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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3:归宿_第七章 冤冤相报

大而昏黄的月亮悬在空中,夜凄清而神秘,江水冲上岸来,在深夜里营造着单调重复的歌谣。一个颀长的身影静立在岸上,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他裹着一张黑色的面罩,只有眼睛在夜中闪着澄澈的光,目光远远投向江面未可知的一处地方。

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十二响,身影像风一样迅跑起来。在黑暗与路灯统治的城市,他像一匹来自草原的羚羊,穿过长长的街道,跳过高高的围墙,伏身于初生的花草之中。他的脚步是这样轻盈,所到之处竟没留下一点足迹。他路过一丛七零八落的树桩,绕过一个废置的秋千,泳池的清水刚摄下他的掠影,他已经翻过了二楼北侧缓台的栏杆。他似乎很熟悉这种攀缘,窗上的铁筋被他轻轻巧巧拿下来两根,一块玻璃也跟着擎在手中。他将玻璃小心翼翼地放上缓台,左右看看,深吸一口气,从不到半米见方的空处滑溜溜地钻了进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轻落在地毯上,随即拉下了面罩,露出一张清俊忧郁的面孔。

房中一张大床,床头摆放一台轮椅,床上安静地沉睡着一个老人。

年轻的偷入者一近床边,就失去了冷静和沉着,他开始近距离地端详床上的老人,两个人的脸对在一处,老人面色不乏红润,倒衬出偷入者的苍白和憔悴。老人的呼吸和缓平稳,倒显出偷入者的气息急迫。月光似乎跑进了他的眼中,呼吸声越来越大,老人终于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口中呜呜有声。

偷入者伏在他身上激动地耳语:爸,我是小健,认出来了吗?

老人的目光始终疑惑蒙眬,林小健伤心地摇了头,一手蒙上口,一手拂上昏穴。外力作用之下,老人又沉沉睡去。空荡的房间,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叹息。

常啸天对此浑然不晓,睡在大床上像个婴孩。林小健摸出一套注射器具,熟练地在臂弯上绕了皮绳,就了月光勒出静脉,消毒挑入针头。他单臂举起瓶子,充了注射架,耳朵警觉地支着,眼睛不时地盯一下套间的房门,另一只手按摩着常啸天腿上的肌肉。他同时做着几件事,精神高度紧张。

一个小时过去了,常啸天呼吸匀长而舒缓,林小健换了几回手,却始终不肯把点滴的速度放快……床头的座钟已经指向凌晨三时,三个小时过去了,药已所剩无几,他还是执拗地等待最后一滴药液进入静脉,才拔下针头。他再次俯身凝视,自言自语道:爸爸,我找到了刺客的下落,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是如果您不醒过来,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谭叔叔配的药,已经打到第十八支了……

他突然控制不住,抱住床上的人:……你醒醒!为什么还不醒?您坚强的神经和意志都到哪去了?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吗?明天,明天又是您的生日,您才五十二岁,您就甘心永远这样子了?就忍心让我悔恨一辈子吗?

窗外,月光已经离窗,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有风吹进来,江声隐隐入房。林小健直起身来,抹去泪水,细心地盖好被子,收好注射器具,连酒精棉球都一并包起来带上身,之后扫视着整间屋,确信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便拉上面罩,从窗口又钻了出去。他攀在缓台上,避开那些常春藤的枯枝,装好玻璃,插好铁筋。时间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就在他纵身跳入院中的刹那,一个男看护活像大烟未抽足,打着连串的哈欠推开房间,例行公事地查了一遍房。

沪北的月亮并不比沪西暗,面貌却天差地别。

阿娣家破旧的阁楼里,又有一个房客住了进来,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根本不像个常住客,可是一下子就付足半年的租金。那个阁楼其实条件很差,用木条隔开的里外两个小间,都是名副其实的鸽子笼。要是没有开气的天窗,大热天里肯定会闷死人的。原来的住客阿煜一早回来上阁楼,突然发现外间睡了一个男人,叮叮咚咚地奔下来,差一点把楼板踏坍塌,目光凶恶低声喝问怎么回事。阿娣推开他,大声嚷道你只有半个月就到租了,又不常回来住,我们凭什么不能租给别人,你又没把阁楼包下来。

