁链纹，锁纹缠绕在大臂之上，环环相扣，无处可解。这锁纹本有七条，而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了。
钟离从袋子里取出一瓶白酒，又取出两个外黑内红的碟子，将其中一个放在了碑前。他先替碑前的那碟盛满了酒，然后又替自己倒了一碟，双膝一曲，跪在了碑前。
“钟离来看你们了。”低声念罢，钟离将手中的碟子高举过头顶，然后稍稍一倾斜，再横着一送。
透明的酒液在皎月下显得晶莹剔透，液柱从碟中平移落下，在墓碑前迸溅出一朵朵酒花。
钟离的脑海里闪过一幅幅音容，闪过一个个过往瞬间。曾经的天师寺处处莺歌燕舞，十八小寺错落有致，供游客巡赏；主寺恢弘壮丽，内藏无数珍器和典籍，世代由钟氏一门看守、维护。春天，钟离会和姐姐爬上寺顶，欣赏月璧之日的皎月；夏天，钟离又会和大哥一起提着竹竿捉蝉、绕着寺内捉迷藏；待到秋日灯祭之时，钟离最喜欢和母亲一起，登到主寺阁楼观赏漫天的孔明灯海；冬雪飘零时的天师寺最美，雪盖琉璃瓦，荧映朱砂壁，是一家人携手散步的好时节。
而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那场大火，将钟离的一切记忆都付之一炬。
“钟离，妈妈教过你的，祭拜先祖时一定要先说一句什么？”
回忆起母亲的话，钟离轻轻笑了笑，端坐在墓碑前躬身道：“万法长存，无量度人。崇真理部钟离，见过各位师尊。”
月华之下晚风轻拂，苍鹭园内无人应声，只有时断时续的虫鸣声让钟离不会感到太过孤单。
六年了。为了查明灭门的血海深仇，钟离已经苦苦寻觅了整整六年，六年之前的他还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六年后，他却变成了一个冷面怪物。
“部门多了个姑娘，叫穆雨微，能见妖，还有五毒之心。”钟离望着眼前那碟酒盏，缓缓道，“现在时常能帮上忙。”
“白鹿没怎么变，萧寒对妖的热情也依旧不减。”钟离讲述这些话时，就像在讲述一个老朋友的故事一样平缓而宁静。
“我？我还是在查案。”钟离对着墓碑苦笑道，“已经是第六年了，我还是一无所知。当年起火的时候，一只镜娥挣脱了铜镜，顺着水池的倒影逃了出来。通过追查它的记忆，我拿到了一封朱砂信，如果能成为突破口就再好不过了。”
一阵晚风拂面，撩动着钟离的黑发，他的苍颜之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悲凉的神色。
“毕竟，我已经快没有时间了。”钟离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皎月，白月如玉，还是当年与姐姐一起看时那副模样。
“明年清明，不知是否还能来祭扫。”说到这，钟离闭上了眼，“我会尽力查明真相。即便没能报仇，也不会在人世间留下半点与我相关，更不会让任何人为我流泪。”
“死别之痛，有我一人来承担足够了。”
钟离提剑起身，将龙渊从血红的鞘中抽出，沟壑纵横的剑身在银色的月光下闪出不规则的寒光，好似一条条纵横的深渊。
“或许是最后一次舞剑了。”说罢，钟离手腕一抖，龙渊在划过空气发出一声振鸣，四周的虫鸣声戛然而止。
月光之下，白碑之前，只见一少年英气勃发，剑舞翩翩。
***
回到真理部时已是凌晨，再过一个时辰，白鹿应该就会来到真理部了。
浴室内水汽氤氲，钟离洗完澡出来后，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将从闫焕之那里取来的信展开。他带着信坐在桌前时，才忽然觉得腹空。钟离回忆了一下，外出的这两天，他粒米未进。
还有剩的吃的吗……钟离起身打开冰箱，忽然愣住了，他看见冰箱内放着两个苹果和几个从速食店买来的包子，上面还贴了两张黄色的便利贴，第一张写着“给钟离准备的，白鹿你别馋嘴吃了”，第二张写着“吃之前要先加热，注意看保质期”，字体娟秀，一看就是穆雨微写的。
这是把我当低能来对待了吗……钟离叹了口气，从冰箱里取出饭团，然后关上了冰箱门。
坐回桌前后，钟离先把冷包子放在了一旁，然后仔细看了看信纸和信上的字迹。信纸是黄草纸，的确来自天师寺，钟离从字迹上轻轻刮下了少许朱砂，放在指尖搓了搓，质地细腻如绸，獐市内除了天师寺再找不到如此上乘的朱砂。
再看这字迹，笔锋凌厉如剑，透出一股特有的飒爽之气，钟离从小就被父亲教写字，这种字体在天师寺是人人必学的。
如此一来，这信果然是出自天师寺的某人。
可又是为了什么写这封信给闫焕之呢，写信人又是怎么知道天师寺会有大祸，他又为何不提醒其他人……钟离忽然一惊。或许写信人还活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没有从灾祸中逃出来，但是写信的人既然如此笃定，即便没有劝走天师寺的其他人，也一定不会放任自己被活活烧死。
天师寺组训之一：“士欲度苍生，必先度其身。”
既然是天师寺的人，那么一定有办法逃出生天。
乱麻般的思绪使得空腹感再度向钟离袭来，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封信，手却胡乱地抓起了一个饭团。
对了，不知在红尘十三的调教下，闫焕之现在做着怎样折磨人心的噩梦呢？人的皮囊，寿命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余生的无数个夜里不断地做噩梦，倒也是种不错的报应。
想到这，钟离稍稍松开了眉头，他略显轻快地打开了塑料袋，然后把包子整个塞进了嘴里。
“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