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东来没开口就被驸马猜中了心事，只觉惊骇莫名，嚅嗫了半晌，终于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是。”
“你看这殿上供的是三清，”周世显指着说，“三清在上，普度世间，唯不度十恶不赦之人。”
韦东来没敢接口。
“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次立了些功劳，我又正在用人之际，不能不买你的面子，所以一定会放过你的这位结拜大哥？”
这是诛心之问，韦东来身子一震，脸色变得苍白。
“标下不敢。”韦东来嘶哑着喉咙说道。
“你已经敢了。”周世显淡淡地说，“今天早上，刘金海从树上下来，说看见对方有炮，你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什么炮。”韦东来喃喃说道。
“好，当你得知是两门虎蹲炮后，你为什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我……标下……”
“我带十五名火枪手，冲兴宁宫旁的山包，你为什么不来跟我一起冲，而是要去镇子那一路？镇子上的溃兵解决完之后，为何又是许勇率马队前来支援于我，而你依然选择留守镇上？”周世显还是不疾不徐地问道，“”
“标下……”韦东来的头垂了下去。
“我替你说吧，”周世显平静地说道，“秦开山最喜虎蹲，最擅虎蹲，你早已猜到盘踞兴宁宫的头目就是秦开山，是也不是？”
韦东来无可辩驳，低头说道：“是。”
“照道理说，你本该立刻禀报于我，他擅长何事，短于何处，好让我能避其所长，攻其所短，你却闭口不言，只是避了开去，是不是怕对上了秦开山，无以自处？”
这又是诛心之问，韦东来无言以对。
“我一等你不来，二等你不来，三等你不来，现在我要杀秦开山，你倒来了。”周世显的声音仍然很温和，但说出来的话语句句诛心，“你知不知道，你眼前的驸马爷被箭射石压，若不是谷十八舍命相救，今天多半就会死在秦开山的炮子之下？”
“卑职真的不知道！”韦东来抬起头，惊恐地说。
“韦东来，你知不知道。自从在十王府建制，我一直视你为左膀右臂，倚为腹心！”
“卑职……卑职……”韦东来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话已说不成句。
周世显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不再说话。
韦东来终于撑不住了，双手扶地，俯首痛哭道：“卑职错了，卑职知罪！”
明末武人，有一桩积习，你若只是卑辞厚币，笼络于他，往往他便会以为你离不得他，愈发跋扈起来。
其实说起来，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胳膊，官军并不是不能打，而是彼此之间互不信任，无法协同，坑害友军，遇敌先退之类的事，数不胜数，先防友军后防敌，连一盘散沙都不如，毕竟散沙之间还不会相互坑害。
周世显下了决心，非趁这个机会敲打一下韦东来不可，于是专门多等了一会，才又开口。
“说吧，秦开山是你什么人？”
“是我从前在军中结拜的大哥。”
“他恶行极深，犯必死之罪，这你不是不知道，你凭了什么，敢向我替他求情？”周世显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他手上的父老，那些被当做牲口一样凌辱的女子，那些被掼杀于地的婴孩，又有谁来替他们求情？”
“是卑职糊涂！”韦东来悔道，“一时猪油蒙了心，想着这次南下人力单薄，秦开山是火器好手，也很能带兵，虽然犯了大错，若是驸马能将他收归己用，他一定能好好效力，戴罪立功。”
“韦东来，你还是没明白，有的错能犯，有的错不能。”周世显叹了一口气，“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故事？韦东来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驸马。
“从前，有一个人，出身辽左，后来投在山东巡抚孙元化手下，做一名军官，习得一手好火器，可惜酒后与登州兵殴斗，连杀二人，干犯律例，于是连夜逃出了登州……”
韦东来的脸色，愈见苍白，手也抖了起来。
“后来他辗转漂泊，终于还是来到了京师，因为没有别的所长，还是只能从军，于是自己改了名字，投入京营之中，因为火器精熟，渐次被提拔到中军标营的守备。人人都以为他的名字是紫气东来的意思，却不知东来二字，实实在在只是打东边逃出来的意思。”
“驸马爷都知道了。”韦东来小声说道。
“这次护驾之人，精挑细选，”周世显森然道，“若是不知根底之人，岂能从行。”
“是。”
“从军之人，身世清白如纸的不多，多多少少都有些从前的旧事，凡是能包容的，我都一定包容，这就是所谓的能犯之错。”
“是。”
“但秦开山所做之事，虽九死而不赦，这样的事一旦做下，便再无回头之日，人不再是人，而是猪，是狗，是不入轮回的畜生，整个人就已经烂了，废了，完蛋了。”
“是。”
“你与秦开山，也只是一线之隔，”周世显身子靠回藤椅之上，说道，“你没跟李建泰出京，而是跟了我，这是你的福分，荣华富贵等闲事耳！只是祸福无门，为人自取，祸也由你，福也由你。”
“是，请驸马指点。”
“战阵之上，原与别的时候不同，两军立阵，壁垒分明，中间没有一丝一毫含糊之处，你跟他结拜不是罪，替他求情，也不能算是罪，可是你在战阵之上，知情不举，置同袍于险地，那就是罪，我可以立行军法杀了你，你明白吗？”
仿佛是在呼应周世显的话，蓦然间从山后传来一阵连续的大响，是噼里啪啦的密集枪声，跟着便有呼喝呐喊之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渐渐消失。
韦东来情知山后在开枪杀人，秦开山也已毙命，一身冷汗，终于死心塌地。
“不敢请问驸马，”韦东来实在忍不住，要最后问一句，“为什么能知道卑职从前的事情。”
“为什么知道？”
哗啦一声，一把带鞘的刀竖在了韦东来的面前。韦东来看着刀鞘上那滦金错银的纹路，忽然明白了。
“锦衣卫……”
“不错，锦衣卫监察天下，南镇抚司奉掌纪风。”周世显幽幽地说，“多少卑污不堪、暗无天日的事情，南抚都能连根掘起，你这点事，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