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奶奶的日子，就像天空中没有了太阳，黑夜里找不到星星和月亮。在山下，虽说姐姐和姐夫把李念邦照顾得很周到，可他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想起奶奶来，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李念邦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奶奶，每天吃了饭，就跑到山上或者路口去守望奶奶。他一次次地爬上青绿山的山顶，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远处发呆，幻想着奶奶也站在某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望眼欲穿地朝着青绿山张望，寻找着积善堂，寻找着她的孙子，只要他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就一定能看到奶奶。他在失望和苦闷中一天天煎熬着，世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
李念邦不再上学，他不想看到同学们鄙视的眼光，更无法忍受同学们骂他是反革命的孙子。他经常跑到积善堂去看望太奶奶，帮她采蘑菇，挖野菜，捡柴禾，还和她一起念佛经，祈求佛祖把奶奶送回来。他记不清有多少回在梦中见到了奶奶，也不知有多少回呼喊着奶奶从噩梦中惊醒。
直到1977年10月日，国庆节的第二天，后来李念邦推算过，是他奶奶离开青绿山一年零五个月加十天的日子。这一天，一辆绿色吉普车开到了青绿山下，一位老人径直地上了山，来到积善堂，告诉了一个让李念邦彻夜难眠的消息。
这个人的面容是那么熟悉，可李念邦一时又记不清他是谁。看见李念邦把满满一筐柴禾背回来，他望着李念邦凄凉地一笑。李念邦一眼就发现了他隐藏在皱纹里的伤感和悲哀。刹那间，李念邦记起来了，他是吴县长，是当过南山游击纵队司令，在往生殿的溶洞里避过难的吴县长，是那个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的吴县长。他慈祥地看着李念邦，眼光充满了怜爱。看着看着，他的眼眶变得潮湿了。李念邦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吴县长说，好孩子，别哭了！四人帮已经被粉碎了，熊红兵垮台了，你奶奶马上就会回来了。
一个星期后，奶奶和龚大山一起，果真回到了青绿山。
奶奶比以前瘦了，头上添了不少白发，可身板却比以前要硬朗一些。李尼姑搂着孙子的时候，没有哭，倒是李念邦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哭得一塌糊涂。
李念邦和奶奶又住进了积善堂。搬回去的那天，奶奶一个人在积善堂的房前屋后慢慢转悠，生怕走快了会惊动菩萨和佛祖。她把积善堂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仔仔细细地端详个够，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刻着只有她一个人清楚的某种印记。她努力地追寻着，回忆着，把隐藏在其中的所有痛苦、悲伤和磨难，甚至包括一星半点的安慰，统统都找出来，放进手心里，慢慢地抚慰一番。她走着、瞧着、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抚摸着每一根柱子。她把积善堂当成一位与她分别多年的老姐妹，像有说不尽的知心话要对她倾诉。说到伤心处，奶奶的眼眶红了。不过，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下眼泪，只是把眼睛揉了揉，抿起嘴唇苦苦一笑，就像在告诉老朋友：别为我担心，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她把往生殿里的佛像擦得亮亮的，给佛祖叩头的时候，李念邦听见奶奶银灰色的头发碰到地面时发出的虔诚的声音。
李尼姑带着孙子去看了儿子媳妇，看了小知青，看了贾哑巴，也看了傻丫。每个地方她都要坐一坐，给他们烧纸钱，为他们祈祷，跟他们解释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来看他们的原因。
龚大山到山上来看望李尼姑，和李尼姑坐了很长时间，说了很多话。他啰里啰嗦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大致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尼姑师傅，他不可能与熊红兵决裂，也不可能去反对四人帮及其爪牙，那他现在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四人帮的黑爪牙了。他说他现在才活得有尊严，活得心安理得。但他又说他罪该万死，对不起青绿山人，没有把那颗上千年的古松保下来。他要向公社反映，向县里反映，把古松坡的梯田里全部种上松树。他还问李念邦为什么不去上学，说现在不比以往了，人人都可以考大学了。
李念邦是第二天去上学的。当他激动地踏进教室的门坎时，很多同学围了过来，也许是他们的眼光提醒了他，他愣怔了一瞬间，马上缓过神来。不等同学们开口，他跳上讲台，大声地告诉所有的同学：我不是反革命的孙子！我奶奶不是反革命！四人帮才是反革命！熊红兵才是反革命！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师已经进来了，老师抚摸着李念邦的头，对全班同学说：李念邦同学是个好学生！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回到学校，回到我们身边！
