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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大宴诸侯

建元三年冬, 诸侯入朝。

算算日子,阿娇生产也差不多到了时候, 且妇人头胎往往早产,阿娇如今却是泰然的很, 日日只在椒房殿中养着,全不似刘彻及宫人们的谨慎。

“启禀陛下,梁王领命候见。”

阿娇吞下刘彻递来的梅子,看向被忽视的杨得意,刘彻这才侧脸去看他,漫不经心的衔了颗梅子放在口中,微微皱了眉, 吩咐道:“让他来椒房殿觐见。”

“不要, ”阿娇脱开刘彻攥着她的手,“臣妾乏了,陛下还是往宣室殿宣见吧!”说罢也不管刘彻面色如何,一径搭上云芳的手, 撑着沉重的腰身往寝殿行去。

如今的刘彻, 于阿娇而言,陌生的太过不现实。自前次风波太皇太后令尚虞为阿娇看诊后,刘彻将围猎骑射之事彻底搁置,每日只在椒房殿同阿娇一处,最初阿娇会冷脸以对,可发现刘彻对此全视而不见且引以为乐后,慢慢也没了那份精力, 身子越发沉重,她便越发懒怠,是以两个人面上,倒也和乐不少。

至于那莫名其妙的见红,按尚虞的说法,八成是吃了相克的食物不曾避讳,阿娇本就血寒,又心绪激动,才会见红。这事儿当初闹得人心惶惶,却因着太皇太后的意思并未宣扬开来,宫中也无人敢乱嚼舌头,渐渐便被人忘却了去。

“让他等着,就说朕没工夫!”刘彻一声不耐打发了杨得意,快步追上阿娇,极为熟稔的将手揽在阿娇腰上,一副亲昵之态,“我陪你歇会儿!”说罢,拥着阿娇的身子半推半就的甩了云芳,一径往内殿去。

阿娇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猛地顿住身形,扫了一眼殿外仍跪着的杨得意,低声道:“你是天子陛下!”虽无实权,却也是天子,诸侯入朝最该觐见的天子。

“过几日大宴也能见,你不想见他,难道我就想?”说罢也不管阿娇的反对,揽着她的腰轻柔的推着她往内殿去。

杨得意面色讪讪,正斟酌着该如何去打发梁王,外间黄门令却高声唱喏着,太医请平安脉来了。

尚虞仍是一袭白袍广袖,丰姿卓绝,这是得了太皇太后恩准的,允他不着官服。

阿娇被刘彻拥着正要躺下,听见尚虞来了,看刘彻的眼神不觉添了几分无奈,明明她跟尚虞话都没多讲一句,这几个月来每次尚虞在,刘彻都守在一旁,他却仍旧虎视眈眈的。只是阿娇自己,面对尚虞,也总是担着几分心的,他毕竟是楚项后人,难保不会……

“启禀陛下,陛下如此,微臣不敢请脉。”

眼前,刘彻对尚虞视若无睹,全不在意周边自将阿娇拥在怀中,只露出寸长一截皓腕,也只堪堪伸出来一点,占有欲极强的体现出来。

“怎么不能?”阿娇正要开口,刘彻却抢先道,“身为太医,不知问脉请安,要你何用?”

若是旁的医官,听了这话无不跪地求饶请罪,然而尚虞只恭敬跪下,叩拜大礼,“臣无能,望陛下遣之。”字句坚定,毫无惧意。

刘彻拥着阿娇的手顿时一僵,阿娇强忍住笑意,推了推刘彻的手,又抬头去看他,片刻,刘彻才极不情愿的松了手,起身坐上一旁的矮榻,双目紧紧盯着尚虞。

“尚大人,您请。”

如此,尚虞也不多言,气定神闲的抬手问脉,等在一旁的刘彻只觉那手在阿娇腕上放了许久许久,就在他濒临崩溃之前,尚虞终施施然收回了手,后退一步恭敬拱手道:“娘娘玉体安康,自无大碍。”

阿娇浅笑着点了点头,正要令云芳引尚虞出去,刘彻却突然道:“如此,娘娘能否出席三日后的大宴?”

