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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玉摇之字

那个孩子长大了。

看着一个曾经自己怀抱在襁褓里的孩子已经能够跌跌撞撞的走路,已经能够用小小的手握住东西,那种心情是奇特的。

梵尘瑾看着他,有些亲切,又有些陌生。

他看着她的时候,是完全不认识的。

他的眉眼有模有样的,但是他看人的时候很生涩。

梵尘瑾想起了小国轮,英国轮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完全不认识她。

也有畏惧。

可是小国轮的那一份孩子气的羞涩的背后是探究,是好奇,是试探。

眼前的小央帝却不同。

他完全没有那一份好奇。

反而他的眼神之中有一片死寂。

那种深沉的,暗的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懂得的冷漠。

要么就是这个孩子是傻的,他什么都看不懂。

要么就是这个孩子的心是死的,他已经什么都不再奢望了。

梵尘瑾无法理解作为央帝,为何谡本初会成为后者。

虽然他眼前年幼,必须依靠长辈的力量才能端坐在皇位之上。

但是他会长大,他会独掌天下。

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然而那孩子却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看着她。

纳箬缓缓的走了上来。

纳箬也已经不再是过于梵尘瑾见到的寂寂无名,惶惶不可终日的宫廷女子了。

她穿着鲜艳的长袍,目光之中带着一股被压迫之人抬头之后的扬眉吐气。

可她毕竟是一个没有家族,没有权势的女人。

她唯一拥有的一点姿色已经在时间的消磨中所剩无几。

她这辈子最所有的幸运都用在了遇到午星君上。

她用她的恬淡,用她的温柔,用她的貌美青春迷住了那个身居高位的男子。

他原本可以许她一世安华的,可是最终却成为泡影。

但是她为那个男人留下了一个孩子。

她多少次的想要掐死这个孩子,她对这个孩子的恨意已经无法表达。

讽刺的是最终却是这个孩子给她带来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给了她地位,身份,保障,一切!

现在她爱这个孩子,她比任何人都爱这个孩子。

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央帝受伤害。

因此哪怕沐涯泊都不被容许单独接近央帝。

任何人,都必须在她的监督下才能面见央帝。

梵尘瑾也不例外。

梵尘瑾倒并不在乎一个母亲的执着。

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都是如此的。

纳箬见到梵尘瑾的时候还存着一丝惶恐的。

她谦卑的笑了笑,嘴唇哆嗦了一下。

称呼在先皇后,还是阁主之间犹疑。

梵尘瑾看出了她的局促,“太后不必为难,叫我音夫人就好了。”

无论先皇后,还是纵琴阁阁主,在世人眼中都已经死了。

只有梵尘瑾活了下来,那个一度在众人眼中消失了的梵彦笙的长女,如今南陵国的公主。

苍城城主司幻莲唯独要娶的女子。

她活了下来。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是么。

可是,日子并不是这样的。

并不会在它最美好的时候结束,成为永恒的结局。

时间是流淌的。

它最终会流淌向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就像天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纳箬的局促很快影响到了那个孩子。

身为央帝他对自身的地位完全没有一个公正的认知。

他的眼中只有母亲,他的身边只有母亲,他的所有一切决定都依赖于母亲。

甚至连活着都是母亲赋予他的奖赏。

谡本初弱弱的站了起来,过去拉纳箬的手指。

梵尘瑾的目光瞬间凝视到了小央帝的身上。

一个帝王,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纳箬的表情尴尬了起来。

她用力抽走了自己的手,狠狠的看了一眼小央帝背后的王座。

是让他坐回去?

谡本初左右为难了起来。

母亲只有见到两个人的时候会起身。

一个是沐爷爷。

一个是百里大人。

这两个人的身上气息完全不同,但同样都叫小央帝感到害怕。

他不愿意靠近那两个人。

所以当他们来找母亲谈话的时候,他能躲就躲出去,实在不行就在屋子里到处溜达。

避开的越远越好。

因为他们每次谈话内容都是围绕着他的。

他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需要做什么,必须做什么……

无穷无尽。

他们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框定他。

有时候谡本初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深深的怀疑。

自己到底是谁?

因为母亲对他描述的关于他身份的一切,都是矛盾的。

为了安抚谡本初,纳箬只好自己先坐了下来。

可一坐下立刻想起梵尘瑾还站着,于是表情一阵急促。

“来人!”她高声喊起来,只有谡本初听得出来,母亲的声音里隐藏着畏惧,“给苍城的音夫人端一把椅子来。”

梵尘瑾畏寒,才坐了一会儿就手脚冰冷。

“母亲,她冷……”

纳箬还在汇报似的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大多数都是她在后宫里做的。

仿佛就为了突显出自己很忙碌,并没有别人以为的当了太后她就清闲了。

只有小央帝注意到了梵尘瑾在瑟抖。

梵尘瑾微微惊讶。

她一直以为他没有看她。

纳箬有些不解。与非门前大阁主会怕冷?