当响亮的掌声在教室里回荡的时候，李念邦止不住热泪盈眶，心儿怦怦怦几乎要跳了出来。那一刻，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全班第一。他向老师和同学们鞠了一躬，大声地对老师和同学们说：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学生！
日子过得飞快，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李念邦真不知道冬天已经来临。漫天飞舞的雪花把青绿山银妆素裹，远远地，只见一个个白衣仙女在山上婷婷玉立。李念邦和同学们在操场上堆着雪人，开着雪仗，享受着老天恩赐的快乐。直到上课铃响了很久，李念邦才把手中的一砣雪扔掉，依依不舍地进了教室。看见同学们的脸蛋和双手冻得红通通的，老师问他们，冬天冷吗？同学们大声回答，不冷！冬天美丽吗？美丽！冬天可怕吗？不可怕！老师满意地笑了，说冬天是美丽的，她不仅有漂亮的雪花，还有令人憧憬的向往。因为，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放学了，李念邦在雪地上奔跑，望着身后的一串串脚印，他得意地笑了，原来老师说的一步一个脚印就是这个样子。上山的路很滑，可他一点也不害怕，想起老师说过，只要树立了远大的目标，坚持一步一个脚印，就一定能登上成功的山巅。李念邦努力地把双脚踩得稳当一点，等他回到了积善堂，再回过头来看他的脚印，那该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忽然，李念邦发现上山的路上已经有人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是谁呢？不可能是奶奶，也不可能是太奶奶。管他呢，反正这个人是个勇敢的人，是个有毅力的人，是个有理想的人。李念邦沿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大步向前。
李念邦一路上猜测着留下脚步的人会是谁。跨进积善堂，他听到有激动而欣喜的说话声，虽然那声音显得苍老而陌生，但却很有感染力，好像他的骨子里早就盼望着这个声音出现一样。往生殿里取暖的火坑点燃了，奶奶、太奶奶，还有一个陌生的额头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的爷爷一起围坐在火坑旁边，殿里充满了暖融融的气氛。
快喊爷爷！李尼姑指着那个有疤痕的人对孙子说。
李念邦迟疑了一下，难道这个人就是我听奶奶说过无数次的，也是我不止一次两次在梦里见过，但始终没有看清面孔的爷爷。
那个人好像看出了李念邦的心思，对他说，我姓王，是你爷爷的好朋友，是你爷爷让我来找你们的。
爷爷？李念邦的心头猛然一震。爷爷还活着！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消息啊！要知道，我做梦都想骑在爷爷的脖子上，或者让爷爷牵着我的小手。能够像别的小伙伴们一样，有爷爷疼着、爱着，该有多幸福啊！
爷爷！我爷爷在哪里呢？李念邦迫不及待地问。
你爷爷在台湾。
我知道台湾，台湾有日月潭和阿里山。可爷爷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呢？
他被大海隔着，暂时不能过来。
大海有什么了不起？他可以坐轮船回来呀，爷爷为什么不坐轮船回来呢？
是啊！他为什么不坐轮船回来呢？疤痕爷爷一下子哽咽起来，眼里泛出了泪花，李师长，你说，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二十九年，整整二十九年啊！我总算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嫂子真的在积善堂。可是，师长──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嫂子是多么想你？还有你的乖孙子，都盼着你呀！
李尼姑耸着肩膀无声地抽泣起来，见师太抹起了眼泪，于是掩面起身，装着去给疤痕爷爷续开水。她拭去泪痕，给疤痕爷爷倒水的时候，笑着说，大兄弟，你带来振邦的消息，又帮他找到了我们，这是天大的喜讯！我们应该笑才对啊！四十一年！整整四十一年了，你说是不是天大的喜讯？疤痕爷爷连连点头。
李念邦不想看到他们挂满泪痕的滑稽的笑脸，只想知道爷爷为什么不回来，于是问道，王爷爷，为什么你能回来，而我爷爷不能回来？
你爷爷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他早就派我来找你们，是我来晚了啊！王爷爷端着茶杯，不停地眨着双眼，待眼泪止住后，慢慢地给李念邦讲起了自己和师长李振邦之间的故事。
王爷爷叫王金祥，是南山公社王垸村人。他是在打万家岭大战时认识李念邦的爷爷李振邦的。那是198年8月，冈村宁茨的部队占领江西瑞昌后，妄图占领万家岭一带，以实现夹击我军金官桥防线的目的。当时，李振邦的战地医院就在万家岭附近，与国军74军军部相邻。王爷爷是74军58师师长冯圣法的马夫。9月0日，74军执行对包围万家岭的日军106师团实行反包围的任务，58师与日军106师团之147联队拼死相搏，上至师长，下至伙夫马夫，全都投入了战斗。面对敌机贴近地面丢下的燃烧弹和地面日军的疯狂冲锋，58师几乎伤亡殆尽。王爷爷额头的疤痕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被日本鬼子的刺刀刺中后留下的。他说刺刀刺上去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疼痛，身体往后一仰，手中的大刀削掉了敌人的手臂。眼看敌人就要从58师处撕开裂口，冯圣法蹲在弹坑里抱着电话机向军长俞济时哭喊着请求支援。