尚虞定住步子,同阿娇一道疑惑的看向刘彻。

“虽无大碍,但劳碌亦不该当行。”尚虞的回答,十分中肯,只是没人看到,他掩在袖中的手,握得青筋毕露。

待一干人等退下,屋子里只剩了帝后,阿娇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何要我参加大宴?”

刘彻扬唇一笑,上前拥住欲躲闪的阿娇,“你是皇后,不该参加么?”

大宴诸侯,于礼皇后是该陪同,然如今她身子沉重即将临盆,为何非要如此呢?

“朕要天下诸侯知道,你陈阿娇不是窦家扶起来的皇后,更是朕心心念念的皇后!”说这话时,刘彻将下巴搁在阿娇的肩头,软软的声音带着一点闷,只是那决断天下不可违抗的气势,丝毫不减。

似乎有什么在阿娇的心头撞了一下,那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却余韵绵长,挥之不去。

三日后,天子设宴明堂,大宴诸侯。

皇后正装,烦烦索索一套走下来,以阿娇如今的身子,是万难承受的,是以她只着了玄边正红曲裾,由杨得意亲自搀扶,随刘彻入宴。

诸侯起身相迎,待帝后坐定,行过大礼后才复又入座。

家节大宴,皇后之位本该在帝王右手略下,然而今日,刘彻却一径拥着阿娇,直接坐在了上首帝位,而其右手,并未设皇后之位。

诚如刘彻所言,他确是在以此向天下人说明,阿娇在他心中的地位。陈阿娇如果不再是权利制衡下的皇后,那堂邑侯陈家,将比窦家更让诸侯忌惮。

阿娇不能饮酒,身子繁重亦不愿动弹,座下歌舞宴乐一派和乐,她却是坐了没一会儿,就有些撑不住了。云芳忙取了垫子给她垫在腰后,一直被梁王刘买并清河王刘乘缠着敬酒的刘彻好不容易脱身,见阿娇一脸疲色,心中亦生出愧疚来。

“阿娇,累了么?”刘彻抬手揽住阿娇,丝毫不避座下诸侯。

阿娇虽有些窘迫,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任他抱着,“彻儿,我想先回去了。”话里带着三分疲累,亦含了三分撒娇,阿娇抬头正要看刘彻,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堂中射来,猛地回头去看,却只见轻纱飘渺的歌女们自外蜿蜒而来,并没有哪个敢直视天颜。

“怎么了?”阿娇这动作虽小,然拥着她的刘彻却是一清二楚,顺着她的目光打量场中歌女,不禁疑惑,“累了就先回去吧,朕这儿还走不开。”

是怎么一回事儿?阿娇疑惑的将目光逡巡过场中诸侯,各人自言笑饮宴,只刘买似乎一直看着这边,她的目光扫过去时,便觉他目光闪烁的别过脸去,那眼中,似乎有着不明意味的笑……

“阿娇?”见阿娇不理,刘彻略提了声音再唤。

“啊?”阿娇回过神来,见刘彻一脸的担忧,心不觉定了几分,扬了扬嘴角:“陛下,臣妾无事。”见刘彻面上不太相信,又道:“我只是累了吧。”

“杨得意!”

刘彻唤过杨得意,命他备辇,亲自扶起阿娇便要送她出去。诸侯在座,帝王无故离席,确然不该,阿娇按住刘彻的手,浅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天子威严,阿娇心领了。”说罢莞尔一笑,脱开刘彻的手,由云芳念文扶着,往侧殿而出。

今日饮宴,场合隆重,阿娇身边只跟了云芳念文两人,才离了大殿,念文却突然脚下一软,跌在地上,若不是阿娇收手快,险些被带摔了去。

“娘娘!”念文惊得一声高呼,连滚带爬的跪正,见阿娇没事儿,这才略松了口气,“奴婢该死!求娘娘责罚。”她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会腿软。

阿娇长长舒了口气,将身子重量往云芳那儿又靠了靠,挡住她要责怪的话,“莫要声张,起来吧,摔着没有?”

念文一愣,听到大殿中的丝竹宴乐,忙回过神来,这边有动静,刘彻那儿肯定坐不住,怠慢了诸侯,谁又知道会有什么事儿呢。忙裣衽起身,只是才一站好,正要上前扶阿娇,却一个趔趄险些又跌坐回地上。

“怎么了?”阿娇皱眉,“伤着了?”