其实,她这样说是有些强词夺理,因为阁楼的外间一直用来放置杂物,根本没打算住人。可现在物价涨得快过雨季的江水,爷爷的病日见沉重,靠她一个小小人儿在织染厂赚的那点点钞票,根本不够买那种叫正申的特效咳嗽药水。她恨不能把家中所有的东西都变作现钞才好,有合心意的租客上门来,她又怎会放过好机会。

阿煜仍是一脸凶样,低吼着:我出那一半钱,把这个人给我赶走!立刻!

爷爷的聋耳朵也被他吼好了,一口气没上来,又大声咳嗽起来,阿娣抚着爷爷后背,直到他吐出一口混浊的痰来,见阿煜还是不依不饶,开始有些害怕。这个奇怪的房客,晨昏不定,昼伏夜出,最近出入更是常带一身酒气,有时几天也不下阁楼,只喊阿娣给他打酒买饭,有时又十几天不回来,不知去到什么地方——阿娣早就巴不得他赶紧走。

是阿煜哥吧?我叫小钟,住你隔壁,以后多关照!

新来的房客闻声下来解围。他个子很高,低头走楼梯的样子却很灵活,那个撞了阿煜多少次头的阁楼,他第一次就走得十分顺畅。

阿煜翻着眼睛看定他,推开他伸来的手,粗声粗气地问:哪个告诉你我的名字?

小妹妹说的。自报小钟的房客很自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上下打量阿煜:我白天夜里都要工作

,只是在这里找个床铺困觉,不会打扰你的。

阿煜瞪了他一眼,竖起一根指头:警告你!不许到我那间房去,你给我记住!

小钟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去你的房间做什么?那里又不是城隍庙,也不是大世界!

阿娣忍不住笑起来,阿煜窘了一下,走了出去,边走边骂:小鬼头,拿你老子寻开心!

小钟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只是一瞬,就消失了。

这样安静了十几天,一天,阿娣从工厂回来,听爷爷偷声讲阿煜出事了,是小钟把他架回来的。阿娣胆战心惊地上楼去,看见新房客正给阿煜包扎,那阿煜在半昏迷状态中,仍不失凶狠本色,一声声叫着滚,再清醒一点就叮嘱:不要对别人说起,不要上医院……

小钟帮阿娣擦净了楼梯上的血迹,还安慰她不要害怕。阿娣不知为什么,爱看新房客的笑容,觉得那笑容很值得信赖,也就放下心来。

阿煜再度醒来,已是深夜。他发现胳膊已经上了简易的夹板,头上的伤口也包了纱布,他支撑着从床上站起,扯开蚊帐,又拉开自己的一扇门,便是年轻邻居的阁子间——也是一床一帐,那个小钟背心短裤,披一件外套,手持一本书转过头来看他,样子很像大学生。

他抬抬伤臂:你包的?

小钟点头,阿煜夸道:挺像样的嘛,学过?

我从你房里找到些急救用品,临时对付一下。你的小臂肿得厉害,也许断了,应该上医院重新处置!

阿煜就地坐下,自己把臂上下捏捏,突然一拧一端咔吧一声。他满头大汗甩甩胳膊:没事了,脱臼而已。

小钟皱了眉头目击了他的自疗过程,也不由佩服他的忍耐力:这个样子就行了?

胳膊嘛,离心大远,能把我怎么样?我从不上医院!你今天帮了我,改天请你喝酒!

小钟面色转冷:谢谢,我从不喝酒!

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要学会喝酒!在一通近似于刮骨疗伤的表演后,阿煜底气渐壮,口气转硬,有些讥讽地看着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人。

小钟淡淡道:不!我喝酒误过一个朋友的命,所以发誓永不沾酒。

噢,看不出你还是一性情中人,好!阿煜竖了一下拇指,却连带一阵龇牙咧嘴。

你怎么受的伤?

你管不着!

连对手都不知道,职业技能太差了!小钟嘴角流露轻蔑。

阿煜一下变得阴沉:什么意思?

