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医生原本想带李今念在研究所里逛逛，心想或许她会提议去看看那位住在研究所最底层的虫老。然而李今念却说到研究所外面去逛逛, 也丝毫没有提一句虫老,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一直在说新4区那边最近如何了, 态度看起来如此自然亲昵一如既往，好像没有察觉到他之前的刻意疏远一样。
他感到有些烦躁。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
“凶凶呢？”笑面医生突兀的打断李今念的话。
李今念愣了一下, 感觉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她兴头上的话, 态度上似乎也有一些变化。
“它最近不太黏我，”李今念说道：“它最近比起粘着我好像更喜欢玩泥巴, 每次出去一趟就跟在泥里打滚过一样。之前出来的时候自己跑去玩了。”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长大了，到处磨爪子, 好多东西都给它抓坏了, 以前它只是整日凶凶凶，现在一凶爪一抽，水泥地上都给它划几道痕出来。
已经快要走出研究所了，笑面医生说：“你对虫老不好奇吗？”
李今念意外地看着他,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啊，医生, 我为什么要对虫老好奇？虫老是个值得好奇的人吗？”研究所里整日进进出出那么多人, 也有那么多人住在这里，多的是她不认识的，没必要每一个不认识的都要好奇一下吧？
“虫老活了很久, 我知道的事情全都是他告诉我的，也是他把我养大的，算是我的……指导者。”最后这个名词他思考了两三秒才说出。却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养父，而是一个颇为微妙的“指导者”。
李今念一听，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让你一直戴着面具的人？”
没想到李今念的关注点竟然在这个上面，笑面医生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感觉到双手被握住，李今念那双眼睛柔软亲切地看着他，“这样的话，我就要和他见一面聊一聊了，我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凭什么让你戴一张面具戴那么久，走吧，你带我找他去。”说着拉着他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手一紧，被拉了回来。
“算了……”他喃喃自语。
“什么？”
“没什么。他现在不在，我们到外面去吧。”
李今念和笑面医生在旧4区逛了一会儿，还在一家面馆里吃了面，然后才回去带苏菲娜和苏慧回新4区。
笑面医生特地让风当归和爱丽丝看守两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们回去，爱丽丝正兴致勃勃双眼发亮地坐在苏慧面前听她讲故事，而风当归变成了大乌龟的模样还缩进了龟壳里，苏菲娜正蹲在他面前，轻声细语想要哄他出来。
李今念他们一过去，就听到苏菲娜小声地说：“小乌龟小乌龟，把你的小龟-头露出来我看一下好不好啊？”
李今念：……
笑面医生：……
风当归猛地掀翻了他的龟壳站起来，突然变成人形，把只能和动物相处得轻松愉快的苏菲娜吓了一大跳。
“你！不要脸！”风当归面红耳赤骂了一句，背着龟壳哐哐跑远。
苏菲娜虽然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骂，但被骂这件事还是让她整张脸涨得通红。
“咳咳。”李今念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有脸颊微微发红，心想自己怎么这么污啊，看看苏菲娜小纯洁，这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词有啥歧义，偏偏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带她们走了。”
“嗯。”
笑面医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转头回到研究所内。他一路来到一间实验室内，这间实验室很冷清，不像其他实验室里有一些工作人员和实验体，因为这是他的专属实验室。
实验室里只有一个实验体，它是一颗黑色的看起来外壳又黑又皱，宛若煤球的蛋，比普通蛋类要大很多，如果塞进一名女性肚子里，大约隆起的弧度就像怀胎十月的双胞胎胎儿了。它被放在一个大大的保温箱内。
笑面医生走到它面前，将保温箱打开，伸手拍了拍蛋壳，“小鬼，两年了，还不出来吗？再睡下去，你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你想保护的人也会在你不知不觉中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你想要的吗？”
黑色的蛋仍然一动不动，笑面医生叹了一口气，听到门被敲了敲。转头看去，便看到了秦玫朵。
“少主，虫老找你。”
“知道了。”
看着笑面医生的背影，秦玫朵站在原地，她知道这一次笑面医生下去，再上来的时候就不再是她可以直视的人了，之前去告状的时候的畅快消失无踪，她的内心陷入复杂的情绪之中，悲伤又难过，但又有一种终于要归位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是的，一切本来就是错位的，本该要归位的。