“娘娘,”念文憋得满脸通红,“奴婢……怕是扭了脚了,奴婢这就去唤人来扶娘娘!”说着正要走,却自外走来一个十分陌生的小宫女,见这儿有人,忙低垂了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很是内敛。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杨大人已备好辇车,令奴婢来请娘娘。”她跪在地上,头又埋得很,声如蚊呐,阿娇只当明堂地远,宫人鲜少见驾一时惶恐,倒也没多想。

“你来扶本宫。”

小丫头低着头应了一声,忙起身替了刚才念文的位置,扶着阿娇往殿外行去。

步出殿来,阿娇隐约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味,不觉微皱了眉头,将目光扫向身边的小丫头,她一张瘦削的瓜子脸,只可见小巧的下巴。许是那香味,又或是别的,阿娇心里生出几分惶恐来,杨得意抬手待要来扶她,阿娇松了那小丫头的手,却定住身子问道:“你抬起头来!”

似受了惊吓般,她头压得更低了。

不待阿娇开口,杨得意已一声低斥,那小丫头果然乖巧的抬起了头。

面色惨白,细长的眼睛并不大,皮肤倒白皙,看不出什么特点,极为普通的一张脸。

只是这份普通,让阿娇没来由松了口气,令杨得意赏了她,这才艰难的上了辇车,回椒房殿去了。

辇车走得远了,那小丫头却一直垂首立着,约摸过了一炷香去的时间,她才微微抬起了头,远远望着椒房殿的方向,眼睛却是一片通红,泪盈于睫,看来十分楚楚,原本极平凡的一张脸,也没来由多了几分光彩,十分耀眼。

明堂之中,歌舞正盛,那领舞的歌姬一袭水红长裙广袖飘飞,就地旋身的动作做得极为潇洒,当真是飘渺欲仙。

在座诸人看得皆是心神向往,这其中,又以梁王刘买嘴角的笑容最为得意。

这舞姬正是他从睢阳千里迢迢带来进献陛下的,自然得意多些。

那丝竹铿鸣正值恢宏之时,飞速旋转的舞姬身上蓦地飞出一物,直直朝着御座之上的帝王而去,只是那舞姬恍若未觉,殿中诸侯亦未及察觉,也只有一心担忧阿娇并未为歌舞所引的刘彻发现了那直朝自己而来的一支银簪。

“啪!”

一声脆响,是刘彻匆忙中用案上银箸打开了那支银簪。

“陛下饶命!”那银簪没入墙柱,堪堪扫过立在柱旁的内侍脸旁,惊得他回过神来,一声惊呼跪倒在地。

这下,再没谁还能视若罔闻,都注意到了帝王黑沉的面色,以及,柱子上闪着亮光的银簪。

那舞姬忙不迭跪下,她自然认得那银簪,“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刘彻一抬手扔掉手中银箸,来不及收住的丝竹尚余弦音飘摇……

“放肆!”一声厉喝站起身来,刘彻的目光并未凝在那舞姬身上,而是直直瞪着刘买,那阴鸷的目光,看得刘买一个激灵,忙起身要告罪。

只是他话尚不及出口,适才皇后离开的偏殿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侍女,低垂着头,身子瑟瑟,似乎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让她丝毫不顾礼仪,就这么闯了进来。

见此情形,刘彻的心没来由一沉,丢下刘买,大步走到那侍女面前,沉声道:“出了什么事儿?!”

“陛下……陛下,娘娘……皇后娘娘她……摔了一跤,见……见红了……怕……怕是不好了……”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说完,刘彻已是一阵风样的过去了,她不过一愣,忙不迭的跟上,将随后跟来的内侍,远远丢在身后。

到得偏殿,空荡荡的屋子,刘彻心底顿时生出几分疑惑来,待要回头去问那侍女阿娇究竟是在哪摔了,有没有传太医。

猛然转身,眼前一道寒光划过,不待他反应过来,钻心的疼痛从胸口迅速蔓延开来……

粗布缠绕的匕首只露出一截手柄在外,适才还瑟缩颤抖的小丫头,此刻十分坚定地立在他面前,缓缓松开握着匕首的手,薄唇溢出一缕浅笑,那笑容决绝而妖冶,似是暗夜中盛放的罂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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