军部那边，俞军长把军帽使劲地往地上一掼，妈的，警卫营跟我上！李振邦见俞军长要亲自上前线，知道十万火急，他操起武器，跟着警卫营一起冲了过去。他滚进战壕的时候，几十个鬼子离战壕不到十米远。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梭子子弹打出去，击倒了五个鬼子。警卫营的士兵个个如红眼的雄狮，把企图突入我阵地的一百多个小鬼子一个不剩地干掉了。敌人的气焰被打下去了，58师的阵地保住了。
这下冈村宁茨急了，命令101师团不惜一切代价救援106师团。敌101师团之149联队冲破重围，杀到万家岭地区，又将我第二次围困日军的部队包围了起来。关键时刻，薛岳将军把驻守庐山的66军调了过来，日军被中国军队第三次围了个严严实实。中国军队开始了分割、围歼日军的行动。日军四面楚歌，发出三A急电，请求冈村宁茨派飞机支援。
由于敌我双方在每个山头反复搏杀，阵地一日之内数易其手。看见双方绞在一起，前来助战的敌机不敢轻易投弹。李振邦想出一个主意，让我方官兵在白布中间贴上红布圆心，做成太阳旗铺在地面，引诱日机将给养空投到我方阵地上。好几次，日机把炸弹误投到自己的阵地上，日军愈发陷入悲观绝望之中。
万家岭大捷之后，李振邦受到薛岳将军的赏识，由战地医院的院长变成了副师长，后来又当了师长。王爷爷成了李振邦的马夫，加上是南山老乡，两人更是情同手足。他们一起转战南北，先后参加了南昌会战、三次长沙会战、长衡会战以及赣江会战。日本鬼子投降后，他们随薛岳将军一起，在南昌接受日军投降。
当时，李振邦以为妻子还在老家李垸村，他军务在身，就派王爷爷代他去接妻子。想到马上能看到心爱的妻子和孩子，李振邦高兴得一宿没合眼。可是，王爷爷到南山后，怎么也找不到李垸村了。王垸村的乡亲告诉他，李垸村被日本鬼子灭了。王爷爷不死心，叫人把他带到了李垸村，然而，除了两座隆起的大坟之外，再也找不到村子的任何痕迹。
得知李垸村绝户的消息，李振邦悲痛欲绝。他到南京疗养了半年后，又随薛岳将军一起赴徐州剿共。整整一年的时间，李振邦没有露过笑脸，他拒绝了薛将军一次次给他介绍的对象。他内心的痛苦只有王爷爷一个人知道。他痛恨日本人，是日本人发动的侵略战争夺走了他亲人的生命。他也痛恨自己，因为他正在指挥一场让很多中国人失去亲人的战争。
李振邦的心事一天比一天沉重，每次接到上级的命令，他心如刀绞。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闷烟，不停地踱着沉重的步子。王爷爷劝他保重身体，他悲愤地念起了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振邦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从四八年年底到四九年的春季，他没有打过一个胜仗，薛将军怨他萎糜不振，指挥不力，他干脆来了个卧床不起。看到他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薛将军只好让他回后方治病，还满足了他带走王爷爷的唯一要求。
眼看国军节节败退，李振邦曾想过和王爷爷一起逃回南山。然而，想到自己的剿共历史，李振邦畏惧了，他害怕共产党找他算账。于是，他劝王爷爷潜回南山，自己先去投奔薛岳将军，等形势缓和了，他再想办法回去。他含泪拜托王爷爷，到李垸村的坟头给他的家人烧炷香。可他又说，他的家人不一定都死了，他把积善堂的尼姑救过他妻子的事告诉王爷爷，说妻子和积善堂的尼姑师太是生死之交，很有可能妻子又到了积善堂，嘱咐王爷爷帮他到积善堂去看一看，只要有一丝希望，也要帮他把妻子找到。
这里要交待一下，关于李垸村被日本鬼子灭绝的事实，是李念邦上大学之前，他奶奶告诉他的。这是后话，现在还是接着听王爷爷来讲。
王爷爷回家的路特别艰难，先是被国军抓了壮丁，他害怕断了回家的念头，就冒死当了逃兵。后来解放军打过了长江，他又害怕被解放军识破了身份，要是稀里糊涂地被枪毙了岂不冤枉，于是，只好逃进山里。进了山才知道山里是土匪的世界，又担心被土匪强掳入伍，那更是死路一条。于是，他整日里东躲西藏，饥寒交迫，过着乞丐般的日子。整整走了一年的时间，他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王垸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睡上一个安稳觉，就被当作国民党特务抓走了。很快，他被判了无期徒刑。直到1978年元旦前夕，他被宣布提前释放之后，才得以完成师长李振邦交给他的任务。
李念邦和奶奶送王爷爷下山，王爷爷嘱咐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和李师长的事，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啊。奶奶连连点头。眼看到了前面的拐弯处，王爷爷挥手让他们回去。奶奶依然看着王爷爷的背影，挥着手目送他下山，直到看不清王爷爷留在远处雪地上的脚印了才住手。
风儿从天上吹来，银色的青绿山一下子变得闪亮。李念邦抬头望了望，只见天空撕开一道蔚蓝色的口子，几缕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白色的山峦上，耀得人睁不开眼。（未完待续）