却还是叫人重新布上了一盏盏的暖炉。

瞬间感觉暖和起来了。

“纳箬太后,我此次入宫是为了一事相商。”

“啊,啊,我听得百里大人入宫的时候来说起过了。是关于南陵附属国的事情吧。”

“正是。”

其实这件事只要百里明月和沐涯泊面上谈妥了,事情也就定了。

但不知为何梵尘瑾就是想入宫来看看,看看这个孩子。

这个被她一手推上了皇位,意味着沐氏一族未来的孩子。

可是真正看到他的时候不免觉得失望。

他似乎完全成为了一个傀儡。

一个人人都得以操控的傀儡。

“这件事情,沐大人的意思是?”

梵尘瑾面无表情的回答,“我与沐大人是本家。只要说服了百里大人,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哦,是,是。对!”

谡本初小心翼翼看了眼母亲,又偷偷瞄了一眼梵尘瑾。

母亲畏惧这位音夫人,对她的畏惧甚至超越了对沐爷爷。

梵尘瑾起身准备告辞的时候纳箬总算松了一口气。

“音夫人方向,南陵国的事情我们绝对是不会逼得太紧的,那毕竟是音夫人的……”她又瞄了一眼梵尘瑾的脸色,“是音夫人的母国啊。”

梵尘瑾颔首离开,才走了几步就感觉到身后有人脚步声跟着自己。

虽然内力不在了,但周身的防备心还十分的敏锐。

在一个转角处她没入了阴影中。

看清楚身后跟来的人儿时,微微吃了一惊。

在对方茫然四顾的时候蓦然现身一把揪住了那人的后衣领。

“你干什么。”

“啊……”那是个孩子,不过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子。

“你是央帝的伴读?”

“嗯。”对方眉眼间倒是有些英气。

“你叫什么?”

“沈沫非。”

梵尘瑾的心底似乎忽然被什么压了一下。

“你姓沈?可认识沈沧海?”

男孩迟疑了片刻,瞬息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认识。”

后来梵尘瑾是听顺夕说的,那孩子就是沈沧海沈家的人。

但是沈沧海跟随小爷离开皇城之后,沈家的人始终对他无法释怀,即使日后司小爷功成名就,恢复了正名,沈沧海也不再是乱臣逆将,可沈家人依然不容许在家中提起这个人。

“你跟着我做什么?”

“夫人是宫外人,我是宫里人。宫里我都走得,怎么说是我跟着夫人。”

好个伶牙俐齿!

梵尘瑾笑了笑,松开了他。

“那你走吧。”

沈沫非顿了一顿,抓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

自己好像把这位夫人得罪了。

“其实……我是……”

“是央帝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吧?”

“唉?对!夫人您真聪明。”

被个小孩子夸聪明,梵尘瑾也是哑然失笑。

“那你说吧。”

沈沫非居然眨了眨眼,四周看了下,似乎警惕心不小。

“喏。”

他拿出个玉摇递给梵尘瑾。

“这是央帝给我的?”

“对。”

这是赏赐啊?!

梵尘瑾一时间不懂那个小央帝在琢磨什么了。

既然是赏赐,为何不当堂直接赐给她。

为何要偷偷摸摸的让人背后交给她?

“央帝还说。”

“说什么?”

“说让您拿了就赶紧出宫吧,别多留了。宫里不安生。”

梵尘瑾眉头锁紧了。

为了要保护百里明月,梵尘瑾三人就暂时借宿在了百里府中。

她回去的时候,顺夕已经到了。

正跟无牙兄弟两人絮叨着。

许久未见,两人的话倒也不多,不过彼此互相看着眼神中都有一丝酸楚。

“大哥瘦了。”

“你倒是健硕了许多。”

“我现在跟着小爷学带兵打仗了。以后小爷说,不日后我可以成为大将。”

那是司幻莲糊弄他的,无牙虽然自身功夫极好,可是杀气太重,瞻前不顾后。要想成为大将,不经过数十年的历练恐怕很难。

阿巫前辈准备好了热汤和暖糕,叫了看家护院的小兵及一起来吃。

梵尘瑾摸出了袖中的玉摇,也不说是哪儿来的,就径自把玩着。

兵及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玉看着不像本玉。”

“什么意思?”梵尘瑾好奇起来。

“这也是近几年在皇城贵族中流行起来的,由于饥荒病变,小孩子们不好养活,于是就有了算古的道士说用玉石压岁。”

“如何个压法?”

“用特殊的术法写上孩子的生辰八字岁法,融合与水,再浸入玉石之中,浮现成字。待孩子成年,方才打碎玉石。可保一生平安。”

这种玉石自然不可用本玉,本玉昂贵,因此是特殊材质圆融的仿玉石。

梵尘瑾忽然明白了。

里头有字!

“怎么才能看到里头的字?”

“啊?是生辰八字么。自己写进去的,为什么还要看?”

