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十三娘，梅子青时酿酒尝，山楂红透浇冰糖……”
一阵童谣歌声将穆雨微拉入梦境之中，随着歌声愈发清晰，一个女人的身形出现在了穆雨微眼前，在这女人身侧，围着七八个稚嫩的孩童，他们有的还流着鼻涕，手里都攥着几枚铜钱。
“十三娘！”孩子们挥舞着小手，争先恐后地向被唤作十三娘的女人挤去。
“别急，别急。”十三娘轻声笑道，从竹架上抽出几根晶莹的糖葫芦递到几只小手里，“都有，都有。”
待所有的孩子们都心满意足地提着糖葫芦四下散去后，十三娘身后忽然响起一串笑声：“这帮小崽子们，天天盼着你的糖葫芦，真不怕吃成胖墩子。这洛阳城里哪家的娃不知道，就属你十三娘家的冰糖葫芦个儿最大、糖最厚。”
十三娘回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面红光的女人提着绢子笑着走来。十三娘礼貌地招呼道：“张姨。”
“十三妹妹，近日我认识了个小伙，家里是做买卖的，条件尚可。”张姨甩了甩绢子，语气忽然低了几分，“唯一……就是说话不大利索。”
“别，张姨。”十三娘笑道，“十三现在一个人过得很知足，不劳姐姐费心。”
“哎，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张姨把眼角吊得老高，瞟了瞟十三娘脸上那道疤，“自己掂量掂量吧，总不能靠卖些甜酒和糖葫芦过一辈子，我也是为了你好。”
瞥见张姨的目光，十三娘的眉头微蹙了一下，她背过身去：“多谢张姨。”
张姨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走开了。待张姨走后，十三娘收起竹架，正准备走，却忽然看见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缩着个女孩，十三娘走近一瞧，只见这女孩背身子蜷缩在一堆红纱之中，只用几缕薄纱掩着身体，瘦小的背上，嶙峋的脊骨清晰可见。
“嘿。”十三娘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句，“小姑娘？”
那女孩没有答应，直到十三娘更近地招呼了几句后，她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转过身来。看着小女孩的样貌后，十三娘惊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这孩子不仅有着一头如雪的白发，还长着四只生有白绒的长耳。但真正让十三娘震惊的，还是这孩子的双眼，它们实在太浑浊了，既像一条深渊，又如同一滩烂泥。
那是求死之人的眼神。
十三娘抿了抿嘴唇，轻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你的家人呢？”
“家……家人……”那女孩无神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家人。”
“那真是巧了，我也没有。”十三娘从竹架上取下一根冰糖葫芦，递给女孩，“要不要跟我回家？你这样待在外面会被冷坏的。”
“家……”女孩抬起双眼，木讷地伸出手，用稚嫩纤细的指尖碰了碰那根冰糖葫芦。
那一瞬间，有一团鲜红明亮的火光在女孩的眼里烧了一下，转瞬即逝。
“喂！穆雨微！听得见吗！”白鹿的声音忽然从梦境上空传来，穆雨微眼前的场景忽然开始变亮。
穆雨微的双眼重新恢复神采时，红尘十三已消失了半个时辰，她躺在沙发上，白鹿和钟离守在她身边。
“你看见什么了？”白鹿很清楚，穆雨微一定刚从七星龙渊所创造的走马灯中归来。
“我……”穆雨微咬着牙扶住额头，红尘十三的回忆再次闯进她脑海。在这段记忆中，一棵生长了百年的苍天大树上挂满了一树红绳结，数不清的平安结们随风摇曳，压弯了枝杈，也压得穆雨微喘不过气来。
穆雨微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缓缓讲述起方才的所见所闻。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清晰，每一种感情都如此真实，就仿佛这段记忆的主人不是红尘十三，而是她。
“那个瘦小的女孩，就是红尘十三。”穆雨微坐起身，“至于十三娘为什么唯独能看见她，红尘十三活了上千年，也没能找到答案。”