当年她牵着父亲的手，看到那个每见一次她都要做一次噩梦的大蜈蚣一样的虫老俯趴下身，两个前肢变成了苍白老朽的手臂，仔细地给戴着面具的小孩系鞋带。那种画面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她的心里充满了震惊，并且一下子对那个同龄人充满了崇拜。
“爸爸，他是谁？”
爸爸说：“他是少主啊，你认不出他的面具了吗？”
“可是少主怎么变小了？”
“之前的身体坏了，他得换一个。但他还是少主，你不可以对他无礼，否则虫老要惩罚你的，知道吗？”
虫老要惩罚的威胁对小女孩来说实在太可怕了，所以她和其他孩子一样一直不敢接近小男孩，顶多好奇地偷偷躲在实验室外面看。看虫老手把手教笑面医生如何做手术，给他上课，偶尔他一个人呆在实验室里，她看到他轻轻地抚摸小白鼠，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的表情一定很温柔，也终于和她认识的那位“大人”少主重合了起来，才终于相信父亲说的话，他真的是少主，只是换了一具身体，变小了。
她的心里充满了好奇，于是趁虫老和爸爸不在的时候偷偷接近他，跟他做朋友，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他是个温柔的小男孩，后来爸爸和虫老知道了，但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她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和他做朋友，甚至还请爸爸帮他们拍了照片。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导致他开始与她渐渐疏远？
他们最后一次对话是什么时候？就在他们拍完照片不久，他们蹲在药园里玩辨认草药的游戏，她让他将面具摘下来，他一开始不愿意，但她很产生撒娇和无理取闹，他被缠得不行，于是她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忐忑，忐忑之中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但她不知道他在忐忑和期待什么，她说：“哇，我终于看到你的脸了少主，我好奇好久啦。啊，可是你现在的身体是新的，那长得也和原来的不一样，而且你还是个跟我一样的小朋友的模样呢。”
他脸上的色彩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来，立刻将面具重新戴了回去，起身离开。
“你生气了吗？怎么突然生气啦？我说错什么了吗？”她立刻追上去，但他没理她，态度从此冷淡了下来。
她至今都不明白，自己那时候说错了什么。但已经无所谓了，几年前她亲眼见过最底层那具天神般的躯体后，她就知道她所幻想的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她爱这个人的灵魂，无关外貌，可是当她看到他真正的躯体，才知晓一个人的外貌具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让人自惭形秽，瞬间卑微退缩。楼明玉与他相比都要黯淡失色，仿品怎能与真迹争辉？
当他戴着面具，用着一具躯壳，她还敢往他面前凑，暗暗满足内心的痴想，可是他马上就要摘下面具，回到他原本的殿堂之中，她也会自惭形秽地低下骄傲的头颅。
好在，整个世界都要对他屈下膝盖，包括李今念。那样她的内心就平静了，因为谁都没有资格得到他。
……
“楼家人一直在盯着我们，他们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罪，所以寝食难安，做梦都怕我们去报仇，一旦冒出一点儿小苗头，他们就会拼命狂追猛打。多亏了李今念这个外来者的出现，完全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想到她和我们这些‘复仇者’是一伙的，她成了我们最好的挡箭牌。在她强烈的存在感下，躲在她的阴影下光明正大活动的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改造军队，虽然现在看似全都是属于李今念的，但只要启动植入在他们大脑里的芯片，他们就会完全为我们所控制。”苍老的声音不如以往那样亢奋而神经质，他疲惫而虚弱，在黑暗中，如果看不到他那可怕的近三十节的身躯和数不清的脚，只会以为这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
“时间已经到了，我快要死了，我感觉到我已经到极限了，我要活着看到你完成你的承诺，这是我活着的理由，总统阁下，请你……请你动手吧……”
笑面医生站在他面前，看着眼前近乎老泪纵横的老人，心脏仿佛要沉到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里去，整个灵魂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扣住了。
他转头，看向边上的大小舱体，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那个躺在里面几百年的据说是他的的身体。他曾经很想回去，他猜测每一个自己被告知他不是他而是他的时候，都会很想回去，回去后就能拥有记忆，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到底是谁，而不是一直在疑惑，一直在挣扎，仿佛一个囚徒。但现在，他重重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了李今念的面孔。她抱着楼明玉给的那颗心脏时哭泣的模样，她的信任的笑容，依赖的眼神……还有落在自己面具上的手。
