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七星龙渊见人血也能观回忆，那么若将穆雨微的回忆塞入它所制造的走马灯之中，一定会让人改变对她的所有看法。
当每个人都渴望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引人注目的时候，她却默默把自己隐没在了茫茫人海中；原本应该是锋芒毕露的年纪，她却把自己塑造得像尼姑手中的一枚念珠，毫不起眼。
她甘愿变得平凡无奇，哪怕为此受尽委屈。
穆雨微出生在一座北方的边陲小城，那里的冬天很美，一夜的大雪过后，整座小城就像是一片晶莹的白色海洋。从小，穆雨微就能看见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然而当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时，这双能看见妖物的眼睛也开始给她带来了不幸，由于被视为不祥之子，沉重的恶意过早地降临到了穆雨微的身上。
但是在这小小的城中，有一个人从未对穆雨微流露出厌恶之情。在穆雨微被同龄人排挤、嫌弃时，他会往小雨微的口袋里塞糖；当穆雨微遭受到邻居的冷眼唾弃后，他会把泣不成声的小雨微揽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他告诉穆雨微，这座小城是太阳出生的地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最先亲吻到这里的土地。他经常带着小雨微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走上楼顶，让她看着金色的阳光慢慢浸染青色的天空，然后在心里铺开暖暖的一片。
他叫穆知秋，是穆雨微的亲哥哥，他曾经是穆雨微最亲近的人。
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清晨，厚厚的积雪盖住了整座小城，太阳从地平线的末端升起，温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映在雪上，折射出金黄的柔光。小小的城市中，有一座并不高的楼，楼顶上有一条长椅，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高一矮。
穆知秋眯着眼看着新生的太阳，他的眼里闪出细碎的光芒。
“哥，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小雨微抬眼看向穆知秋，伸出手在他身边的虚空里比划着什么。
“嗯？”
“你身边有好多蝴蝶在飞！”小雨微兴奋地四处瞟着，“数都数不过来！”
穆知秋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四周，然后用枯瘦的手掌怜爱地摸了摸穆雨微的头：“都是什么颜色的？”
“蓝黑蓝黑的。”穆雨微忽然愣了一下，“哥，你看不见吗……”
沉默了片刻后，穆知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纹各异的糖豆：“丫头，玩不玩游戏？”
“什么什么！”穆雨微伸出小手要去抓糖。
“哥哥的床底下有一个罐子。”穆知秋把糖塞进穆雨微的口袋里，揪了一下穆雨微的小脸蛋，“你去里面找出和这些一模一样的糖豆，它们就都归你。”
穆雨微眼前一亮：“说话算数不！”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去吧。”穆知秋温柔地笑了笑，抬起手想要摸一摸穆雨微的头。可穆雨微立马转身推开门，跑下了楼，穆知秋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都未放下。
一阵钻心的疼痛忽然向他袭来。
看着穆雨微离开的背影，他的眼前忽然模糊了。即便在难以忍受的疼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时，他都不曾落下半点泪。
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此刻坐在椅子上的，只是一个求死的男人而已。
三年前刚毕业时，穆知秋就患上了癌症，可直到一年前他才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适。在确诊胃癌晚期的那一瞬间，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奢侈。
穆知秋很清楚，家里无法承担高额的医疗费，而且他的病已经无法医治。短暂的余生里，需要他考虑的只是如何死去。