小钟竟又低下头看起书来,似乎不在意道:你是个杀手,我知道……

猛然间他的头咚的一声,已经被阿煜死死摁上床:说!你是什么人?不说,我废了你……

小钟没等他把威胁讲完,肩头一耸,轻松脱身而出,两个人瞬间换了姿势,阿煜的头竟被小钟裹胁在肘下。

还想动手吗?我一向不会乘人之危!

放开我!阿煜挣了两下,小钟的胳膊如铁钳一样,自己竟然挣不开,绝望地大叫起来。

说好了,我放开你,你要听我的,我们心平气和谈一谈。我已经知道你是杀手,还失过手。杀手失手,大半会被杀了灭口,所以你很危险!

小钟放手,阿煜啉啉喘息着松脱,抬脚便逃,刚揭开阁楼盖子,耳边嗡的一声,楼盖上嵌上四枚奇形怪状的飞刀。他猛然却步,捧着胳膊回头,看见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睛,外套在打斗中脱落,双肩上两条狰狞的伤疤,在昏黄的灯光下赫然发亮。

阿煜惊问:你,你到底什么人?

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没有家,没有工作,只想挣钱,所以找到你老兄想一起干,没想到,你这么不济,倒先出了岔子。唉!算我这一注押错了筹码。小钟捡起衣服披上身,竟有些意兴阑珊。

阿煜沉默良久,半信半疑向里间走去: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也说不上你的话是真是假。反正我现在是见不得光的鼹鼠,你要整我很容易,随你吧!我要困觉!

小钟看着他的背影,嘲弄道:你是不是男人?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阿煜忍不住转身:小鬼头,我承认我看走了眼,低看了你。可是你也不用对我冷嘲热讽,叔叔我出道的时候,你还是个毛孩子。

想当人家长辈不容易,先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发过什么财。要是叫我服气,我再上路也许能拉你这个前辈一把!小钟继续激道。

阿煜心有所动,先看定他:小子,王亚樵听说过吧?

暗杀大王嘛!小钟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长胡子伯伯王九光,眼神不由闪烁了一下。

我在他手下干过,算是他半个徒弟。

你在门?小钟更加惊讶。

不在,我只跟了他半年,他就叫人害死了。民国二十五年,你还是小毛头吧,北平有个日本大佐山本三雄被炸案,是他一手策划,我和另几位师兄一同做的,当年可是轰动一时。阿煜说起光荣历史,颇有些自豪。

小钟眨了眨眼:年头太远了没听过,再说死无对证!说近的听听!

死无对证?杀手杀人都要死无对证才算成事儿,要不然叫什么杀手!

说说你这次失手吧?

阿煜有些不耐烦:你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你阿叔最近老了,常常走麦城,要不然也不会着你这种小鬼的道,不讲了不讲了!

讲来听听也无妨嘛!你

不想吸取一下教训吗?小钟语气轻松循循善诱,可手却在逐渐攥紧成拳。

我想喝酒!阿煜斜着眼睛看着他,你肯陪吗?找师傅要缴学费的。

小钟怔了一下,从床上一跃而起:好,你等着!我去买。

嗬!你好大瘾,这么容易就破誓,你不怕我跑了?阿煜大笑。

小钟也跟着大笑:多谢提醒!说罢,在他胁下划拉两下,阿煜顿时成了一只大号的呆鸡。

小钟手脚很快,转眼回来手中已经多了两瓶绍兴老窖,一只白斩鸡,几包下酒小菜,放在地上摆好了才解开阿煜的穴道。

阿煜一声不响席地而坐,他饿急了,接过一瓶酒,另一只手已经往口中塞充食物。他看起来像是个粗人,明明受人所制,竟也不上心,更不管有伤在身,几口就干进去小半瓶。

小钟对着瓶子偶尔喝上一口,他在瓶中换了清水,喝起来没有滋味,还有些冰牙。

阿煜手中拿了一只油油的鸡腿,睁了有些混浊的眼睛看着他:小子,年纪不大好有本事,听口音你是南边人,来上海做什么?