“我问,如何能看到里头的字。你回答就是。”

兵及想了一会儿,“假玉石粗粝,可融于火烤。”

在火上小心翼翼烤了半宿,梵尘瑾也不敢直接把玉摇直接丢进火里,怕碎了。

就让无牙擒着个小铁架,放在火上看着慢慢的烤。

烤着烤着终于融了。

但那融的时候只有一瞬才能看到里头的字。

随即就与玉石一并消融了。

无牙抓了抓耳朵,走到梵尘瑾面前。

“怎么了,不是让你在烤玉石么?”

“它融了。”

“融了?那里头的字呢。”

“好像就那么几个……”

“什么意思?”

“我没看清楚……”

梵尘瑾倒吸一口气。

是她大意了,她应该自己看住的。

“救救……救救我们?”

“什么?!”

“里头的字,好像就那么几个,救救我们?”

顺夕在沐涯泊身边始终未得信任。

因此对宫廷里的事也未尽可知。

如果小央帝写的是“救救我们”,那这个我们极有可能就是指他自己和太后纳箬了。

梵尘瑾仔细回忆,虽然那对母子在皇宫里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但也完全没有被人挟持的样子。

到底什么人才会威胁到他们?

“小音,会不会是涯泊阁主?”

阿巫前辈说的也有道理,既然能够派人威胁百里明月的性命,在宫中威胁央帝母子显然更轻而易举了。

这时朝中纷乱又起,城外的一个村子因为不满赋税抽粮,原本就已经活不下去的日子更加疾苦。

而村中有老人孩子病了,村民想入皇城请大夫,却被守城将士责令缴纳入城税。

整个村子一下子暴动了。

他们一路浩浩荡荡举着火棍、耙子就冲向了城门。

百里明月听闻后立刻出城安抚村民。

一出城就被人暴怒的村民乱棍打伤了。

而他身后的守城将士居然当着他面就关上了城门。

因为皇城有令,暴民不得入城。

百里明月气的当场骂人。

最后还是让人请了阿巫前辈出城救治。

那些村民病的其实并不重,只是少于草药。

也没有一个得力的大夫。

阿巫不解的看向百里明月。

“大人,城中并非无草药,也非无大夫,可为何连城外的村民都不肯救治?”

百里明月咬了咬牙。

“没钱,没人肯治。”

如今皇城中赋税严重,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人都仗持着自身的能力不肯轻易帮人。

只有收取好处才肯施以援手。

久而久之,北央原本豁达的民风整个都变了。

“而且草药也并非像前辈所说十分富足。”

城外的确有许多商贾入城贩售草药,但半途就已经被人收买了。

“到底什么人大批囤货?”

百里明月怨念的看着梵尘瑾。

“是沐涯泊?”

北央朝廷无主军,只有一些忠君爱国的将士还愿意保卫着皇城。

可是皇庭内,乃至城中民间私斗就由不得他们分心去管了。

于是沐涯泊手持原与非门之人就在皇城中成为了义务的官兵。

可那些人并不听朝廷的,也不听央帝的,他们只听沐涯泊一人的。

百里明月坦言,他已经分身乏术了,百里太师府的那些家底都被他变卖,填充国库。

百里府分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其他家人看不得他如此造业。

其他族人都是有家室的,也确实不宜千金散尽。

明月指了指身边的兵及。

“他原本也是富家子弟,与我是在红楼相识,相见甚欢。后来为了帮我被家人赶了出来,就只能与我一道团缩在日益萧条下去的百里府中了。”

梵尘瑾讶异,“可小爷不是送了银两给你们?”

明月苦笑,“杯水车薪。”

梵尘瑾看向他,眼神有一丝凌厉,“百里大人可知道一句话,无底洞是填不满的。”

明月笑容更苍夷,“我已经不求填满,只求不要陷落的太快罢了。”

“那又何必再去填它呢。”

“音夫人的意思是,仍由百姓生在水火,弃之不顾?”

“弃之不顾是一时的,养精蓄锐是长久的。”

明月瞬间如遭棒喝。

“可是……那太过残酷了……”

“一日日沉落下去,最终的结局只会更残酷。”

梵尘瑾的面上露出一丝冷酷。

那样的冷酷同样也出现过在梵彦笙的脸上。

那是远虑者的漠视,对眼前苍生的漠视。

只有无视眼前的一人一命,才能看的更远。

“百里明月,趁你还能有所动弹的时候,釜底抽薪吧。晚了,你就只有玉石俱焚了。”

“是。多谢夫人提醒。”

“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日后换取南陵国自由么。”

“南陵国是我的母国,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胞弟执掌的领土。但是北央,是我生活的地方,是小爷出生的土地,我一样不想看着它沦为一片荒芜。”

百里明月抬头看向她。

她身上有着大智,有着大非,她天生就是将众生浮命踩于脚下的权位者。

而老爷子生前也对他说过,这样的人命犯孤煞,不宜家室。

若要两相顾及,只有最终耗尽自身,焚于业火。

明月脑海中想起了那个与自己在皇城中驰骋纵马的少年。

阿莲,我们皇城三子,现在只希望你能有一个美满的家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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