“我快要死了，总统阁下，我快坚持不住了，我为了你，活了五百年了，就是为了看着你报仇的那一刻，为了那一刻我可以做任何事，不计一切代价。你不要让我失望啊……”虫老哀切的声音又魔咒般的响了起来。
如果李今念知道……
他的手缓缓地拿起了那把小巧精致的手术刀……
如果李今念知道……
……
苏慧对于自己竟然真的能平安离开研究所和李今念一起坐上船这件事感到很惊讶，在途中纠结了半天，还是跟李今念说：“区长，我知道你跟笑面医生关系很好，信任他不亚于信任李拜和蔺超，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他有古怪。他那个研究所最底层里，有……”
“我知道。”李今念说。
“啊……那就好，你自己多注意注意。”苏慧挠了挠脸颊，之前在研究所里看她那样，还以为她打死也不会对笑面医生有所怀疑呢。不过她毕竟是净化区人，不能跟她说太多这种话，省得不知道的又怀疑她是间谍，在挑拨他们内部的关系。
李今念坐在围栏上，望着下方的水流，出神地想着。她已经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她不愿意相信，但笑面医生今天的反常，屡次的暗示，都在向她透露他要做什么了的气息。
他果然，终究要变成敌人了吗？
从地底上到地面，已经看熟了的风景再次让她感到美丽而内心震动。
夜幕已经降临了，可仍然在地面上工作的人却非常多，他们是为了让自己的眼睛尽快适应光线而故意这样做的。因为有过强忍着不适硬是在阳光下呆了很久的人失明的例子，所以李今念就要他们循环渐进，一开始劳作也是两个小时就换一批人上来。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已经适应了光线，但仍然有很多人还在适应中，现在是白炽灯光，比阳光温和一些，他们还能一边适应一边干活。
“区长，您回来啦。”
“区长，看看我们这一季的收获啊。”
“区长……”
“……”
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是因为她而出现的。这样一想，便更加不可思议了。李今念，曾经那么平凡的名字，那么平凡的一个人，她做的事，改变了几十万人的生活，影响了上百万的人，她的存在的意义已经与众不同。看着激动地朝她跑过来的那群孩子的笑容，她想守护这些笑容，就是守护她存在的意义，是她必须坚持下去的理由。
她柔软的眼中，寒光渐渐凝聚，就算是笑面医生，也休想轻易将这一切毁掉，如果他想这样做，那么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反击他。
这时，变故突生。
李今念正等着那群孩子跑到她面前来报告他们今天学了什么，可她却突然看到他们灵活的双腿猛地往地上一跪，整个摔倒在地上，他们脸上出现了茫然又痛苦的表情，然后最小的那个孩子突然就浑身流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什么？！
“敌袭！！！”有人猛然喊了一声，守卫们立即挤到李今念身边将她团团围住。
宁静的夜空之下，深夜之中，这座宁静的田园部落突然就像被惊扰的鸟窝，尖叫声起此彼伏，有人在喊敌袭，有人在喊救命，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可是敌人在哪？
李今念感觉头皮在烧，她一开始以为是心理作用，后来她发现，不是，她的头皮真的在烧，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落在她的头上，然后还落在了她的身上，穿过了衣料，烤炙着她的皮肤，越来越热，越来越痛。
“全都到地下去，快！！”沈从的吼声通过喇叭，在混乱中起到了一定的指挥作用，地面上的人们纷纷寻找回到蚁巢内的入口。
李今念顾不得其他，吩咐身边的护卫：“去帮忙，不用管我，快去！”
护卫们立刻行动，李今念的眼前豁然开朗，于是她惊呆了，她的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有些就要跑到蚁巢入口了，但却突然失去了行动力一样跌倒在地上，拼了命地爬着，站也站不起来。而且畜牧场那边养着的动物也发了狂，四处乱撞，其中有一种是很凶猛但肉质很鲜美的素食外来者，有一层厚厚的盔甲，他们废了不少功夫才将它们驯养，可是现在它们竟然也一只接一只地倒落在地，渐渐死去了……
“李今念！你发什么呆！那是安格斯攻击射线，会死的！到地下去！！！”沈从见所有人都在逃命，李今念还傻傻地站在那里，急到恨不能冲出去把她拖回来。可是他在车站里，距离地面太远，等她跑下去把她拉走，结果是两个人一起死在安格斯网络下。
“区长大人……区长大人……”李今念听到一道微弱的声音，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孩子在不远处，她躺在地上，皮开肉绽，已经完全不能动了，但双眼还求助的充满信任地看着她，微弱地说：“好疼啊……救、我……”
李今念眼睛蓦地变成金色的竖瞳，双腿一软，化作了强有力的蛇尾，闪电一样的窜到她面前，将她抱起，可是她刚好处于中心点，距离车站和蚁巢入口都有着很长一段距离。她将小姑娘牢牢护在怀中，感觉到浑身发热，皮肤紧绷到仿佛就要裂开来。
实际上也确实裂了，她的脸颊上、手臂上、脖颈上同时裂开了一小道口子，血一下子滚了出来。 ，百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