浑身那难以忍受的疼痛再次袭来，他看见了自己本应拥有的未来，那些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能活下去，该是如何的幸福和幸运。
穆知秋迈开虚弱的双腿，向着升起的太阳一步步走去，他的脑海里闪过往昔的一幕幕，最终定格在妹妹的笑脸。
“雨微，你要保护好自己啊。”穆知秋眼中含着泪，却依旧挂着温柔的笑容，“要是你以后也能看见我，该多好。”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哥！”穆雨微气喘吁吁地跑过楼梯转角，怀里抱着一个铁罐子，她推开楼顶的门，然后把兜里那一把糖豆塞进了罐中，上下摇了摇。
“我找到啦！哥，我要你陪我一起吃！”穆雨微抬眼看向哥哥。
看见妹妹天真的笑容，穆知秋心里猛地一颤。
“哥……”穆雨微的笑容忽然凝住了，不知何故，眼泪登时浸满了她的双眼。她看见，数十只蓝黑相间的蝴蝶盘旋在哥哥身边，它们不知疲倦地翻飞着，仿佛在进行某种沉重的仪式。
“哐啷”一声，糖罐跌落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糖豆洒落了一地。
成双成对的糖豆里，却有一颗显得那么势单力薄。只有穆知秋明白，从一开始，它就没有被安排在有归属的命运之中。
就像他一样。
“妹妹……”
被命运所戏弄和背叛的种子，终于在穆知秋心里开出了黑色的花朵，对命运的憎恶之情酿出了时灵最喜爱的花蜜。仿佛受到感召一般，无数时灵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身上的蓝色蝶翼迅速转变为纯黑，如同一片乌云弥漫在穆知秋的四周。
生命的最后一段，穆知秋是在时灵的陪伴下走过的。时灵虽然加速了他求死之情的生长，但也同时吞噬掉了他胸膛中的恨意，给予了他生命最后的平静。
穆知秋微笑着看了穆雨微最后一眼，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已然无法阻止自己的坠落。
霎时间，太阳被黑色的时灵层层遮住，穆雨微的世界陷入日食般沉寂。
***
“死亡不是你用来宣泄情感的工具。”穆雨微冷眼看着身旁的男生，“你现在站在这里，觉得自己很悲壮，只要你往外再踏出去一步，你似乎就可以和这个世界永别。但是那只会让爱你的人更加不幸。”
“总有人承受着比你更难以忍受的痛苦、背负着千百倍于你的重担。当他们对自己既定的死亡无能为力时，你却在这里把生命当做轻贱的筹码，随意抛弃！”穆雨微怒斥道，“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吗！”
那男生不敢直视穆雨微灼热的目光，低下头去：“我的命是我的……想怎么用是我的事……”
“没人屑于拦你。”穆雨微回身走出几步，“就像你说的，命是你的，与我无关。”
就在那男生和穆雨微交谈的期间，时灵们那名为“死”的蝶翼终于也基本转黑，时灵全黑之时会最后再散发一次鳞粉，到那时，男生虽然会变得很平静，但他的求死之心也会被催生到极致。
这个过程，穆雨微至死都不会忘记。
只有一次机会，穆雨微在心里默念道。她稍稍侧过身瞟向那男生，虽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是能将时灵喂至全黑，看来他的求死之念也并非一时冲动。
“我……”刚才还略有动摇的男生忽然平静了下来，他目光中的光芒开始渐渐熄灭。与此同时，黑色开始渗入时灵的丝尾之中，原本冰蓝色的时灵即将完全变黑，一旦全黑，它们就会迅速产下黑卵，然后重新褪回蓝色。回归蓝色的时灵不再具有吸食能力，它们会在飞舞中渐渐死去，化为一阵随风的淡蓝鳞粉。
“穆雨微！”突然，天台的门被猛地打开，钟离和白鹿一前一后冲了进来。
就是现在了。穆雨微心无旁骛，轻轻闭上了双眼，只一个弹指过后，不可思议的一幕便出现在了钟离和白鹿面前。
只见原本围绕在那男生四周的黑色时灵仿佛受到感召一般，疯狂地扑向了穆雨微，与之同时，它们的蝶翼终于全部变成了黑色，碳灰般的鳞粉纷纷落到了穆雨微身上。
刹那间，穆雨微的脑海中浮现出十二年前那遮天蔽日的黑时灵。这般妖景，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可是此时她已然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
贪，嗔，痴，慢，疑。她体内的五毒之心，早已被一生中所经历的无数妖事磨砺到了极致。这世间既然有容易被妖蛊惑的人，自然也有能抵御妖物侵蚀的人。
否极则泰来，物极则必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