沉默良久后，白鹿问道：“所以，红尘十三是被人类养大的？”
“是……又不是。”穆雨微闭上眼，重新投身入走马灯之中。
诞生之初，红尘十三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只妖，她从梦境中炼出妖形，梦就是她的襁褓，她吸食着人的梦长大，然后又从无数个梦的缝隙中来到了现世。红尘十三在人世间第一次睁开双眼时，正值洛阳的元宵灯会，无数灯火点亮了整座洛阳城，光点映在河道里宛如荧荧繁星，花魁们驱车争相斗艳，处处都是笑语欢歌，是何等的繁华绮丽，只一瞬便让红尘十三无法自拔。
作为一只红尘娘，红尘十三过早地挣脱了梦境的束缚，在还未认清自己是什么的时候，就来到了人间，她那不完整的情欲都是从人的梦里得到的，这让她把自己也当作了人。
幼小的她闻着人间的烟火味苏醒，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回答她。望见别人手中的食物，她也想尝；看着别的孩子寻找父母，她也去找。直到在人群中徘徊得精疲力竭，然后被潜伏于洛阳灯会的恶妖们肆意玩弄后，她才渐渐明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她和人之间，她所能触及到的，只是屏障这边的险恶世界。
望着游荡在洛阳城内的无数魑魅魍魉，巨大的反差让初入尘世的红尘十三感到了绝望。
若是没有十三娘的那根冰糖葫芦，红尘十三可能已经死在了神都洛阳。
***
人与妖在形体上分立于两个界面，人触碰不到妖，妖也无法现身于人前。在大多数妖的眼里，人只是一只只具有三魂七魄的猎物，他们和妖共用一个世界，但却被放养在另一个位面，成为了妖的食物链的一部分。
然而两界并非绝对对立，既然有能夺走人的肉身皮囊从而来到人间的妖，那么自然也有能行走于这两界奇点之上的人，这种人能看见妖、触碰到妖，天生就具有“介质”般的体质。
红尘十三第一次用指尖触碰到的人类是十三娘，她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不仅来自于糖的绵蜜和山楂的酸甜，更来自于十三娘的温柔。
“十三娘，你的家人呢？”
“我十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除了我以外没人活下来。我身上的这些疤痕，就是被火烧过之后留下的。”十三娘牵着红尘十三的小手走在偌大的洛阳城里，“我们都没有了亲人，不如以后就相依为命吧。”
见红尘十三懵懂地点了点头，十三娘捧起红尘十三的脸颊，温柔地笑了笑：“我姓苏，你就跟我姓，叫苏红吧。”
然而，无论十三娘如何细致地照顾苏红，苏红的身体都日渐瘦弱。“苏红”终归还是一只红尘娘，除了梦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能成为她的食粮。每晚，苏红都睡在十三娘身边，她只能依靠着本能从十三娘的梦境中断断续续地汲取出少量营养，完全没有窥梦和编织梦境的能力。
十三娘一生未嫁，她把苏红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望着日渐虚弱的苏红，十三娘也愈发担忧起来。由于其他人都看不见苏红，洛阳坊间于是流传起十三娘疯了的传言。
由于实在看不下去十三娘的失心疯，张姨寻了个偏方：让患者用红绳编平安结挂在枝头，每结九十九扣，一共编九百九十九个平安结，就能治好失心疯。为了让十三娘编绳，张姨只好骗她，说这是治疗苏红那体弱病症的法子。
近一年的时间，十三娘亲手纺丝纳线、在每一枚平安结的九十九个绳结里都许下了同样的心愿，门外的老树冒出了新芽，又慢慢开花结果，然后枯叶零落成泥。直到这年冬季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坊间的居民才发现，十三娘不再编织平安结了。
漫天飞雪之中，十三娘将最后一枚鲜红的平安结挂在了老树的垂枝上，洛阳城仿佛受到了感召，忽然卷起一阵轻柔雪风，将那九百九十九枚平安结依次拂过，红绳摇曳，与雪景交相辉映，美得宛如一幅画。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雪风停止之时，一场灾难却接踵而至。
安史之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