酒既然是假酒,名自然也是假名,小钟不会说出他叫林小健。他早已看出,这位阿煜虽然是个杀手,但显然是那一类有勇无谋的杀手,在江湖之上,只能算是三流的角色,和他记忆中的那位王伯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一想到义父竟然折在他手上,他心中就忍不住抽痛,应答起来也半真半假,带了些切齿的感觉:赚钱!报仇!

报仇!你报什么仇?

我父亲被人给杀了,一夜之间家境败落,一无所有。现在两手空空来到上海,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嘛!我要赚好多好多钱,回去为我父亲报仇!林小健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清水。

阿煜愣了一下,突然伸手过来:小兄弟!你像我年轻的时候,简直太像了!

林小健任由他亲热地握住手,斜眼瞅他:年轻时候?你很老吗?我看你顶多四十多岁!

阿煜苦笑着松开他,摸摸满是沧桑的脸:走眼了吧,我今年三十四岁。

林小健瞪了他一眼,继续引导他说下去:听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你从哪来的?

阿拉上海人,道地的上海人!二十几年前,我的家就在上海滩。我家很大,老爹是个大亨,真正的大亨,当年的法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我是天生的忤逆子,很小就不安分,要离家出走,在外面讨生活。后来家败了,没了生活来源,我沦落在美国做苦役,十六岁被骗去南非。日本人还在东北时,我死里逃生跑回来,又遇上打仗……

林小健实在想象不出他会有这么复杂的经历,停了一下,注意地看着他:你家真在上海?

当然!我又不是从土里蹦出来的,我有爹娘,还有妹妹呢。你知道嘛,两个妹妹,双胞胎!阿煜脸色赤红,竖起两个指头,眼神因为回忆而变得有光彩:我离家的时候,她们才八岁,总缠着我叫阿哥阿哥的,长得别提多好看。美国电影你看过吗?就像那个什么秀兰·邓波儿……

看着一个杀手柔情地说起妹妹,林小健内心也被触动,不由想起邵叔叔家的两个小妹妹:你妹妹,还有家人……他们现在还好吗?

好!他们在一起别提有多好,只剩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受罪。阿煜继续喝酒吃菜,鼻子粗重地出着气,像是叹息,也像是发泄。

那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我是等着有一天做到头,就去墓地找他们。可惜,干我这行的有今天没明天,有今世没来生,不晓得死在哪里,更不知道下辈子投胎变个什么玩意儿!

林小健恍然大悟:你是说,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早死了,二十多年了。只一夜之间,全家都叫人杀了,灭门!

阿煜仰头开始喝那一大瓶酒,咕嘟咕嘟,像是要用酒炸开喉咙。

林小健想制止他,又不知如何劝解:别喝了,会醉的!

我就是要醉!我不要醒!我干这行就是为了报仇!我天天盼着日日想着报仇雪恨,好容易盼到机会杀仇家,那么好的一个机会,我却打偏了!妈的两枪他居然还死不了,还能活过来……

你的仇人是常啸天?林小健一把抓起他。

还有一个叫林健,那家伙死得早,便宜他了。这两个浑蛋王八蛋挨千刀万剐的,杀了我一家人,还强占了我的家——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大的花园洋房,那原本是我的家,我的家呀!

阿煜扯开了衣襟,露出带黑毛的胸膛,拍着大喊:知道吗?我娘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漂亮又有才华,是上海的第一个女钢琴家。常啸天的管家,是我家从前的用人,她现在提起我妈还要掉眼泪!常啸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和我爹抢地盘,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刽子手,我却杀不死他,真是老天没眼!我没用,我是天下一等一的笨蛋、窝囊废!我没脸去见我娘和妹妹,呜呜!

这个叫阿煜的杀手啪啪地抽打着自己的脸,酒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没喝完的酒汁泼上来,热辣辣地溅在林小健的脸和身上。林小健木雕泥塑,任由眼前人手舞足蹈、狂发酒疯,最终把一地酒菜都踏了个稀巴烂。

他知道了,眼前的杀手是汪铭九的儿子,汪铭九和他老婆的故事,他不止一次地听义父讲过。

他彻底明白了那个夜晚吴妈闪烁的眼神和没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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